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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德布西《阿拉貝斯克第一號》
詠 嘆 調
給不存在的戀人
聯合文學出版公司，1995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William Shakespeare
夏夜微笑
１在音樂廳聽克里夫蘭弦樂四重奏，舒伯特，莫札特，德弗乍克，近乎完美的聆賞經驗。而我不曾想過要把這美好的一夜濃縮成一張ＣＤ。我只想把它停格成一張照片，一張你的照片，因為你和音樂一樣美好。
２閱讀約翰•巴斯，一個勇健而充滿實驗精神的創新者。他說一般人以為實驗只是冷冷的耍弄技巧，但他覺得藝術創作的技巧其價值一如性愛的技巧：有心而無技跟有技而無心一樣是不足的；我們要的是深情的妙技。
困難的小說，讀起來卻不覺有礙。因為你正在閱讀約翰•巴斯。
３武滿徹，沈靜中飄動香氣的音樂，單純而詩意的流動：「仰視藍天，雲朵如棉絮飛過，負載哀愁。憶及童年的我，因頑皮而受責，我哭了……」「地球是圓的，蘋果是紅的，沙漠是大的，金字塔是三角形。天是藍的，海是深的，地球是圓的，它是一顆小星星！地球是圓的，蘋果是紅的，俄羅斯是巨大的，俄羅斯的三弦琴是三角形……」「別了，結霜的窗玻璃上孤寂的臉孔……莎喲哪拉，在你身體某個深處，愛情顫抖如枯樹。莎喲哪拉，隱藏髮中的手指羞紅動人如石頭。莎喲哪拉，我在你裡面，你在我裡面。莎喲哪拉，在你裡面我繼續我無止盡的尋覓，尋覓一個房間……」
圓形與三角形的歌，紛紛開且落的櫻花。
４你穿過我正在閱讀的小說走進我。它們變成一堆不相關的紙。連結它們的如今是夢一般的情節，虛構的你身體的輪廓，虛構的你呼吸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翻移新寫好的書頁，看到你繼續行走在密集的字裡行間，用一根頭髮串起整頁的字母，用一聲嘆息換取所有的驚嘆號。我知道我正在閱讀創作中的你，正在思索你書寫的顏色、氣味，像一條河從一頁流到另一頁，像一樹花在夜裡次第開放。我知道我正在閱讀我們自己的小說，虛構的你身體的輪廓，虛構的你呼吸的聲音。我知道你在那裡：一本你和我共同創作的時間之書。
５你，遙遠而親近的你啊，你究竟存在於夜的那一個角落？
何種色澤的香料或巧克力醞造你慾望的額頭？
你是書寫者或被書寫者？
你是閱讀者或被閱讀者？
你是食慾或是食物？
你是歌者或是歌？
６三個樂念貫穿這首以渴望和猜疑為主題的詠嘆調：玻璃杯，火車，車牌號碼。
你摔破玻璃杯，耐心地把飛散四處的碎片從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撿回來，鉅細靡遺，如同收拾一顆破碎的心。你穿過擁擠的車廂，尋找所愛的人的身影，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尋找潛在的情敵的車牌，如果不幸地，像彩券中獎般你遇著了，握在手上的仍將是一個不忍捨棄的玻璃杯。
一個碎玻璃杯，照見愛，也照見嫉妒，迴旋閃爍如魔術燈籠。
７吹掉地圖集上的灰塵，跨過夢的邊界，讓我們走入夏夜的微笑：「遠去吧，悲傷與煩惱，憂慮與不安，這裡是只有慾望之所，隱藏著戲耍與愛。在這裡只要享受人生，遊樂是我們唯一的工作。只有頭腦的愛，全是形式。若不墮入情網，那裡還有人？」
「夏夜的微笑有三次，」柏格曼在電影裡如是說。在微笑與微笑間，行將老去的年輕戀人，歌唱行樂吧。
８青春與愛的音樂，致命的浪漫主義——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
從十幾歲到現在，不知道聽過多少回相同與不同的演奏家年輕時錄下的此曲的唱片或錄影帶：阿赫麗希，波里尼，崔瑪曼，布寧……但這一次，猝不及防地，在午後的小耳朵上，聽到熟悉親密的旋律晶亮地流瀉出，驚顫之外，只能竊喜。一個我全然陌生的年輕的女鋼琴家。她的琴音，清麗中包含無限的幽怨。素樸而不造作的表情，更襯托出音樂的純粹力量。
安娜•瑪麗可娃，一九九三年慕尼黑音樂賽鋼琴首獎，來自俄國，猝不及防地把我帶回對你的思念。
９為了剪輯幾首教過的歌給學生們看，重新拿出
Peter, Paul & Mary 成立二十五周年的演唱會錄影帶。他們從招牌歌
"Puff, the Magic Dragon" 唱起，歌本身的意涵加上歲月添加進的意義，使得動人心弦的詞曲變得更加動人心弦。當年的少者、壯者，現在變成壯者、老者，坐在觀眾席上一起聆賞歌唱。Peter 跟大家說，說話的語字有時會說謊，但歌唱的語字不會。他希望總統候選人以唱歌代替競選演說。
那是八年前的錄影；歌裡頭那條象徵童真的神奇龍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你第一次聽他們的歌時，也是十五歲嗎？二十五年後，今天在課堂上聽我放這些歌的國中生將是我現在的年紀。
１０回到純真。
幾年前給你聽呂炳川、許常惠採集的台灣原住民音樂，你似乎不覺特別感動。但現在一個叫 Enigma 的外國樂團，把其中一首阿美族歡聚歌搖滾成他們的新歌，並且拍成 MTV 闖進歐洲流行歌曲排行榜後，你突然覺得那音樂動聽極了。
阿美族音樂樣式之繁富，旋律之多變化，實為島上各種族之冠。他們有許多漢族所沒有的卓越唱法，其中最迷人的是自由對位的複音唱法——這首以虛詞母音唱出，二聲部自由對位的歡聚歌即是一例。這首歌本來收在許常惠錄製的膠質唱片《阿美族民歌》裡，絕版多時後，赫然出現在法國世界文化之家出版的ＣＤ《台灣原住民的複音歌曲》裡，又忽然東冠西戴，舊曲新唱，回流台灣。
Return to Innocence。
有些東西似乎要經過一番翻轉，才會體會到它們的好處。音樂譬如是，愛情譬如是。
１１渴望的秘密在於不確定地擁有——或接近——喜悅的事物。秘密的渴望，朦朧的慾望。在似有非有之間，在似懂非懂之間，逐漸接近、獲得神秘的喜悅。並且是孤獨地。而非光天化日之下與眾人共食分享習慣的事物。
在小耳朵播出他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帕拉傑諾夫這個人。這位用影像寫詩的俄國導演。連續三個子夜，我在螢光幕前讀他的影像，不管聽不懂的俄國話或者猜不透的日文字幕。我喜歡他，喜歡他打破陳規，前衛而古老的呈現方式。《石榴的顏色》說的是亞美尼亞詩人莎雅汀的故事。《阿錫柯萊》說的是另一位行吟詩人的故事。但這些電影裡並沒有很多劇情，我們看到的是充滿民俗與魔幻色彩的詩的影像。帕拉傑諾夫自己就是一個詩人，一顆石榴，飽滿而豔麗地噴出多彩的流汁。
