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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蓬萊米,打萬邦嗝

讀陳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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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裕安

 

    我們常會想像作家的寫字檯前也許會有一對落地窗簾,好讓他們廁身其內祕密吟唱心中的歌。站在陳黎的窗簾裡或許是錄影帶的卓別林、書上的華茲華斯、唱片的霍洛維茲、畫冊裡的歐姬芙;窗簾外的是智障的學生,賣麻糬的小販,相濡以沫的風塵徐娘、半生戎馬的退役老兵。這種強烈對比,曾是島國文藝青年的典型取樣,他們曾被質疑「吃蓬萊米,打麵包嗝」。幸好陳黎爭了一口氣,沒有在「政治正確」主流裡翻船,一個足夠忠於原味的作家,不管時代風氣如何,到頭來總有左右逢源的魅力。

    陳黎的六本散文集一字排開,應該沒有人懷疑他「不夠本土」,他最憨直的篇章,娛人自愚效果絕不亞於王禎和、黃春明或林宜澐。我幾乎認為陳黎散文的詼諧風格略勝抒情筆調,他的辛辣嗆鼻,直追看不慣世態炎涼的史威夫特(Jonathan Swift)。陳黎最像史威夫特的地方,就是炫技般的煞有介事,故意分不清治大國或烹小鮮。史威夫特不肯像報紙社論或讀者投書園地,清楚明白月旦時事,他捏造出童話大小人國,其實小說場景筆直射中英國議會。陳黎構築的「格列佛王國」,也是一個牛肉場與戒嚴令、地震海嘯與沿街叫賣、股票與條碼的花花世界,他的犬儒一度讓人懷疑是個心口不一的腹語專家。

    陳黎與史威夫特還有一點相像,史威夫特看來像是周遊列國的水手,陳黎彷彿生飲過無數文明國家的自來水,但其實他們都是絕少出國的人。容我做個真實見證,陳黎上台北三天採購唱片洋文畫冊金額,足夠他參加泰國七天六夜包吃包住觀光團;他帥先士卒安裝衛星小耳朵的大手筆,一家三口去北海道泡趟溫泉綽綽有餘。陳黎在傅尼葉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裡,做著王羲之〈蘭亭序〉的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馳懷,足以極視聽之娛」。陳黎絕不是井底之蛙,他是隻對鏡猜謎的貓,他從光與水銀的無窮折射裡,看到了前世今生的九輩子輪迴,這是他不迷戀出國的唯一理由。

    這個整天聽著不知所云梅湘、荀白克、鮑伯•馬利的「類自閉症」傢伙,有一天心血來潮,竟也寫下〈聲音鐘〉,這種稍縱即逝又刻骨銘心的好文章。它多像古典音樂裡的主題與變奏曲式,以首尾呼應的句子為主題︰「我喜歡那些像鐘一般準確出現的小販的叫賣聲」,發展出季節晨昏推移之間,十幾種不同頻率與音色的叫賣變奏。這些如數家珍,帶著懷舊氣氛的拉長吟唱,「簡直是人間天籟,台語的瑰寶……具體而微地把整個民族、整塊土地的生命濃縮進一句呼喊」。不管形式或修辭,作者用最簡單的素材,發展出類似海頓的詼諧曲風格,清脆明朗人見人愛。最令讀者著迷的還是文中的本土經驗,那些恁近恁遠耳熟能詳的「芋粿,紅豆仔粿,紅豆米糕」,呼喚出多少童年單純的喜悅,又滲透入大腦記憶中樞的各個大街小巷。

    陳黎寫母親與丈母娘,十足「棄明投暗」,根本是從她們的後腦杓與胖屁股下筆。比對街坊暢銷的名人傳記,特別是在政治、財經、科技揚眉吐氣的大人物,成功男人背後的偉大女人簡直不是人。若說文學旨在表現普遍而永恆的人生,這兩個錙銖必較、嘮叨瑣碎的女人,恐怕才是咱們民族的「地母原型」。我必須很不客氣指出,台灣閩南語電視劇長期以來對自己的母親,兩極化的不妥當刻畫,要不是過度謳歌便是過度貶抑,對母性的容忍犧牲與小奸小詐,並沒有適當表露。幾乎所有小學生都會在作文課寫下〈我的母親〉這樣的題目,陳黎採用漫畫式弄臣筆調,絕不是作文課的主流筆法。但它活生生表現出,母子以拌嘴和調侃,來表現相互關愛的方式,這才是台灣家庭堅固不移的「倫理」。

    陳黎在幾篇台灣人物素描中,展現另一種「壓抑」風格。以〈姊妹〉為例,這對互相扮演彼此兒女父親的同居人,出入風塵三、四十載,應該是「女性主義」與「同志運動」扛大纛的模範。我們試著拿阿媽與黑仙,對照另一組西洋姊妹花哈樂蒂、歐姬芙與卡蘿,便玩味出箇中不同。台灣女人素樸與宿命,「因同類而悲,因所愛而活」,向來就是不會掛在嘴邊的情愫。三位在樂壇與畫壇大鳴大放的才女,也是她們各自行業的「革命之女」,陳黎的用字遣詞便不那般淡薄收斂。同樣的類比,亦可置於介紹小林一茶與魏爾崙的篇章,前者行文如東瀛煎茶,後者自然似波爾多紅酒。

    陳黎雙棲於詩與散文,自然要施展跨界功力,幾篇後現代實驗創作,視野不容小覷。比如說移植自實際「除濕機手冊」的同名作品,衍生自考試卷的〈墓誌銘學校〉,跳脫於青年守則的〈二十五種成為正人君子的方法〉,在在打破傳統敘事框架,寫人之不敢寫。他曾在我家住了一夜,臨去,要求借走一本壓在我家櫃底多時,準備丟棄的微波爐食譜,過兩天,看到他在報上寫了一篇題為〈微波爐食譜〉卻跟微波爐或食譜沒什麼關聯的文章。對於陳黎這樣的作家,人情世故皆文章,它觸發一切可能的文本:水電瓦斯收據、房屋租賃契約、國慶日總統文告、補繳稅款通知,只要變動關鍵的字眼,馬上會從「應用文」變成「抒情文」。不過這些巧變,只能意外偶拾,刻意模仿便顯矯揉造作。

    我最服貼「詩人散文家」身份的,要算〈我在街上看到許多卓別林〉的聲籟與意象,熟悉陳黎作品的人,很容易找到他的雙胞胎兄弟〈小丑畢費的戀歌〉。卓別林和畢費共有的「自動言語」毛病,彷彿不經思索就能吐出的連珠砲,「走路,戀愛,說謊,夢想,歉疚」、「怕太太,怕鬧鐘,怕狗,怕老」、「記得孤兒院,記得當鋪,記得教會的牛奶,記得貧窮」。有人耍弄修辭,就像水族箱裡那枚不斷冒出氣泡的供氧馬達,就像自閉患症者自我治療時重複吞服的一顆顆藥丸,這根本就是作者自身的寫照。幸好這人夠聰明也能幽默,夠自由而不失邏輯,我喜歡這些飽嗝,像自動竄出地心的意象噴泉,像沿街小販的叫賣聲。

──此文是莊裕安為 《陳黎散文選 寫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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