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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後現代詩的重鎮

評陳黎的《島嶼邊緣》



古繼堂

( 前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
 



 
   陳黎是台灣詩壇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本人在《台灣青年詩人論》中,是把他歸入「現實主義傳統的接續」詩人群中。因為此前他出版的詩集《廟前》、《動物搖籃曲》、《小丑畢費的戀歌》、《親密書——陳黎詩選》中,基本上是以悲天憫人的胸懷和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將犀利的筆觸插進台灣社會的病灶,痛快淋漓地進行解剖和批判。在〈最後的王木七〉、〈口占一首寄陳達〉、〈廚房裡的舞者〉、〈阿土〉、〈秘雕〉諸詩中,詩人從不同角度對台灣社會進行了揭露和指控,並成功地塑造了一批苦難者和抗議者的形象。那時,我們將陳黎定位在「現實主義傳統的接續」詩群,並不是排斥性和終極性的判斷,而是就其詩當時的主導傾向而言。即使那時,我們已經發現,陳黎的詩中融入了豐富的其他流派的表現方法。尤其是現代主義小說創作中的意識流、通感和後現代主義的諧擬,解構諸手法在他的詩中已有較明顯的表現。而今,當陳黎將他的新著《島嶼邊緣》呈現在讀者面前時,與他過去的作品對照,令人耳目一新。大腦中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陳黎的創作進入了後現代主義階段。但是,陳黎的後現代主義,既不同於黃智溶、林燿德,也不同於馮青、夏宇。他是台灣後現代詩人中的異數。陳黎的後現代詩的最顯著特點是,他不但不調侃英雄,解構主題,而且反其道而行之,將沉甸甸的思想融入後現代主義的藝術之中:以後現代主義的藝術將主題呈現在讀者面前。

    首先詩集的名稱,「島嶼邊緣」就具有強烈的後現代色彩和氣味。「島嶼邊緣」第一含意,無疑是指詩人生活、工作和寫作的基地,台灣省花蓮市。這裡地處台灣東部最邊緣的海濱。除了這一含意之外,花蓮還是台灣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後一塊淨土,處於尚未充分開發的處女地狀態,比照台北、高雄等大城市,那裡還是一塊尚未受到西化和「三廢」嚴重污染的,較為平靜的農村地帶,處於資本主義社會的邊緣。此外,後現代詩,已經演變到詩的邊緣,它的許多特徵,已公然地在向詩自身挑戰。比如,消解中心,解構輝煌,調侃英雄,稀釋主題,抄襲前人,模仿舊制,否定思想,無視藝術等,幾乎把詩置於了非詩之境,尤其他們否定文學作品為作品,而稱為「文本」。這都與過去的詩,沒有了聯繫和瓜葛。因而後現代的詩,已滑入了詩的邊緣。這種蘊含著豐富象徵內涵的書名,能夠演化出後現代的解構,引伸和象徵等釋意。如果從上述幾種邊緣再引伸,還可引伸出生命邊緣的內容,比如人生邊緣、藝術生命邊緣和台灣島所處的政治邊緣等。陳黎以島嶼邊緣為書名,的確是後現代思維精心過濾的結晶。

    後現代不僅僅是一種藝術方法,而且是一種思維方法;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表現,而且也是一種內涵的伸延。請看〈憑空〉一詩:

一隻蜘蛛,我想到
佔據幾枝樹枝
吐詩——
透明的章句經緯一座帝國
一場完整的天空
雨過風吹

陳黎的思維非常深邃,詩中開頭寫的一隻蜘蛛,實際是詩人的直接象徵,他佔據了幾枝樹枝之後,吐的是詩,而不是「絲」。但只有讀到「吐詩」才恍然大悟,詩中寫的是詩人。然後從「吐詩」一層層倒溯過去,佔幾枝樹枝,實際是要佔幾片詩的園地。前三句中角色的內涵埋藏得已經夠深了。但重頭戲在還在後面。「透明的章句經緯一座帝國」,這裡把「詩」和「絲」摻合在一起,透明,既是「絲」之亮麗,也是「詩」之明朗。「經緯」既是編織,也是結構;「一座帝國」既是捕蚊蠅的羅網,也是文字的「藝術之宮」;全句盡是雙重含意。最後「一塊完整的天空/雨過風吹」,這是後現代的終端解構。辛辛苦苦勞累了那麼久,卻全都毀於一場風雨。詩中藝術方法和思維方式,內涵伸延和外在表現,成為一而二,二而一,結合得那麼緊密。詩人將那麼複雜的事物和深刻的思維及多變的程序凝聚在六句詩中,真是一位超凡的濃縮家。