１２此時最合適的也許是魏本的音樂，精簡、凝聚，點描的音畫，或者音話。如他的老師荀白克所說：「把整部小說，化做一個姿勢，把喜悅，化做一聲嘆息。」
我們的故事需要一整部小說來說它。但此刻，我只想把它化做一聲嘆息。你要選擇什麼作品？我選擇作品九，《弦樂四重奏六短曲》：第一曲四十一秒（根據茱利亞弦樂四重奏的錄音），第二曲二十七秒，第三曲二十三秒，第四曲四十九秒，第五曲一分十五秒，第六曲三十五秒。你要問這本小說的主題嗎？那你就聽無編號的《為弦樂四重奏的徐緩樂章》，魏本一九 Ｏ五年後期浪漫主義如夢似幻的少作。
１３說說荀白克吧。
如果只能選一個作品的話，我自然選作品十，有女高音獨唱的《第二號弦樂四重奏》。這是一首劃時代的作品。不只因為它第一次在弦樂四重奏上加上人聲，更因為它打破了兩百年來的調性傳統，在終樂章出現無調的音樂語言。荀白克把這首曲子獻給移情別戀，又重回懷抱的妻子瑪席爾德。
我要你聽的是根據葛俄格的詩〈連禱〉與〈忘我〉譜成的三、四樂章。特別是第三樂章。我曾經在絕望的早晨一遍遍聽它，發現它甘美如泉水。這首歌祈求解脫激情，殺死渴望：「深深的憂傷包圍著我，主啊，我再度進入你的屋宇……借我你的冰涼，弄熄火燄，滅絕一切希望，賜我你的光……殺死我的渴望，關閉我的傷口，帶走我的愛情，賜我你的和平！」終樂章〈忘我〉第一句詩說：「我呼吸到另一個星球的空氣。」說的是無調音樂的新世界嗎，或者是激情死滅後新生的清明的狂喜？
荀白克想要成為創新者，而不是追隨者。
１４對於「新維也納三傑」剩下的一位，你的選擇又是什麼？
貝爾格的歌劇《伍采克》自然很偉大，融表現主義的狂亂、荒謬與不因無調音樂走失的感性、悲憫於一爐。悼念馬勒遺孀可愛的女兒曼儂的那首《小提琴協奏曲》，聽後也是讓人驚動不已。但為了你的緣故，我要一遍遍播放《抒情組曲》。貝爾格在這首弦樂四重奏中使用十二音技法，早為世人所察知。但一直要到一九七七年，此曲寫成半世紀後，人們才從重見天日的手稿及貝爾格親筆加註的一份樂譜上，發現它原來是獻給一位已婚女子韓娜•傅克絲的愛的宣言。
這份宣言是由巧妙的音樂密碼構成的。貝爾格秘密地把兩人姓名的開頭字母 H. F. 和 A. B. 嵌入音樂中，並以韓娜的數 10，貝爾格的數 23 為基底，建構樂曲。六個樂章的小節數都是 10 或 23 的倍數，第五樂章為兩者的倍數，到處所見的速度指數亦同。貝爾格的學生兼友人阿多諾稱此曲為「潛在的歌劇」，因為它實在是高度戲劇性、極度內省、情感濃烈的作品。最後一個樂章據波特萊爾《惡之華》中 〈來自深淵的呼喊〉 一詩譜成，貝爾格抄在譜上的是葛俄格的德譯：我向你求憐，我唯一所愛的，從我心陷入的陰暗深淵……
貝爾格把這份加註的樂譜交給他生命中最後十年的秘密戀人韓娜，在樂譜上他寫著：「願它是偉大愛情的小小紀念碑。」
我反覆播放《抒情組曲》，願它是偉大愛情的小小紀念碑。
１５夜是我們的紀念碑：
我給你水，因為夜像一個瓶子。
我給你陰影，因為無限光滑的夜的肌膚。
有人（神嗎？）拔開瓶塞，一次喜悅的驚嘆。
有人以夢探路，顫抖，在陡峭而冷的瓶的表面。
有人攀緣瓶口，呼喊，虛空。
有人循聲張望，失足，到夜的瓶底。
我給你繩子，因為存在不附送階梯。
我給你回聲，因為孤寂沒有瓶頸。
１６但夜也可以像鍋子，一個遼闊無邊的平底鍋，不然我何以輾轉煎熬，反側難眠，直到成為一尾全焦的魚？
１７瓶中稿：「
我對你的愛一定是被上天所眷顧的，因為它們常常發出聖潔的、狂喜的聲音與光輝。
在夜半醒來，一種聲音在呼喚我，寧靜而親密，不似這無眠的日夜裡嘈雜、繃裂的腦的騷動。我穿過二分之一沈睡的城市，到達你的所在。
偉大的夜。我到這兒是為了察覺那無所不在的愛的呼吸的。你站在那兒，一身畫片裡明豔欲滴的赭紅。在一夜的工作後，也許你累了，但那赭紅的存在依舊是這夜的中心。讓全世界疲倦的人先歇息吧，歇息，然後用更新的、更鮮活的虔敬讚美你，接近你。
我對你的愛一定是被上天所眷顧的，因為它們不只是勇敢的，它們還是人性的（雖然它的巨大許多人必須退得遠遠才察覺到），神聖的，曠久持遠的。隨著每一個日子，不斷湧現新的力量。
親愛的，如果曠久持遠四個字令人想哭的話，你就哭吧。因為我們的愛一定是被上天所眷顧的，巨蓮般穿過污泥，升出水面。」
１８佛萊明哥，愛與悲苦的歌舞。西班牙詩人羅爾卡說它是從第一聲哭泣和第一個吻中產生的。羅爾卡的詩，幾十年來不斷被安達魯西亞的歌者傳唱著，從佛萊明哥來，又回到佛萊明哥去。
佛萊明哥大致分為兩類：描寫死亡、痛苦、絕望或宗教信仰題材的「深沈之歌」，以及描寫愛情、鄉村生活或歡樂的「輕鬆之歌」。「深沈之歌」的歌詞簡單，旋律自由變化——或藉固定形式，或藉富變化的複奏，伴隨眾多的裝飾音與多變的節奏——凡此種種皆需技藝圓熟的歌者方能勝任。因此在充滿戲劇性與表現力的「深沈之歌」裡，歌聲的重要性勝過吉他的伴奏。這點與基本上較簡單的「輕鬆之歌」不同。
聽歌手查諾羅巴多演唱「塞桂里亞舞曲」（他從小就喜歡唱跟跳羅爾卡的作品），簡單的歌詞，古老的節奏，反覆吟詠，一唱三嘆：
你毫無悔恨地離開我的身邊，
你如今為什麼又來到，為什麼又來到，
跪著請求原諒？
深沈之歌，發自生命深淵，內心深處的愛，死亡與痛苦之歌。
１９然而我為什麼回想起許久前你寄給我的問候，一張印有巴哈《平均律鋼琴曲》主題的Ｂ４的影印紙？
「巴哈的平均律：平而且均」
那是你寫在上面的所有的字嗎？
平
而
且
均
。
２０然後他們問我對「家」的看法。
我說「家」就是一頭豬在一個屋頂下。我覺得從小自己就是那頭豬，而我的父母就是那個屋頂。然而當我長大以後，當我行將，或者已經，為人夫，為人父時，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一頭豬。而不是屋頂。
你也是一頭豬嗎？
那我們是兩頭沒有屋頂的豬了？
２１「以ｘ為屋頂」的幾種解法。
ｘ= 別人的屋頂；= 愛；= 包容諒解；= 一時之歡；= 旅社或飯店；= 天空；= 無法無天；= 苦盡甘來；= 陰影；= 不安；= 永恆的等候；= 死亡；= 痛苦；= 渴望；= 心甘情願；= 激情；= 藝術的感動；= 天長地久；= 時間；= 金融卡及信用卡；= 謊言；= 現在；= 未知；= 家；= 我們。
２２海枯石爛的幾種變奏。
英國詩人彭斯在〈一朵紅紅的玫瑰〉中唱說：「我將愛你更甚，親愛的……直到所有的海乾枯……而岩石在陽光中溶化。」這是異曲同工的盟誓。差別是，詩人所在的蘇格蘭，太陽也許大一些。
樂府〈上邪〉中的女子說：「上邪（= 天啊），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冬雷震震，夏雨雪，山無陵，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海枯變成江枯，但爛的不只是石頭，而是整座山。
