《陳黎跨世紀詩選:1974-2014》 印刻出版公司
陳黎詩選讀
[目=錄]
導讀:燦立於生活角落裡的詩 (傅士珍)
卷二:動物搖籃曲(1976—1980)
卷三:暴雨(1980-1989) 大風歌 暴雨 二月 獨裁 擬泰雅族民歌 (五首)
卷四:家庭之旅(1990-1993) 家庭之旅 (七首) 親密書 牆 春天 膀胱
卷五:小宇宙(1993) 小宇宙——現代俳句100首(選50首)
卷六:島嶼邊緣(1993-1995) 一茶 秋歌 夜間魚 腹語課 舉重課
給嫉妒者的探戈 蝴蝶風 夜歌 音樂
貓對鏡 音樂的奉獻 構成 十四行
(10首)
舊雪 (10首選4) 小城
白鹿四疊 在島上
卷八: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
卷九:《輕/慢》及其他(2005-2010)
《陳黎詩選:1974-2010》 九歌出版公司
初讀陳黎詩,一個最強烈的印象,是他對生活的熱愛,一種無所不包,兼容並蓄的愛,如此熾烈,如此深摯,以至於平凡無奇的日常瑣碎,竟也成為他的執迷,他的愛戀,從他不倦的筆鋒舞湧而出,粲然生光。舉凡孩提時替母親跑腿上市場的記憶(〈蔥〉),校園裡學童的灑掃庭除、鴃牙學舌(〈在學童對面〉),街頭的店招風情(〈小城〉),超市的購物印象(〈在我們生活的角落〉),乃至電話插撥,電腦輸入,廣告用詞,宣傳標語,無一不能入詩,成為詩人琢磨吟詠的場域。
夢的鴿子不需要特殊的題材作食料,再普通的經驗也能因它的負載,煥發著迷人的風采。〈一茶〉敘寫著「在擁擠嘈雜的車站大樓」裡的等候。因為友人的逾時,詩裡的「你」只能叫來一杯茶,「小心地加上糖,加上奶╱輕輕攪拌╱輕輕啜飲」,藉以消磨苦候的時間。這從忙碌中擠壓出的無奈閒置,是繁忙都會生活裡,隨處可見的場景,現代人共有的記憶,或來自親身遭遇,或來自無數次過往都市心臟從眼角流過的景象;「你」是陷於都市叢林中的任何一人。而陳黎在捕捉這現代人共享的時間經驗的同時,更藉著茶的聯想,發展出一種相對論的時間感:
在章回小說或武俠小說的如果在古代——
而時間在現代變了速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
你已經喝光一杯金香奶茶
「一盞茶」曾經是計算時間的單位。我們用一盞茶的時間,來說明一場戰鬥,一度纏綿,所佔據,所消耗的時間。然而一盞茶的時間究竟有多長?詩人說,「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你已經喝光一杯金香奶茶」。該說現代人喝茶太快,於是一杯茶的時間,難以想見俠客氣壯山河,英雄兒女情長的完成,還是古人步調太慢,連飲茶的時間,都與事業與愛情等長?一杯茶的時間,殊不僅是修辭學如何精確的問題,更是時間意義的問題。而詩人一開始宣稱,「於是我知道╱什麼叫做一杯茶的時間」,初初讀來,彷彿童騃懵懂(誰不知道呢?),至此倒顯得意味深長。生活裡再尋常不過的經驗,在詩人魔術師白帕的開闔間,竟抖落出穿越古今,往復虛實的時間觸感。
從生活的熱愛出發,對人間世無分別見的眷顧,讓陳黎詩持續不懈地開發、更新我們對世界的觸覺,從日常瑣碎開始。而經歷了詩人的魔術,當我們走在花蓮市區,街上雜然交錯的店招,忽然充滿了拼貼的趣味;我們忍不住追索著「百事可電腦」跟「凹凸情趣用品店」的聯繫,探究著出現在「百事可電腦」後面的「收驚」有什麼意義。而上超市購物時,我們也無法不留意到,一列一列走道上,堆積如山的貨品,其實最適合用整排整排的「罐頭」兩個字來象形。就像美國詩人史蒂文斯說的,詩人幫助我們生活。雖然沒有詩人,我們照樣能過日子,照樣要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有了陳黎這樣的詩人,把「囚禁在習慣的房間」裡的詩釋放出來,我們的世界肯定要豐美得多。許多人已經談過,陳黎在詩形式上求新求變的熱切。綜觀陳黎這二十五年來的寫作,詩風果然多變,正是他不耐於「習慣」的明證。不耐於習慣,陳黎一直勤於向世界文壇的窗口探首,與當代論述借鏡。