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與不平凡的美麗
說陳黎《彩虹的聲音》
一如作者在書中所寫的﹕
這本散文集子一共分三輯,分別是「彩虹的聲音」、「魔術火車」和「奇異的果實」。乍看之下,彷彿是一冊童話;細讀慢品,才終於了悟的確是從一歲到百歲的人都適合看的書。只要你還有一顆易感善意的心,就曾發現陳黎領著大家玩賞平凡與不平凡的紅塵風景,也許,你不免因旅途勞頓而小睡片刻,恍惚醒來時,卻分明見他依舊興致盎然地解說,那種投入與專注,就像他是人世的導航者般,眼裡都是光。
當然,我們看完最後一幅風景時,陳黎早已自個兒去閉目冥思,卻留下我們,在無垠的喧囂與寂靜中,反芻大千萬象的實有與虛無。
所以,彩虹不只是色彩、線條的物理現象,可以視覺,亦無妨聽覺。先解除一切的文化武裝,就很容易飛入陳黎魔杖般點染出來的花團錦簇,同時也是飛鳥投林的世界。往往先來的是奼紫嫣紅,賞心樂事,由神話、詩歌、美術、音樂、舞蹈交織而成,於是我們讀到陳黎反覆讚嘆的〈啊,波希米亞〉中詩人魯道夫的名句︰
我雖然窮困,卻富有詩句與愛,說到夢想、遐想和空中樓閣,我的心有如百萬富 翁。然而卻遇到了兩個賊,偷去我生命中的一切珠寶——這兩個賊,是一雙美麗的眼睛,它們剛剛隨著你進來……韶華盛極的男女怎能不發出會心的微笑?即使浪蕊浮花都盡的中、老年人,也會從心底浮起一段湮遠的記憶,也許是一個寒星熠熠的深夜,也許是杏花春雨的江南……
〈你那好冷的小手〉,義大利男高音帕瓦洛帝百唱不厭的《波希米亞人》!陳黎通過它的介述訴說他對生命的熱愛。但卻不是膚淺的,從他對梅湘(Oliver Messiaen)《世界末日四重奏》的深沉領悟,可以看出。這首作品是一九四O年處於飢寒困厄的戰俘營中的梅湘的傑作,作品具有「複雜精緻的飾奏、獨創的調式。充滿色彩的和聲、鳥叫,以及對宇宙萬物的愛。……著重的並不是末日的巨變、恐怖,而是寂靜的崇敬,以及美妙、平和的心景;他所欲表達的是困頓的人類對於更高層次生存境界的想望,人性中神性部分對獸性部分的呼喊。」
所以,他喻之為「彩虹的聲音」。
仔細逡巡,我們會為陳黎對音樂著迷的程度,感到不可思議;不過,這只是初步的錯覺。他那樣愛詩,愛到認為「它自然可以像星星鑲在夜空或者像彩虹出現在雨後的天空,但更多時候,它應該像肥皂洗淨臉上的污垢,或膏油鬆滑乾緊的鐵門般,滋潤我們容易疲憊的心靈。」真是一位「夢幻詩騎士」!而詩,本來就是同音樂不分家的藝術。因此,他興奮地談到智利詩人聶魯達(Neruda),曾經在他祖國的每一個角落——廣場、街道、工廠、演講廳、劇院、花園——唸詩給他的同胞聽。甚至因為詩作的廣泛流佈,而折服一名流氓的故事。他希望最好詩能進入每一戶人家、每一個辦公大樓,每一個官僚機構。如同美妙的音樂一樣,長駐人類的心靈。多浪漫的願望!