有一首客家山歌說：「坐下來啊聊下來，聊到兩人心花開，聊到雞毛沈落水，聊到石頭浮起來。」石頭會浮起來，一定是裡面都爛空了。這是抗拒「地心引力」的神聖之愛。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的畫裡，石頭也浮起來，但不是浮在水面，而是浮在天空—— 一個以城堡為額的漂浮的巨石。
下一次，在你的窗口，看到一顆石頭浮在天空，不要害怕。它們因我不斷上揚的思念而升起。
２３音樂三要素：節奏，旋律，和聲。
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開頭的主題，旋律讓人印象深刻，但你沒想到它一點都不「旋律」：開頭的音在同一個音高上重複十二遍，爬兩階後又原地踏步。變化的只是音長，四分音符與八分音符兩種音符。這只有節奏而沒有旋律的旋律，照樣可以撩起人波盪不已的情緒。
布農族的音樂在台灣原住民族中是極特殊的。因為他們內省的、閉鎖的、著重集體行動的民族性，他們的歌幾乎都是集體的合唱，少有獨唱的方式，內容以農耕、狩獵為主，少有愛情的題材。在構成音樂的三要素中，布農族只重和聲，不重旋律、節奏。聽他們的歌謠並不是聽取旋律，因為每一首歌唱起來幾乎都一樣，也沒有什麼躍動的節奏。他們的音樂之美在於和聲，單純連續的協和音程，聽起來卻宛如天籟：圓滿，和諧，虔敬而和平。
如果愛情像音樂，我願意我們的愛只有簡樸的和聲，不必有起伏的旋律或變化的節奏。一種心境：平行四度或平行五度的親近，寧靜、淡遠的協和。
２４李歐納•柯恩，加拿大歌手，詩人，小說作者。他的歌聲低迷，慵懶，無可救藥的頹廢。但它們曾經像膏油般給陷在痛苦中的我慰藉。能治療頹廢的頹廢的歌聲。特別是那一首〈慈悲的姊妹〉：「噢，慈悲的姊妹，她們不會分手或離去。當我以為我再也撐不下去時，她們帶給我她們的慰藉。而後，她們帶給我她們的歌。噢，我希望你遇見她們，長久飄泊的你啊……」「吉他的伴奏簡單而動人，逐漸加進來的鐵琴聲、刮響器以及手風琴，讓整首歌迴旋如旋轉木馬，緩緩旋動發條的音樂盒子。我甚至聽到整個馬戲團在上面旋轉：小丑，大象，破涕為笑的女走索者……
詩與音樂，慈悲的姊妹。
２５詩，音樂，愛情，三位一體的信仰。
欺瞞，虛假，背叛，三位一體的夢魘。
集我的信仰與夢魘於一身的你啊，你如何以方寸之巾，潔淨你龐大而無法分割的一體之兩面？你如何在擦拭你的頸項時，不致讓落下的謊言污染了夜的眼睛？你如何，在一次次卸下又裝上你多零件的器官、德行後，面不改色地維持它們的優雅、機巧？
施予者。掠奪者。
起始者。終結者。
慈悲的姊妹。
邪惡的女神。
２６很多年前你的筆記：「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只希望當故事結束的時候，Ｘ能告訴Ｋ，否則留Ｋ一個人沈迷在故事裡，那是不公平的……」誰是Ｘ？誰是Ｋ？現在反而是Ｘ留在故事的迷宮，留在一大堆不足為外人道的符號、秘碼、儀式裡。
什麼是 777？什麼是 2323？什麼是 051ˋ 39ˋ？什麼是 365ˋ 060ˇ？
誰知道這些是歡愉與哀愁的化身？誰知道這些是時間與空間的交合？
你寄給我的《貝多芬〈快樂頌〉主題狂想曲》（四手聯彈，for two sheep）是什麼意思：
3 3 4 5 5 4 (pp) 3 2 1 1 2 3 (ff) 3 2 2 0
3 3 4 5 5 4 (pp) 3 2 1 1 2 3 (pf) 2 1 1 0
誰知道那是最大膽，最有創意的情詩？我留在故事的迷宮，什麼東西留在你記憶的迷宮？車輪？喇叭聲？腳踏車？電梯？茉莉蜜茶？即使現在——雖然不知道你身在何方——我仍然不敢輕易觸按喇叭，深恐激響深埋在你頭腦裡的千千萬萬個喇叭。
什麼東西留在我們記憶的迷宮？
２７愛帶給我們精力，也浪費我們的精力。
２８所以很多年後，也許會收到你的一封信，發自異國：「
讀你的書時，我正陪孩子上第一堂小提琴課。午後的暖陽照在不斷延伸堅實的橘木地板，伴著輕揚溫柔的琴。我讀你沈重的近作，並且為你擔憂。
這些年，我努力縮小自己、平凡自己，在忙碌與不忙碌的日子裡簡單地做個盡責的母親。這些生活裡簡單重複的步驟幫助我固定思緒。塞尚的海，因為固定，使地活了。
對你，我一直不敢平起平坐。我也許太古式，太陳腐。但我敬你、尊你，並在生命的每一站回首，確定你獨一的位置。
『一隻單純而美的昆蟲別針╱在黑暗的夢裡翻飛╱在抽走淚水與耳語的記憶裡攀爬╱直到，再一次，我們發現愛的光與╱孤寂的光等輕，而漫漫長日，只是╱漫漫長夜的孿生兄弟……』這些句子一併如貝多芬的〈快樂頌〉，令人哽咽。我深知你已逐步邁向圓熟的藝術之境，並且相信，你能再一次處理生命中疊次而來的瓶頸。
繁複的四季，簡單的家居，是一種福祉。我的生活地盤一向極小，我也只能應付極少的人。惟有對馴服心中的孤寂的猛獸，我須更多的修行。
常常想及你。及其他的人。像死去的人夢見生前遇見的幾朵金水仙，在黑暗的心室閃閃發光。」
２９或者：
「午後。沈厚的雨，沈厚的綠蔭，與大片清涼的空間，一起映在窗前。窗前樹。這些忙碌的樹。才剛發芽，茂密，開花，長果，又為著即將來到的腐朽恭謹垂首。它們熟知儀典的每一個細節，仔細如鋼琴師的手指，遵守每一個樂符的長短、強弱、剛甜。並且沒有困惑地在每一個休止符，停頓。那些樹的附生者，火紅、靛藍、棕色與黑白，飛來飛去，築巢，廢巢，愛，憎，怨，離，直到深冬的雪帳沈睡一切顫動……」
３０而我們都老了：年長的我非常非常非常老，年輕的你非常非常老。留下來的是不老的音樂，詩，畫，還有，也許這些。嫉妒是火爐邊靜止的灰塵。愛跟恨一起在屋角和平地結網，柔弱的蛛絲。而也許我們都還能翻書寫字，非常非常非常老的我拿著年輕時你送的鋼筆，非常非常老的你讀著初認識時我們一起買的《占星術》。而世界在那裡？而時間在那裡？
３１天ｘ座與ｘｘ座：
「這兩星座具有同情性的吸引力，但是ｘｘ較專制，她欣賞天ｘ的美和正義感，天ｘ則在ｘｘ身上發現了他所讚賞的美德，ｘｘ的性衝動正是天ｘ所冀求的。這種結合值得推薦，因為他們具有許多共同的同情心，天ｘ是柔情善感的愛人，這種接受的特質，很吸引ｘｘ那種專制佔有的衝動。只要ｘｘ的自尊不受到傷害，天ｘ是可以在她身上發現自己所找尋的特質的。」
ｘｘ座與天ｘ座：
「天ｘ所需之親愛和歸屬，正是ｘｘ也要的，ｘｘ將會比較專制，不過這個佔有的星座，一定會討好天ｘ，而不會激惱他。天ｘ剛好在ｘｘ身上，找到他所要的優點和邪惡，熱情的ｘｘ的那種愛，正是天ｘ所想要的特質。在此依然要小心地處理ｘｘ的自尊，不過這種努力，是一定有快樂的回報的。」
３２我找到一張你寄給我的東西，我忘了它們是什麼意思：
３３所有有情的都盪漾成星魚，無憂無懼。
音樂精靈
１Big my secret.
