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騎士的空中花園
讀陳黎新詩集《島嶼邊緣》
一.為什麼島嶼邊緣?
翻開陳黎的新詩集《島嶼邊緣》,我們一眼就看到了一種蠢動:離開即物自生活起飛的慾望。繼續翻下去,又看到他對即將來到後現代風,懷著些許不安。彷彿又是那個惱人的問題:生活的藝術或純粹的藝術?這本詩集迷人的地方在於這種困惑,更在於惑起於詩、也為詩所解。
陳黎的詩如何與此困惑周旋呢?我們必須偕他來到島嶼邊緣,所有陳黎的詩都從這兒開始。島嶼邊緣首先是花蓮。花蓮除了地理的邊陲,還有混血的非主流環境。陳黎自己的閩、客與外省兼容的家庭背景,則是另一種邊緣。而且,在歷史的這個時刻,做一個詩人、尤其是不民粹媚俗、不陷溺激情的詩人,恐怕更屬邊緣族群。這些邊緣的際遇,使他特別能感受多元駁雜、變易衍生的意涵,也促成了他與眾不同的視野。於是,陳黎從島嶼邊緣出發,並且更深入島嶼的邊緣。
在這本詩集中,陳黎深入邊緣的程度尤甚於往常,是因為『後現代』風格的建立。『後現代』就是對邊緣的肯定以及開發。但與現代主義不同的是,後現代對邊緣的肯定是純粹的肯定,不是基於對超越性大敘述的鄉愁。因此,沒有什麼深重的焦慮。同時,後現代也不似現代主義只圖據守邊緣,更強調從邊緣繼續往更邊緣處擴張開拓,因而充滿對於變異多樣的歡欣與喜悅。
那麼陳黎要開發的島嶼邊緣在哪裡?在這本詩集中,邊緣的意義是多重而富變化的。有符徵族群的憑空繁衍,也有本土血肉忘情的生長。一切都是文本的雕琢,但卻無一處不情溢於辭。也就是說,他的後現代風是最豐滿的後現代風。陳黎從島嶼邊緣出發,為那些把後現代妄加挪用與論斷的朋友,以詩示例。在形式的表現上,通俗想像中的所謂「著重符徵」(foregrounding of signifier)固然是後現代的特色,但即使像夏宇的作品也未必是全然的「無深度」(depthless)。更遑論陳黎的有所為而為。他的後現代精神在於深入幽微、繁衍幽微;且同時兼及私己國度與公共場域。
所以我們可以說,陳黎的後現代風的自由與不羈卻是源自對生活本身太多的眷戀。但此雖然與《親密書》中的即物情調有所傳承,但又更細膩、更自由。他仔細的在生活中體驗那些微小易於失察的經驗或聯想,但這些觀察與文本的糾結也更形親密。輯一「秋歌」開示明義點出他的基本態度:面對著生活,他看到了無窮無盡的色彩與聲音。但是,作為詩人,生活的色彩與聲音是必須經由文字來印證的。文字盪漾出的流水般淙淙、文字碰撞出的玉珮般錚琮;文字綻放出來的若夢繁花、文字編結出來的如幻簇錦。這些無窮的變化讓人對生活更能細品深思。比如〈一茶〉,不過是一個名字,卻能使詩人在平凡的生活中不斷的發掘驚醒,並成就了一首詩。比如〈夢蝶〉,就好像是從「浮生若寄」這個詞開始的。然而這樣陳腐的辭彙,到了陳黎手中,又突然有意義了起來。但是詞意的「再起動」(re-motivated)卻是當代的、屬於作者自己的、純然生活的。從「浮生若寄」到「文字的花園」的過程,隱喻了陳黎在這本詩集中雙重的體悟:文字對生活的期許、生活給文字的承諾。
二.文字對生活的期許
從文字的再啟動,我們可以看出陳黎正在重新經歷文藝復興般的騷動;他熱切的(重新)學習語言、發現語言。「語言」意味著什麼呢?當然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就是陳黎的「馬賽克理論」。再一個語言裡,其實每個字都曾是全新的馬賽克:不知始終,只有晶亮的自己。但日子久了,光彩漸漸暗淡。最後或許只剩得了它們所拼成的圖案:一個龐大而笨重的、奉命必須傳遞的世界。陳黎所做的就是把馬賽克逐一加以擦拭。但是有時候還不只是擦拭,而是著上新的顏色;讓每一個字,又變成了全新的世界。