陳黎對音樂的狂熱之所以令人不可思議,不只在於他對古典和爵士如數家珍,也不只在於對兩者因深入了解、同情而同等熱愛,更由於他是從小自發自覺地喜歡上音樂.,而非緣於逼迫誘導。比起今日許多受苦受難的鋼琴、小提琴小奴隸,真叫人慨嘆萬千。而且,他的熱愛音樂,巳變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並非只是生活裡的點綴,如同他創作的曼妙的詩歌、散文,以及對繒畫美術的沉迷,一起譜成他幻麗多姿的生命樂章。說他的每一篇文字,都誕生自生命的率真,向善和愛美,也不為過。
他把生活中的瑣屑雜事,彷彿點鐵成金似地,透過文字,使之煥生華釆。此如他寫平常不過的火車,說是「藏著各種不同聲音和生命風景的魔術盒子,……開開合合,倒出這些,又裝進那些。……彷彿印在地圖上的鐵路,一格黑、一格白地穿過時間,駛抵記憶深處——象徵青春、喜悅、希望的魔術火車﹔象徵歲月、哀愁、夢幻的魔術人車。」他曾看見「小火車經過一個個小站,拿著煤油燈的值班人員和善地揮動旗子,變化紅綠燈誌。那點著的煤油燈彷彿從日據時期流動到現在,我感覺自己好像是穿著女校制服,帶著心愛的照片,準備上花蓮來找工作的母親」。
因為善良、率真,所以,領受塵世的混濁鄙陋而能寬容喜悅。昔日情人節他買來送她,卻被她狠很摔破在地的那瓶他說不出名字的香水,在回憶中浮現時,「那黑色,堅實的玻璃仍完好如初。」他說「我的愛是樹葉的」。
生生不息,豈惟愛情而已。繁忙的現代人,有多少孩子成人後還願意陪著母親去社區廣場聽推銷員的「開講」,幫著母親帶回贈送的臉盆?在商品意識無所不在的社會裡,陳黎能夠穿越它,掌握了人性的醇厚溫暖︰令人煩厭的商品銷售說明會,竟然演變成親朋故舊大聚合的機緣。而小小的甘納豆和泡泡搪,喚起的不只是童年甜蜜的回憶,亦成了「世界要大大的,人要小小的,才會感覺渴望的美好」的生活智慧。
然而,陳黎的另一面有如《仲夏夜之夢》裡頑皮的精靈。在〈這些女人,那些女人〉一文裡,他對女人的觀察精細到叫你會心之餘,忍俊不住。你彷彿覺得陳黎就在你和同事、朋友、親人雜遝的人際網絡中,不時促狹地擠眉弄眼,你剛想逮住他臭罵一頓,他早已一溜煙不見了。此所以他說︰
溫柔之必耍,肯定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話雖如此,陳黎情思之氾濫,有時也會叫人受不了。如同〈大路〉 一文裡,他寫帶著兩雙狗到處流浪的男孩,「像三位一體的神明般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顯然貧窮並且身體有缺陷,但物質、肉體的匱乏似乎並沒有帶給他任何負擔。他不要求,也不拒絕,只是自在地做他的——起立、坐下、走路、睡覺……。川流不息的車輛、人潮、高樓大廈把這個城市擠得愈來愈窄,然而,這男孩的內心,卻仍有極大的空間︰你看他自在地穿過擁擠的大街,走向一條他自己知道的大路……」
如果我們對陳黎瘋狂加入學生蒐集「條碼」以換取輪椅助人的行動不感詫異的話,大概也能認同他的多面真理罷!他會在書店或馬路上突然大聲喊叫,以進行他的人性實驗……諸如此類,你可能忍不住嘆氣︰真是個孩子!
是的,不妨這麼說,陳黎的心百分之九十是童椎的,那百分之十左右的成熟,卻又更令你吃驚。〈奇異的果實〉介紹此莉.哈樂蒂(Billie Holiday, 1915-1959)的人和歌,他寫道︰
像一隻飽受驚懼的喪家之犬,她太容易把別人隨意的溫情手勢認為是終身的信約,一次又一次地累積與男人交住、受害的慘痛經驗,如出一轍地愛上那種只會加深她內心創傷的男人。哈樂蒂自己說過︰沒有人用她那種方式唱「饑餓」那個字,或者唱「愛」。 陳黎深深了解同情受傷的靈魂和肉體,他更由衷嘆賞他(她)們永不屈服的精神力量,以致為人問留下許多藝術的瑰寶,他誠懇地用充滿感情的文字,帶領我們徜佯,低迴其問,從中汲取生命的意志和創發的泉源。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 1887-1986)到弗瑞達.卡羅(Frida Kahlo, 1907-1954)無不如此。
集中的〈親密書〉敘述了歌劇《狡滑的小狐狸》的一景︰
春回大地,年老的獵場管理員睡在森林裡,他夢見一隻小狐狸向他跑來,以為是當年在睡夢中吵醒他的那隻小狐狸的女兒。他醒來,發現伸手抓到的是一隻小青蛙,小青蛙對他說,當年和小狐狸一起吵醒他的小青蛙是他的祖父,不是他…… 讀《彩虹的聲音》,足令人俯仰悲歡,蕩滌提昇。青春的粉紅駭綠,與秋日的澄融厚樸,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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