「你為什麼對我好？」因為一個聲音向著另一個相同的聲音說話。因為靈魂找到孿生的靈魂。
這段兩分五十一秒的音樂，今天已重複放了 103 遍，在我書桌旁的小 CD player 上。一波波由深藍轉淺藍轉粉紅的浪，以靜妙的身姿，流自信仰的海。
我深信它們的源頭是你。它們在複述、演繹你的情感——流自你的指尖——在早晨，陽光映照的鋼琴前，你和你的音樂精靈。你專注的神情令我心動。你和你的音樂精靈在說話。用風的語言，用花的語言，用星的語言。當你纖巧的右手，張開、觸及那最高處的升Ｆ鍵時，我聽到一顆星墜落了。一顆紫色的星，喜極而泣，墜落在粉紅色的大海，幻化做群花群樹的眼淚。
Big my secret.
而我只能做潮濕的岸。詩為什麼對音樂好？
鋼琴師和她的阿拉貝斯克戀人。
２阿拉貝斯克，我們的國名。
在週而復始的音樂之浪拍打的岸邊。起始於夜。你和你的姊妹，在黑暗的沙灘，手牽手，用虔誠的詩的朗誦升起我們的國旗：「莎孚克利斯許久以前，在愛琴海聽到這歌調，將人類苦難溷濁的潮汐帶進他心裡；我們在這遙遠的北海聽到它，也生出一種感想……」然而你們的聲音是無邪的，在這島嶼北部的海邊，穿過亙古憂鬱的大海的音韻傳遞給世界一個單純的字：愛。是的，愛音樂，愛美，愛生命……。我們坐在一百多年前阿諾德在另一個空間坐過的海邊，交換我們的身份証號碼。德布西是我們的最愛，而阿拉貝斯克，最愛中的最愛。阿拉貝斯克第一號，優雅明快的琶音，如雨後閃耀於綠葉上的水珠，如午寐的少婦胸前的項鍊……。你們給憂鬱的人生明亮的腰帶，愉悅的裝飾，精巧的阿拉伯風。
阿拉貝斯克第一號，我們共同的身份證號碼。
３然後自然是蕭邦。你說，說說各自的最愛。我說，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除外（啊，那一定是我們共同的首選）。你說，敘事曲第一號，夜曲第八號，作品 25 之 1 練習曲，幻想即興曲，第二號鋼琴奏鳴曲，英雄波蘭舞曲……噢太多太多了。我說，讓它們並列第一吧，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並列第一。美好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你說，是濟慈說的。我說，你最喜歡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那一個樂章？你說，第二樂章，甚緩板的浪漫曲，紫色的夜曲，好多星星在裡面掉下來。我說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掉下來更多星星。你在沙灘上即席演奏起敘事曲，用手指加歌聲，說這逐漸推移的律動好比層層湧來的海浪，在最高潮處化為繁華的琶音，就像此刻，坐在灘上等流星雨劃過夜空的我們。我說，我特別被他作品 33 之 4 ，風情萬種的第二十五號馬厝卡舞曲所吸引，還有他的大提琴奏鳴曲也很珍貴，因為蕭邦是鋼琴詩人，要讓他碰其它樂器多不容易啊。你說，蕭邦是個天才，是個可以讓我們徹夜不眠的天才。我說，他也希望人們入眠，想想，每天早晨在他的練習曲聲中醒來是多棒的一件事，特別是舒曼所說像「風鳴琴」的那首作品 25 之 1 。你說，啊作品 25 之 1 ，雨過天青，萬物慢慢甦醒過來的作品 25 之 1 ，讓我們入眠吧……
５醒來後，我坐在窗前，信手翻閱書架上自己的舊作。我流出淚來。我沒想到我二十二歲時的作品是為今日而寫。為許許多多已過或未至的今日而寫。為你而寫。
６塞尚說「莫內只是一隻眼睛，但天啊何等的一隻眼睛」。你們也只是一隻眼睛，一隻純潔、無邪、直觀的眼睛，一顆心。察覺所有美好的事物。察覺所有事物之美好。你們和一棵一棵樹說話，吸納它們的呼吸，呼叫它們的小名，擁抱它們。你們永恆地珍惜一朵花，一片葉，當它們在枝上，在瓶中，在夢中。啊，甚至當它們一瓣瓣枯萎，掉落在地上，你們把它們纖小的軀體輕輕移進你們的筆記簿，移進你們的藝術史課本，成為新的插圖，成為感情的月曆。你們讓美在你們體內滋生利息。
你們自己就是美。
７幾種音樂的行書。
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運弓如筆，行雲流水的線條遊戲。自在的行書。圓熟醇美者，傅尼葉，力足神馳，王羲之〈蘭亭序〉或可比擬：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馳懷，足以極視聽之娛……。
浪漫纖美者，馬友友，如歌詠，如崖岸溪流，轉折洄演，處處風景，試看董其昌〈赤壁詞〉卷： 予夢久矣，須臾得寤，悄然而悲，肅然而恐，何翅風流過？跨鶴歸來，赤壁望中如顧……行草之間，美麗的哀愁。至於自由奔放如卡薩爾斯，則近草矣。
貝多芬有兩段音樂令我心醉神迷。第五號交響曲第二樂章以及第九號交響曲第三樂章。這是禦風而行，縱浪天體的音樂。第五號交響曲第二樂章，稍快的行板，自由的變奏曲：中提琴與大提琴緩緩齊奏出優美、沈靜的主題，伴之以低音大提琴的撥弦奏，第一變奏由第五十小節開始，在小提琴與低音大提琴撥弦伴奏中，中提琴與大提琴以十六分音符奏出主旋律，這是以舞蹈之姿，在地上模擬天上的飛行，第二變奏自第九十九小節起，中提琴與大提琴以三十二分音符——加倍的動力——奏出飛升的旋律，小提琴與低音大提琴以撥弦伴之，彷彿鼓動風的翅膀，八小節後，旋律更上層天，轉由小提琴接手，中提琴與大提琴撥弦伴奏，低音管與豎笛以忽低忽高的音型推波助瀾，斷奏的音彩彷彿點描，這是禦風而行，神妙狂喜的八小節。這十六小節是第五號交響曲中的天梯，讓塵世的我們上達「天聽」，聽到天國的音樂。