但馬賽克是靜止的。詩更像蝶。藉著每一首詩,陳黎進行著文字的蝶變:蝶像夢一般,是通往另一世紀的甬(蛹)道。蝶是那麼的美麗而脆弱,卻又承載著碩大的全世界:
欲用它弱小的身軀
你聽到那聲音,如一縷鋼絲
自高處垂下
自得其樂地和自己的影子遊戲
而後幻化做一片片薄如羽翼的冬的雪
秋的月,幻化做一串串光彩耀目的
車水馬龍
陳黎在文字上的獨特面貌,是他──用海德格的話來說──「敢於(冒險)」
(daring)的結果。〈秋歌〉一詩正好目睹了這種「敢於」的過程:當親愛的神用突然的死
而如果突然,我們緊握住的手
在暮色中鬆開了
我們勢必要抓住奔跑中的平原的身體
向無邊界的遠方大聲說出我們的
顏色,氣味,形狀
像一棵用抽象的存在留下簽名的樹
我們陸續解下樹葉與樹葉的衣裳
解下過重的喜悅,欲望,思想
成為一隻單純的風箏
別在所愛的人的胸前
一隻單純而美的昆蟲別針
在黑暗的夢裡翻飛
在抽走淚水與耳語的記憶裡攀爬
直到,再一次,我們發現愛的光與
孤寂的光等輕,而漫漫長日,只是
漫漫長夜的孿生兄弟
我們於是更甘心坐在夏天與秋天
交尾而成的鞦韆上,甘心修補
一堵傾圮了的感情的牆
當親愛的神用突然的死
測驗我們對世界的忠貞
在這首詩中﹐詩人自比「坐在夏天與秋天尾巴結成的鞦韆上」一般,「企圖盪過一堵傾斜了的經驗的牆」。但在放懷飛翔的過程中,我們或許會不安的覺得,即使對「奔跑中的平原」「大聲說出我們的/顏色,氣味,形狀」,或許都免不了「成為一隻單純的風箏」。換言之,詩人也曾擔心詩會太「輕」,或成為不過是一隻「單純而美的昆蟲別針」,對世界無所「裨益」。但最終,他知道他仍會無懼的以他自己的方式「對世界忠貞」:因為,我們會「發現愛的光與/孤寂的光等輕,而漫漫長日,只是/漫漫長夜的攣生兄弟」。就詩而言,「輕」或許才是真正的「重」。
陳黎在這本詩集中的後現代風作品中,幾乎每一首都忍不住想「輕」、不由得想飛。而且不少作品更「輕」得成了完全的自我觀照:篇篇都可視為「詩藝論」(ars poetica)。在輯二「憑空」部份,文字「物質性」(materiality)的運用幾可謂到達了一種空前的野放狀態,對詩藝的自覺,自然更毫無忌諱。他對文字懷有莫大的包容與喜悅。寫詩,直如〈奧林匹克風〉一詩中所言,就是讓文字(自己)在一起競技。
而〈憑空〉就是一切的根據:
一隻蜘蛛,我想到
這是一座憑空打造出來的帝國。既如夢幻泡影一般,但卻又無懼雨打風吹,全然自給自足。因為不怕邊緣,所以「敢於」,既然敢於,就無懼深淵,也不怕無所依憑。
這樣的信念,到了第三輯加入較多傾向「重」的作品時,仍然再次予以強調:
一個行走於地球,又不甘心只是行走於地球的
陳黎自給自足的文本世界有許多種類。多數都有「發現藝術」(found art)的成份。如〈英文課〉是以初級英文課本中的句子所排列出的。這些句子原先大概被認為是最平凡甚至平庸不過的句子。但擺在一起時,其文字的物質性的突兀卻帶來了意外的詩感。〈腹語課〉中,將「ㄨˋ」音字與「ㄜˋ」音字成群排列,並分別解讀為「我是溫柔的……」以及「而且善良……」,也是一絕。「ㄨˋ」音字一方面聲音堅決,全無溫柔之感,一方面其形貌又與溫柔的聯想相左。「ㄜˋ」音字則在意義上與善良相反。其障眼腹語之作用顯得分外明瞭。也因此,一群無意義的字竟因而組成了一篇纏綿的情詩。〈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則是在以電腦寫詩時,因誤打同音字而在無意間把一首「純情」(而且老調)的情詩便成了充滿肉慾的招喚。