〈動物搖籃曲〉創造了一個超現實的奇異幻境,我們隨著詩人如歌的筆觸,「讓時間固定如花豹的斑點」,溜進了這個在時間之外晃蕩,動物的花園。〈為懷舊的虛無主義者而設的販賣機〉嘗試了圖象詩的表現。《小宇宙》一系列短詩從古典日本找到靈感,將現代派的枯淡冷凝揉入俳句對自然景物四時更迭的詠歎,創造了「現代俳句」裡既典雅又新穎,既精簡又雋永,現代生活的箴言。〈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藉著同音字的操作,探測語言在意義的向度上,個人意向掌控不住的野性。如此種種,陳黎以勇毅的精神,實驗出各種風采的詩言詩語,教我們仔細看見,人生如何「就是一場大魔術」。
是啊,人生就是一場大魔術,陳黎這百餘首詩的碰撞,探索,其實就在見證著他魔術的人生,實踐他人生的魔術。他對生活的熱愛並沒讓他成為一個寫實主義者,他對詩藝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死命搜求也不等同於形式主義。因為陳黎體會到的「人生」,遠先於形式與內容,詩與生活的觀念界分。他所追求的詩,是人生的根源,那讓生之魔術不致枯竭在慣性框架下的動能。這正是〈白鹿四疊〉的主題。邵族傳說,其先祖來到日月潭,乃為追逐一隻白鹿。他們從阿里山逐鹿半月至潭邊,白鹿竟沈於潭心。而邵族人雖追獵不成,卻發現水中游魚鮮美可食,從此定居於日月潭一帶。這則傳說,是邵族人的起源神話(歷史),解釋族人的來由。陳黎的〈白鹿四疊〉以這則傳說為本,卻顛倒它作為起源神話的結構意義。神話結構裡,白鹿的功能在為渺遠的歷史,找到一個親切可掌握的起因,建立認同的基礎,以凝聚族人情感的歸屬。但在陳黎筆下,白鹿脫去了它神話的歷史指涉功能,成為元生虛構力的象徵:
那白鹿也許自夢境中躍出……
金黃的午後,當我們在樹下
小寐醒來,一道純白的閃光
奇妙地掠過眼前,引領我們
奔向前去。
我們無法追溯歷史於白鹿身上,因為白鹿其實是我們對夢的追逐,而「相對於它的輕盈╱虛幻,我們真實的獵犬未免是╱太沈重的陰影」。受著夢,虛構,這元生力量的招引驅使,族人離開習居的舊地,探向未知。這半個月的跋涉,追獵的是,一個在既存現實之外的可能,以「翻開一頁等待書寫的神話」。於是,「倦於╱閱讀飛鳥、走獸的肢體語言╱倦於比畫弓與箭的手語」的邵族人,在「白鹿」那「純粹的光」引領下,發明了他們「新的詞彙」,構築他們全新的傍水生涯:
……我們未曾追到那鹿
我們也未曾失去那鹿。我們
想像,追憶那能有與未能有的
層層推移的波紋是我們發光的
思想。我們學習燒墾,舂米
編竹排為浮嶼,雕樟樹之幹為
舟,我們製作魚筌,浮鉤,向
外族換鹽易煙,等候繡眼畫眉
在左邊鳴叫。
海德格說,真實的存有,是一種拋擲的狀態;不斷的使存在由既有的樣態拋擲出來。邵族的遷徙,本身就是虛構力量的展現,將部落由原有的生存樣態拋擲出來,再由虛空中投射新的存在軌跡。陳黎的白鹿,象徵他詩的動力,也象徵生活的動力,因為兩者來源為一,海德格名之為存有的拋擲,史蒂文斯名之為詩的終極虛構。而因著這拋擲,這虛構,陳黎如此宣告人的定義,在詩的結尾:
在二十一世紀的開始,我們很高興看到,陳黎為他上個世紀寫下的詩,作了選集出版。選集的出版,雖是回顧,往往是告別的手勢。在閱讀了這個詩人上個世紀的發展,他對「人」這個符號種種精彩的誤讀誤寫之後,我們有理由期待,他會在這個嶄新的世紀,再度地遺忘他已編寫的辭書,隨白鹿躍出,為曖昧的人間世鑄造新詞,為生活虛構出更多——如詩人所愛的巴哈音樂般——在「肉體的廢墟上燦立的光之建築」。 二ΟΟ一年三月.東華大學英文系研究室我們是人,一個符號,一個
姿勢,一個在辭典裡被簡化成
遺忘與曖昧同義字的考古學
名詞,一個被誤讀誤寫的專有
名詞。我們是名詞,也是動詞
隨一隻白鹿自辭典中躍出……
《陳黎跨世紀詩選:1974-2014》 印刻出版公司
【前往 陳黎詩集】
回首頁 陳 黎文學倉庫 Mail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