在第九號交響曲第三樂章，如歌的慢板，這天梯伸得更長。同樣是雙重主題的變奏曲，此處的旋律卻更加精巧、動人。崇高、清明而抒情的第一主題由弦樂器奏出，豎笛與低音管回聲般在每個樂句末複述最後幾個音符，彷彿說：「豈不美哉？」前後兩次出現的第二主題——第一次由弦樂奏出，第二次由木管變奏——是貝多芬寫過的最動聽的旋律之一，充滿感情地唱出對愛情的憧憬，對天國的想望。第一主題在曲中有兩次華麗的變奏，並且在尾奏的部份再現風情。在第一變奏中，小提琴像波浪般在豎笛的曲調旁彩飾著，以款款深情向心靈傾訴天上之美好，在第二變奏中，小提琴禦風而行，流瀉出一連串如癡如醉的十六分音符，旋律極盡工巧之能事，伴以多層的管弦音彩，彷彿推移、伸展著華麗的天國之梯。這是所有音樂中，最令我珍惜的——因它無可匹敵的綺麗的音色，因它融化一切抗拒的純粹、優美。華格納說：「對於意外享受到的、極為純真的幸福的回憶，在這裡再度甦醒了。」
幾種音樂的行書。因為你說書法像舞蹈。
８翻閱日本二玄社印的張旭的〈古詩四帖〉 與
〈肚痛帖〉，忽然覺得應該找一張爵士樂的ＣＤ來放。我拿出 Sonny Rollins 的《薩克斯風巨人》，對照聽閱，覺得妙哉。即興演奏、爆發力極強的草書的爵士樂，以及落筆如雲煙、神在形先的爵士樂的草書：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
１０所以，莫札特最令人著迷心動的，並不是那些汩汩而出的甜美的旋律，或者華麗炫目的作曲法，而是在甜美明亮的旋律間不時滲透出的陰影。他晚期的作品時見幽暗的色澤，深邃的情感，這些每每透過半音階樂句，以及在大調音樂中插入小調樂句達成。他常常在表現歡愉的樂段中嵌進半音階樂句，造成獨特的明暗並置效果。這種半音階效果有時巧妙地隱藏著，在半音間插入一兩個全音，但內在張力仍然可感。試聽他 K.491 、 K.466 兩首小調鋼琴協奏曲，裡頭有許多動人而富感情的組合：抒情與戲劇的對比，沈思與激動的對比，悲觀與平靜的對比；或者 K.488 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單純明快然而又充滿詩意的暗示、瞬息變動的色彩——對於第一樂章中流露出的春日照射下的微妙陰影，愛因斯坦曾喻之為「透過彩色玻璃窗所見」，終樂章是活潑而生意盎然的輪旋曲，卻幾度場景突變，插入小調樂句，讓陰影的威脅增強樂曲的歡樂氣氛。
莫札特是深諳對比之妙的作曲家。
１１然而，你們的聆賞是「無陰影」的。並不是不覺陰影之存在，而是不知其為陰影，照樣領受其與光嬉遊之美，如共坐忽輕忽重，此起彼落的蹺蹺板，不必問何端為喜，何端為憂，或置身急旋的旋轉木馬，因過度的興奮，鯨吞一切來不及分辨的共生的感覺。
１２「Big my secret」
就是愛的氣味。
１３你聞到琥珀色的孤獨的味道了嗎？在杜巴克年輕而古老的歌裡。杜巴克（1848-1933）—— 一生只寫了十七首歌，卻在藝術歌曲世界穩據大師的地位。他所有的歌都是在二十歲至三十六歲這十六年間寫成，之後到八十五歲死時為止，再不曾寫過一個音符。這十七首歌幾乎是他一生所有的音樂創作，完美主義的他一再修改、毀棄其作品，除了歌曲之外，只留下一首交響詩、一首管弦樂夜曲以及一組（五首）鋼琴曲集。
杜巴克是極度敏感的作曲家，對文學、美術、音樂都具有超前於時代的不凡品味。他崇拜但丁，擁護波特萊爾、魏爾崙，喜歡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易卜生的戲劇、法國的素樸繪畫以及東方藝術——日本的浮世繪、能劇以及柬埔寨的舞蹈。他的歌氣質獨特，纖巧、細緻，又具有豐盈的表情和深邃的情感——特別是一種動人肺腑的迷人的鄉愁，讓人聽後久久難以自已。他受到他的老師法朗克以及華格納的影響，但他創作旋律的天賦以及體現詩境、嚙合詩與音樂的能力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歌是豐富自足的小宇宙。聽聽他譜的波特萊爾的〈邀遊〉（波特萊爾在《惡之華》出版時，曾希望有音樂奇才將此詩譜成曲並且獻給他所愛的女子，二十二歲的杜巴克所作正是如此——他將此曲獻給其妻），或者二十歲時譜的拉奧的〈憂傷之歌〉或〈嘆息〉，即可知道他為什麼躋身法國最偉大的歌曲作者之列——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裡說拉奧的詩是「糟糕的詩」，但敏銳的杜巴克將之轉化成節制而深情的歌唱。
正是這種敏銳，極度的敏銳，讓杜巴克在三十六歲那年精神崩潰，停止創作。然而他並沒有發瘋，雖然接著他又失明了。他安靜而虔誠地度過餘生。他說：「對於形色之美，我難道不是愛得太多了嗎——上帝難道不是希望我從今而後過一種與祂單獨相處的更內在的生活嗎？」「音樂的喜悅，比之上帝給我的和平，實在不足為道。靈魂之眼比肉體之眼從更高的層面看東西……」
杜巴克，讓我們從低處仰望的狂喜、美絕的孤峰。
１４在你們的美術館看布爾代勒的雕塑。
站在高一公尺半的伊莎朵拉•鄧肯雕像前。然而更吸引我的卻是七步外一座名為《甕》的直立的裸像：一個女子高舉、握合雙臂，如一容器。《甕》高不及一公尺，但天花板上的燈光，清晰而巨大地把它的影子投射在身後白色的牆上，環握的雙臂圓周更大，更優雅。
影子是甕的心事。像此際，站在距你不遠處的我。
來到甕底，便知道我的心事。
１５夏天在一個熱帶的漁鎮，在一個十六年前駐足過，在春天晚上吃過一碗一碗冰豆花的熱帶的漁鎮，我和我輪胎突然被鐵棒戳入，進而癱瘓在公路上的車子，等待回到記憶的軌道。
車上的ＣＤ正播著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三十首：「當我召喚往事的回憶╱前來甜蜜默想的公堂，╱我為許多追求未遂的事物而嘆息……」