在陳黎的文字遊戲中,詩的「發現」來自文字物質性(字音、字義、字形等)的重組、來自對陳腐的「諧擬」(parody)。但詩質的誘發則非幽默感無以為之。陳黎每一首成功的後現代風(幾乎是本集中的大多數),都有充分的幽默感,且看以下這首〈不捲舌運動〉:
不捲舌
輕便自在的行動
讓舌頭成為簡單的獸
躑躅踟躕的蛇不要
戴不慣的首飾ㄓㄔㄕㄖ
這話兒那話兒
可以不要
唸唸看:
石氏嗜詩,嗜食死屍,使十侍
適市,施施拾十四死獅
四獅屍實似石獅,十獅屍濕
似濕柿,石氏撕獅嘶嘶食
是獅,是屍,是史詩……
(ㄙˊㄙˋㄙˋㄙㄙˋㄙˊㄙˇㄙㄙˇㄙˊㄙˋ
ㄙˋㄙˋㄙㄙㄙˊㄙˊㄙˋㄙˇㄙˋ
ㄙˋㄙㄙㄙˊㄙˋㄙˊㄙㄙˊㄙㄙㄙ
ㄙˋㄙㄙˋㄙˊㄙˋㄙㄙㄙㄙㄙˊ
ㄙˋㄙㄙˋㄙㄙˋㄙˇㄙ……)
獅屍有兩種,好的
繞口令,一如好的史詩
只有一種
不便秘
不臃腫
不違背歷史
不排斥不捲舌
譬如說長(ㄘˊㄤ)住(ㄗˋㄨ)台灣
譬如說三民主(ㄗˇㄨ)義統一中(ㄗㄨㄥ)國
詩中以輕鬆幽默的口吻呼籲不捲舌(「本土化」)。先以「躑躅踟躕」之音與義比喻捲舌之迂迴糾纏繁文縟節,再以ㄓㄔㄕㄖ的字形摹寫花俏但多餘的首飾。而最精彩者乃是以「這話兒那話兒/可以不要」,巧妙的指出,就文化的繁衍增生而言,陽物/源頭/正統(phallus/origin/logos)是不需要講究的。
但不要陽物只是一種文化態度的隱喻。陳黎的文本演練卻不能缺少情欲:陳黎縱情的遊嬉總是與情欲一體。於是,在《島嶼邊緣》,詩就是不折不扣的愛,即使在遊嬉的當下──「我想念你/在每一節詩快要結束的時候」(〈奧林匹克風〉)。在輯二中遊嬉最厲害的時候,尤其是陳黎情欲最奔放的時候:既是徹底的文本,也是完全的情欲。比如〈南華書〉以「國家」意象襯托情欲的繁複;〈絕情書〉以各式身邊日用雜物展現情欲的駁雜;〈新康德學派的誕生〉以醫藥廣告隱喻情欲之「病」人;〈取材自《詠嘆調》的四格漫畫〉則以字謎遊戲挑逗情欲。
三.生活對文字的承諾
由此可知,陳黎的文字遊嬉的「輕」並未全然失「重」。「有情」其實一直是陳黎寫作的一貫風格。好幾次在電話中被陳黎如切分般的說話震動。我因此更加了解他為什麼寫詩。他的情感是那麼的豐富,彷彿隨時都能讓人滅頂。因此,他必須以「建碼」(encode)的方式,在符號化的過程中,把感情重新梳理冷凝。詩,於他而言,真是不折不扣的自我的重整。而且,《島嶼邊緣》的他遊嬉偶露機心,有了現實的感情衝擊,也能使機心變得柔美而無稜角。
情感與後現代交織下的陳黎,在詩中表現出來,就是字字遊嬉、也字字有愛。其中最顯著的就是前述私己的情欲,但對公眾之愛(包括本土與世界)的系譜也未曾稍有間斷。
比如〈戰爭交響曲〉中把「兵」字做三塊不同「內容」的方陣排列,其效果可謂令人驚悚不已;兵字本身已經給人一種微不足道的感覺,成群結隊,尤其如此。在詩中其筆劃剝落的模樣,更分外令人愴然(從「兵」到「乒」或「乓」到「丘」,可以看成是從有腿到無腿的過程,當然也可以象徵的看成是從生到死的過程)。
過去的陳黎對台灣本土的公眾之愛,從未落人之後。但他的本土之愛,自始就與眾大不相同。這個不同一言蔽之就是──多元的體悟。多元的精神在〈蕃人納稅〉、〈太魯閣•一九八九〉等詩中已具雛形。在本詩集中又發展出了更新的方向。這部份的詩作(主要在輯三)未必是本集中最好的,但就對現實的「直接衝擊」而言,其所展露的方向卻是最具開創性與啟發性的。這個新方向就是後現代與本土的結合。