在正午的炙陽下，打開後車箱蓋，搬開剛買的好幾冊厚重的畫集，取出千斤頂、備用胎。ＣＤ繼續播著：「我為已往的悲苦而再感悲苦，╱把以往的痛心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從頭細數，╱好像舊債未還，現在才償清……」
１６車行十餘公里，一大片有別於島嶼東岸的鮮藍，介於藍與綠之間的閃亮的海。海的對面是山。山的上面是樹，以及葉的波動。風吹時翻白，風定時呈綠色的陽光的樹海。然而沒有兩片葉子同時靜下來，所以你有千千萬萬變化不已的色浪。
１７經過卑南族的村落。卑南，Puyuma，多麼異國情調的名字，然而我卻像回到了家。我心中響起他們的音樂：
emayahayam， parairau，temilatilau ，婦女唱的〈除完小米草後聚會歌〉，成年男子唱的〈年祭之歌〉，老人唱的〈傳統年祭歌〉……。卑南族與阿美族一樣，慣用五聲音階，音域相當廣，兩族旋律之豐富、優美，殆為島上其他各族所不及。但阿美族的歌謠較熱情而富活力，卑南族則較抒情、平穩而幽雅。卑南族的二部複音合唱，以齊唱的頑固低音答句和八度及自然和弦音的長音對位於領唱的單旋律，雖不如阿美族多聲部自由對位唱法生動多姿，但另有可以媲美布農族的和聲之美。
抒情、平穩而幽雅，如驅車行過卑南濃蔭遮覆的綠色隧道。
１８看ＮＨＫ早晨十點的「古典音樂時間」。今天播出埃及「光與希望協會」管弦樂團一個月前在東京的演出。這是由全盲的少女組成的樂團。習慣性地打開錄影機，邊看邊錄。她們演奏莫札特、比才、聖桑的音樂，演奏埃及作曲家的作品，也演奏快節奏的哈察都量的的〈劍舞〉。相當整齊而感人。但我卻想關掉錄影機。她們的演出對我是太大的負擔。她們千里迢迢帶著樂器到異國演出，讓別人看到她們。她們是悲憫的風景，嵌進了別人的心窗，但異國風景如何裝飾她們的失明的夢？她們如何看到遠東與近東掌聲的不同，善意的殊異？節目很快進入尾聲，安可的曲子是日本民歌集錦，當管弦樂奏出前奏後，台下馬上響起合唱聲：〈夕燒小燒〉，〈七コソ子〉，〈故鄉〉……觀眾們用母語唱出日本。這些埃及女孩微笑了，她們看到了異國的風景，她們看到了異國的光。
１９所以我知道為什麼你在聽完音樂會回來後，會急著向你的小狗講述內心的感動，你在傳你的教，傳愛與美的福音。十三世紀義大利僧侶，阿西吉的聖方濟，在森林中對鳥兒傳教，作曲家李斯特將之譜成鋼琴曲《兩個傳說》中的第一首。即使你是懷疑論者，只要你聽過李斯特音彩閃耀、高貴簡樸的音樂證言，你也會相信奇蹟。
２０自然是最大的奇蹟。飛花落葉，小草露水，風的吹拂……
你說曾經讀過一首詩，十分震撼—— 一個人以堅定自信的口吻告訴人們：「我的籍貫是∼∼宇——宙——！」你為他廣博的襟懷感動許久。如今，從林中歸來，你想說：
「我的籍貫是∼∼自——然——！」
不，是「我們」的，你說。
２１德布西的牧神是和你們這樣的精靈一起嬉戲的嗎？因為風的拂動，而有旋律。因為光的晃漾，而有和弦——或者說，不協和弦。因為你們的假寐，而有休止符。
音樂的野宴，牧神的午後。
２２葛利果素歌，赤足行走過及膝的水上，用清風丈量天的藍度，用濕意丈量神。
２３梅湘一生用音樂頌讚神，頌讚自然。這位活了八十四歲的作曲家，到八十歲時都還是巴黎聖三一教堂的風琴師——他兼任這個職位長達五十八年。他寫了許多風琴曲，《天國的筵席》、《主的誕生》、《光榮的聖體》、《風琴書》、《聖三位一體神秘之冥想》，以及其它許多天主教、基督教題材的音樂——鋼琴曲《阿門的幻想》、《注視幼兒耶穌的二十種眼光》，管弦樂《昇天》、《為神降臨的三個小禮拜》、《天堂的色彩》、《期待死者復活》、《主耶穌基督的變容》，但這些並不是為教堂儀式而作的教會音樂，而是放在音樂廳演奏，寓信仰於象徵，極端個人化的宗教音樂。在這些作品裡，梅湘大膽地融入異教及異國的元素：古希臘的詩歌韻律，十三世紀印度的節奏模式，爪哇的甘姆藍音樂……這些並無損於他對天主教的信仰，因為他認為上帝的手觸及萬物，萬物皆可用來回報上帝榮光。
對於神秘主義的梅湘，自然和神一樣奧妙。他從十五歲起就著迷於形形色色的鳥鳴，並且用他的耳朵和傳統的記譜法將它們記錄下來。他是好幾個鳥類學會的會員，終其一生，他不但為每一種已知的法國鳥記下聲音，並且遠赴南北美洲、非洲、印度採集鳥鳴。他奇妙地把鳥叫化做他的音樂，除了直接以之為素材的長笛小品《黑喜鵲》，管弦樂《鳥兒醒來》、《異邦鳥》、《時間的色彩》，以及為鋼琴的《鳥誌》和《花園的鳥鳴》外，鳥叫的弦律在他的作品裡隨處可聞。
這樣的敬神愛鳥——難怪他唯一的歌劇是兼容這兩大主題的《阿西吉的聖方濟》。這部寫成於七十五歲的靜態的歌劇，規模宏大，動用了一百二十人的管弦樂團（包括三台單音電子琴——ondes Martenot——梅湘作品裡特見的一種具有顫抖的音效的樂器），一百五十人的合唱團，外加獨唱者。這部三幕八景的歌劇總結了貫穿梅湘一生作品的幾條主線：狂喜的神秘主義，鳥叫，以及取法東方的配器法和節奏模式。梅湘的學生，作曲家布列茲說梅湘「教我們觀察週遭事物，並且悟出『萬物』皆可成為音樂」。
梅湘的音樂是造化之美的客觀體現，來自萬物，又回歸頌讚那創造萬物的神。
２４梅湘也歌頌男女之愛。
一九三六年，二十八歲的梅湘寫了歌曲集《給咪的詩》，獻給結婚四年的妻子小提琴家黛博絲 (咪是她的暱稱）。梅湘的父親是有名的莎士比亞法文譯者，母親是詩人。梅湘的歌用的幾乎都是自己的詩，他說：「我寫詩時心中總是響著音樂，大部份時候是同時產生的。」詩與音樂對梅湘是二而為一之物。九首《給咪的詩》頌讚夫妻之愛，並且以之反映耶穌與教會、神與人的結合。
在一九四五到一九四九年間，梅湘寫作了三件以愛與死為主題，他名之為「崔斯坦與伊索德三部曲」的作品：《哈拉威》，《圖蘭加麗拉交響曲》和《五首疊唱》。《哈拉威》即秘魯印第安蓋楚瓦語「愛與死之歌」之意，是將崔斯坦傳奇移枝於秘魯神話傳說的聯篇歌曲集，用了許多秘魯的歌謠以及鳥聲做素材（梅湘曾說世上最美的旋律蘊藏於秘魯）。梅湘所寫的詩充滿強烈的超現實味道，他還添加了擬聲字，模擬舞者腳鈴以及咒語的聲音。梅湘頌讚戀人們的激情，也將之提昇到與天地同寬。