在《島嶼邊緣》,日趨後現代化的陳黎反而更深沈的進入島嶼的血肉。這些詩在形式上也許沒有其他詩那麼後現代,但在精神上卻是道地的後現代。這些後現代本土詩讓我們了然,血肉竟是藏身邊陲,而文本,正是這一切血肉最真實的血與肉。
「島嶼邊緣」之所以血肉更豐,是因為這些才是未被圖騰化、概約化、平面化的生命。而陳黎要做的就是經由重重與血肉的愛欲交媾,把被圖騰化、平面化、概約化的島嶼生命化、立體化、細膩化。而這個工作正是以後現代的、不斷的符碼遞換與變幻完成。
經過詩,他對島嶼的熱情是全面的,絕無國族主義的偏執。因此,才能帶引我們重新回到真正的土地,回到常被刻板的俗世所忽略、唯詩能還有其情面貌的「本土」。如此的本土就不再是官式論述(包括在朝與在野)的抽象本土,但也不會只是未經沈澱的粗糙激情。而是由細膩的文本所活化、所鉤沈的本土。隨著他的詩,我們進入島嶼多層次、多中心的「活」的歷史。
〈花蓮港街•一九三九〉及〈福爾摩莎•一六六一〉兩首詩銜接〈太魯閣•一九八九〉,再一次見證了這個多元的本土歷史。兩首詩各自把時間往前推進到台灣殖民時代的歷史,發掘它被淹沒與扭曲的面貌。但詩的口吻比以前更輕鬆、更自信、更歡愉。尤其無悲情有肉慾的意象,更顯示他是以一種擁抱而歡慶的態度「再開發」(re-explore或 re-develop)(而不只是「再發現」(re-discover))這些歷史。
這些詩承接陳黎其他後現代風的一貫精神,把肉慾的意象與文本的物質性結合,讓歷史成為混血新生命的活水源頭。
從漢人中心的歷史中解放,我們才能唱出真正的〈島嶼之歌〉:島嶼上多元生命交雜激盪下的大合唱。這首詩童謠風濃厚,劇力略遜,但其多元包容的宏大企圖卻值得我們讚許。
本集的最後一首作品〈島嶼飛行〉更把島嶼生命力的所在,用最簡潔而後現代的方式道出:
我聽到他們齊聲對我呼叫
他們在那裡集合
聚合在我相機的視窗裡
如一張袖珍地圖:
孩童的口吻與山名的表列,使得這首詩乍看彷彿童話。但它主要並不是給孩子看的,而是給那些目光已經遲鈍、心智已經老化的人看的。「珂珂爾寶(山)」被變成「珂珂爾寶(寶)」之後,一時間,所有的山都活了起來:他們不再是地圖上死板而無意義的名字,而是一群被空洞的「本土」囚禁多時、此刻爭著要復活的精靈。詩是什麼?不就是對熟悉的一切投以陌生的眼光嗎?
而且,珂珂爾寶的位置已經留好(就在賽珂山與大里仙山之間),他是定會下去的。因為他/我們已經飛行太久了。
但此處的「降落」與「飛行」並不是「生活」與「詩」各自的隱喻。反而是「生活/詩」與「非生活/非詩」的隱喻。在島嶼上方飛行,我們看到的是台灣的「概要」,而不是台灣的「血肉」。所以我們要以詩降落。但以詩降落就是為了要以詩重新起飛──從島嶼邊緣,不循一定航線,時高時低……。
這首詩總結了陳黎這本詩集的基調:文本但不空洞、熱情但不激情、懷舊但不悲歌、深沈但不肅殺、本土但不偏狹、飛翔但不無著。總之,陳黎非常具體的證明了,唯有設身「島嶼邊緣」,我們才能看清生命(不論是私己的或公眾的)的美好;唯有透過詩,才能充分享受這份美好。
——原載陳黎詩集《島嶼邊緣》 (1995年12月,皇冠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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