《圖蘭加麗拉》一詞則來自梵文，結合「圖蘭加」（時間之逝）與「麗拉」（愛的過程；創造，繁殖，毀滅）兩字，梅湘自己表示含有「愛之歌，對喜悅、時間、運行、節奏、生與死的讚歌」等意思。這首以印度節奏為本的交響曲，長八十分鐘，共十樂章，由環環相扣的戀歌組成，龐大的管弦樂團包括鐘琴、電顫琴、鋼琴與單音電子琴，氣勢磅礡，彷彿要吞納整個世界，是一首頌讚性愛，充滿豐盈色彩與感官之美的樂曲。禁慾主義者如布列茲甚至稱之為「妓院音樂」。這首交響曲對年輕聽眾深具吸引力，最好的演奏錄音也往往出自三十幾歲的指揮家之手。梅湘不曾寫過芭蕾音樂，但這首曲子在一九六八年被編成芭蕾在巴黎歌劇院演出（另一首被編成芭蕾的則是《異邦鳥》！）。
三部曲最後一首——為無伴奏合唱團的《五首疊唱》，也是據印度節奏寫成，是送給他的學生，鋼琴家羅麗歐的情歌，歌詞除了梅湘自己寫的法語詩外，還包括梅湘用自己發明的語言寫成的詩行。梅湘的妻子因精神病入療養院，至逝世為止。羅麗歐後來成為他的第二任妻子。她也是梅湘音樂最忠實的詮釋者，構築「彩虹」音響的音樂精靈。
２５象徵主義詩人藍波說：「我發明母音的顏色！——Ａ黑色，Ｅ白色，Ｉ紅色，Ｏ藍色，Ｕ綠色。」抽象主義畫家康定斯基一本正經地把顏色和形狀之間的關係科學化：與 30度角對應的顏色是黃色；60度角，橘色；90 度角，紅色；120度角，紫色；150度角，藍色。他認為正方形兼容冷熱的特質，使人想起紅色——
一種介於黃藍之間的顏色。而等邊三角形有三個活潑、剛強的角，使人想起黃色。銳角具攻擊性，是熱的黃色，角愈趨向紅色直角，熱度就愈低，之後愈來愈趨近冷，直至到達
150度這個鈍角——
一個具有曲線意味，終將趨於圓的典型的藍色角。
梅湘從小就具有色聽的感覺，聽到聲音就會聯想到顏色，這使他在二十幾歲就發展出他特有的「移位有限的調式」，每一類蘊涵不同的顏色，譬如他認為第二類調式「在某些紫色，某些藍色，以及紫藍色間流轉，而第三類調式對應的是一種帶有紅色與黑色味、且帶有些許金色的橘色，以及一種像蛋白石般發出彩虹光澤的乳白色」。在《天堂的色彩》這首樂曲，他甚至明白地把各種色彩的名稱標示在總譜上，以便指揮有此幻想，將之傳達給樂手——真是神秘的象徵主義者！
你也有你自成一套的感覺共鳴。你說你的老師Ｎ是不規則形的塊狀，且每塊顏色都不一樣——色彩非常鮮豔，偏向紅、綠，非常活躍地組合在一起，而你的朋友Ｆ是柔和的粉紅、粉黃、粉橘色的組合，上面有線條柔軟的花兒，且帶有淡淡的香味。你呢，你自己呢？你在德布西《牧神的午後》裡聽到褐色、黃色及綠色，在《阿拉貝斯克》第一號聽到由河流中浮出，五光十色，互相穿叉、層疊的彩色泡泡。
那我們的國旗是不斷變換、幻化的夢的圖象了？
２６聶魯達在他的《回憶錄》裡，如是描述他所居住的南太平洋黑島的春天：
「春天以蔓生的黃色展開它的行動。萬物都覆上了不可勝數的金黃的小花。這矮小、火力十足的作物開滿山坡，爬過岩石，一直向海邊挺進，甚至冒生於我們平日行走的小徑中央，好似向我們拋下戰書，以證明它的存在。那些花長久忍受隱匿的生活，貧瘠的大地棄絕它們，讓它們寂寥地久藏地底，而今它們似乎找不到足夠的空間去安頓那豐沛的黃。這些淡色的小花很快地燒盡，被另外一種濃烈的藍紫色的花取代。春天的心由黃轉藍，又轉紅。這些數不清的、細小的無名花冠是如何交互興替的？風今天抖開一種顏色，明天又吹醒另一種顏色：春天在這寂寞的山坡不斷地變換國旗——各個共和國輪流以入侵者之姿誇示它們的旗幟……」
春天的國旗沒有固定的顏色。
２７聽蔡小月唱南管，御前清音，嫋嫋流自異國製的ＣＤ，散入尋常百姓的我家。宛轉甜美，如其名，小月之姿，在今夜，懷君未眠的秋日今夜：「風落梧桐兒，惹得我只相思，惹得我只相思怨，忍不住苦傷悲。阮不是，不是惜花春早起，只是愛月夜眠遲……」
２８買到一張令人驚奇的ＣＤ：德布西彈德布西。留聲機發明前的錄音，錄於再現鋼琴打洞紙卷上，一九一三年，德布西五十一歲時。相信這是現今唯一找得到的德布西的獨奏錄音。經由「再現鋼琴」再現出來的琴音，相當真實，細膩而乾淨，真難想像是機器的自動演奏，而不是手的演奏。唱片的第一曲是〈特耳菲的舞姬〉，德布西《前奏曲》第一卷第一首。我忽然想到年少時曾經用德布西的標題寫了幾首詩，有一首就是
〈特耳菲的舞姬〉
——但不曾收在詩集裡。我現在用再現鋼琴的情緒重現這首少作：
在那裡遊蕩一個背魯特琴跟詩的少年
在那裡，那株掛著月亮的桂樹底下
特耳菲的舞姬們把酒洒了一地
跟著恍恍惚惚的月光
愛說謎語的都拖著長髮，不停不停地甩頭
並且除了憂鬱跟又深又黑的眉毛什麼都不想
但他怎麼知道
他怎麼會懷疑那些婆娑的桃金孃常青藤不是身體
他怎麼會？那般細膩逼真的描寫
微笑，浮雕，種種神秘的事端
在那裡特耳菲的舞姬們把酒洒了一地
在那裡，一個少年他的魯特琴跟詩
２９詩，音樂，愛情。周而復始的輪旋曲主題。少年聽雨歌樓上
（雨滴如彩色玻璃珠滾動於紫水晶輪盤）；中年聽雨客舟中
（雨滴如夜半鐘聲穿過記憶的玻璃色紙滲透入夢）；而今聽雨僧廬下（雨滴如午後蜻蜓點水飛過教堂彩色玻璃）。
聖三位一體神秘之冥想。
３０蘭嶼雅美族的歌謠相當原始，基本音階是大二度加大二度的三音旋律，以及大二度或小二度的二音旋律，音域極窄，最多只在四度之內移動。也就是說，他們的音樂「跳格子」遊戲，最多只有四格，但常常只用到兩、三格，並且很多時候是原地跳躍，久久才移動到上面或下面的格子。這種單旋律吟誦式的唱法，既無大跳動的旋律，也無複雜的節奏變化，外人聽之或覺單調，但對雅美族人而言卻寬如天地，可以隨歌詞的改變形成各種類的歌：捕魚歌、農耕歌、放牧歌、船祭之歌、粟米豐收祭之歌、新屋落成歌、情歌、搖籃歌……
３１音樂的黎明：
我是魚，我是鳥，
翻身變形，
在空中拆解
黑暗的海的紗布。
３２Big my secret.
如果你是夜，如果你是瓶子，蘊藏在裡面的是整座海洋的慾望與記憶。
如果你是風，如果你是鏡子，閃爍在裡頭的是整座天空的目光與睡意。
揭開它，如同揭開一層肌膚。
一層肌膚，隔離我們，也連結我們。
彈指即破——輕輕地——呵護它，也信賴它，因為它是精靈們秘密的禮拜堂。
因為它是夢的暗房。
Big my secret.
腹語術
１我將在豪雨中的Ｔ城失去你，那一天早已走進我的記憶。我將在Ｔ城失去你——而我並不恐懼——在某個跟今天一樣的秋天的星期五。
一定是星期五，因為今天 （星期五）當我提筆寫這些的時候，我的手肘不安得厲害，而從來從來，我不曾感覺像今天這樣的寂寞。
我們精通戲法的腹語術師失去了愛情，每一個人都狠狠地錘他，雖然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們用笑聲重重地錘他，重重地，用冷語：他的證人有星期五，手肘骨，寂寞，雨，還有路……
８Dear L：
出版社印這本書是因為Ｄ：這個作者的散文集比詩集滯銷情況不嚴重些；Ｅ：作者保證初版賣不完的書他全數購回。
你找這本書來看是因為Ｆ：你想看看我到底在書裡頭寫了你什麼——有沒有嘔心瀝血歌讚你？有沒有心有不平醜化你？有沒有暴露出你想窺探的我的心路歷程？
因為Ａ，我要加強有關愛情或戀人的描述。 因為Ｂ，書末最好附錄相關ＣＤ推薦（廠牌、編號、表演者……）。 因為Ｃ，這本書印刷時應該儘量配上漂亮插圖。 因為Ｄ，我必須堅稱這本書是散文，而不是詩或評論，或虛構的小說。 因為Ｅ，我必須努力在書出後，做一些相關的促銷動作（上廣播節目；上電視節目——如果人家要你的話；增強在報章雜誌的曝光率——最好能擠上影劇版）。 因為Ｆ，我必須小心翼翼地把你的缺點化做優點，把我的苦悶裝飾成美感。
我會在 10 月 3 日把整本《詠嘆調》寫完，紀念我們的國慶。啊，10 月 3 日。
在第二部份，作者轉向另一個虛構的戀人告白：在這幾乎是他自己的化身（和他同月同日生——「孿生的靈魂」——書裡頭沒有明指出），音樂精靈般的純真戀人身上，他找到了沒有衝突的精神的交流。但他不確定這孿生的戀人（或者他自己），是不是能全然領受他的心事，為他卸下錯綜複雜的秘密負擔。
因此，在第三部份，他繼續和這些，以及其他存在、不存在的戀人、友人，以及他自己，交談。希望曾經有過的美好事物，能夠永恆地被詠嘆、擁有。
前幾天，一個讀書性的電視節目來這兒訪問，問了幾個問題：１•你作品裡「時間」的意念；２•對中年的看法。「時間現在」不斷地窺視、威脅著我，以種種形式：水滴聲、陰影的河流、指針、鐘擺（以及它們的表兄弟姊妹）、風吹草動……「時間過去」凝結成記憶—— 一座曲折的鏡子的迷宮，重組、再現一個虛構了的真實，在其中現實世界的缺憾獲得了補償，愛與恨的對立消融……當個人的記憶與群體的記憶——或者歷史，交融相疊的時候，詩和生命開始有了一種厚度，一種化解小我哀愁、孤寂、苦難的抽象力量。至於中年，雖未至而心有戚戚焉。（理論上，我自然已是中年，但「實際上」，不是。）這兩年的確在學習「割捨」，但多不容易啊，特別是一向強調「渴望」、「熱情」、百科全書式吸納的我。
我大概會在半個月內把《詠嘆調》寫完。寄給你看的四分之三，如果可能，就給我一些意見吧。你的生活，你在紙上呈現的你的感覺、思想、形態，一直清新有力地靜靜地亮著：很好的距離，很好的亮度和自在。 像電話中你的聲音，那般節省而好。
２０口簧琴是泰雅族音樂中非常重要而特殊的樂器。他們用它來傳達訊息，交談，伴奏舞蹈，也演奏音樂。單簧的口簧琴，琴台和簧片都是竹製，多簧的口簧琴，通常則都是竹台金屬簧。由於音量不大，適合人與人之間近距離傳話談心，特別是年輕戀人們面對面難以啟齒時，就用它來互相傾吐愛意。所以，雖然其他原民族也使用口簧琴，但泰雅族的口簧琴別具一種親密而迷人的風采。例如，邀請戀人散步，他可能會拉奏一段
大概就是表示同意求愛了。
泰雅族是多情歌的。山谷之間，星月之下，年輕的戀人，年老的戀人。
這個作者的〈擬泰雅族民歌〉 其實並不很泰雅族，因為他當時對泰雅族的認識非常有限。但是他的「熱情」是真的，雙重的真。研究Ｋ據時代島嶼邊緣文字垃圾史的學者將發現，這個作者後半生的創作起自五首 〈擬泰雅族民歌〉，起自「熱情」。
令這個作者羞愧也興奮的是，這些詩後來被譜成曲，被太魯閣峽谷前面泰雅族國中女生吟唱。
２３一茶是日本俳句詩人小林一茶的名字。
在擁擠嘈雜的車站大樓
等候逾時未至的那人
在冬日的苦寒中出現
一杯小心端過來的，滿滿的
熱茶
小心地加上糖，加上奶
輕輕攪拌
輕輕啜飲
一杯茶
由熱而溫而涼
一些心事
由詩而夢而人生
如果在古代——
在章回小說或武俠小說的
世界——
那是在一盞茶的工夫
俠客拔刀殲滅圍襲的惡徒
英雄銷魂顛倒於美人帳前
而時間在現代變了速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
你已經喝光一杯金香奶茶
一杯茶
由近而遠而虛無
久候的那人姍姍來到
問你要不要再來一杯茶
無名、無時間的舞者。偉大而藍的天，偉大而藍的海。
３０找到一張你寄給我的紙片：「寄上某種植物的果實，如果不懂的話，就去問生物老師吧。」
詠嘆調的有聲地圖——給戀人們的ＣＤ
Ⅰ.夏夜微笑
1.克里夫蘭弦樂四重奏
●Telarc CD-80283. Dvorak：Quartet No.12, "American".
3.武滿徹：圓形與三角形的歌
●Philips 438135-2. Takemitsu：A Song of Circles & Triangles.
【陳黎散文集1】《人間戀歌》
【陳黎散文集2】《晴天書》
【陳黎散文集3】《彩虹的聲音》
【陳黎散文集4】《立立狂想曲》
【陳黎散文集5】《詠嘆調》
【陳黎散文集6】《偷窺大師》
《陳黎散文選：1983-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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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黎文學倉庫 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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