   有的詩人在創作後現代詩時,被那層出不窮和眼花撩亂的所謂「特徵」迷住了眼睛,同時也綑了手腳。他們千方百計地,一門心事要把詩寫得「像後現代」,或「逼真的後現代」,因而把文字當積木,嚴格地按照說明,這裡疊一個金字塔,那裡疊一個倒金字塔,這裡擺一個等邊形方塊,那裡弄幾行螞蟻和蝗蟲隊列,而忽略和忘記了詩的內涵展示,結果圖畫是擺成功了,但比起畫家筆下的圖畫卻只能打一個不及格。人們讀詩是為了讀詩,而不是為了賞畫,假如為了賞畫,何不去買一幅畫,為什麼要買詩呢?因而文字和圖畫,詩人和畫家顯然是有分工的。詩人不能也不會搶了畫家的飯碗。我們說的詩中畫和畫中詩,是指的文字審美中激發出來的繪畫美。當然我們並不完全否定圖象詩。但為了圖象而生硬的造圖,實不可取。陳黎的〈秋風吹下——給李可染〉之所以能摘取《中國時報》新詩首獎的桂冠,並受到普遍好評,是因為他用詩去融合了國畫大師李可染的畫的神韻,而不是繪一幅詩組成的圖畫去和李可染比美。因而他描述李可染繪畫的內涵,李可染是無法用繪畫來表現的,儘管李可染是國畫大師。這首描寫李可染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詩,開篇不凡:「秋風吹下新愁╱以及故國的頭顱」,這是「文革」給畫家帶來的小悲劇和給故國造成的大悲劇。一下便將讀者導入衝突的核心地帶。然後整首詩以辯證的思維描寫畫和生活,藝術和政治的關係。如:

你讓山水在自己身上活起來
文革、武鬥、下放、批判
統治者用草木皆兵的恫嚇
統治藝術
你用皆兵的草木,如削
如劈的筆墨解放政治
解放如此多麗的江山

是可染,孰不可染?
染每一草,每一木
在每一山,每一水
你給如畫的河山
新的畫,牧童牛背
秋風紅雨
你給多愁的秋天新的愁

這詩中充滿了辯證法。你讓山水活起來,指的是李可染卓越的繪畫技巧。因為他畫的好,才招來文革、武鬥、下放、批判。一語道破顛倒的歲月中是非的顛倒。下面幾句,是該詩的警策和靈魂:「統治者用草木皆兵的恫嚇╱統治藝術,你用皆兵的草木、如削╱如劈的筆墨解放政治」。這既是一種深刻的,宏觀的批判,也是對藝術和政治關係一種獨道的詮釋。從性質看,政治是一種強制,一種霸道,一種不可理喻;而藝術則是一種印證,一種感染,一種潛移默化。政治雖然可以扼殺藝術於一時,但藝術卻可以吞食政治於長久;政治雖然可以囚禁藝術,但藝術卻可以解放和消弭政治。陳黎以極精省的詩的語言把這種辯證的關係講得那麼清楚。詩人利用國畫大師的名字「可染」釋出的含意,去染祖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這裡面包含著兩層含意:一層含意是大師的高超繪畫藝術,把祖國山水變成藝術,畫得那麼美;另一層含意是大師的愛國愛家情操,為改變祖國山水的面貌而奉獻力量,促使祖國山水由窮變富,所以有「你給如畫的河山新的畫」。由於大師的畫的傳播效應,與「文革」的政治形成對抗,因而又有「你給多愁的秋天新的愁」。「文革」時代是一種多愁的秋天,它要對藝術進行扼殺,而大師的藝術卻對文革產生了反扼殺效應。所以「給多愁的秋天新的愁」。和上一節詩相比,這是更深一層的辯證。陳黎詩中表現出的這種深邃的,辯證的思想,在一般後現代詩中是幾乎看不見的。因而我們說他是台灣後現代詩的異數。

    陳黎的《島嶼邊緣》中的詩作,基本上都是描寫社會人生題材的作品。其中有的詩,幾乎是用形象組構成的深刻的政治論文。比如〈齒輪經〉,詩人通過父子兩代人,一代一代的嚙咬旋轉、更替的關係,以機器齒輪機械的碰撞、嚙合、旋轉來象徵,來表現現代社會的冷漠、無情、黑暗和恐懼:

父啊,我們
的一生是如此
如此吃力地
旋轉,咬牙
切齒的一組
齒輪,以你
為中心,以
夜為中心,
無止盡嚙合
墜落的行星
繫住我們的是
深不可測的
恐懼,是無所
不在的黑暗的
挑釁,永恆的
機械構件
被他物帶動
復帶動他物
絞不斷的倫理
道德激情憤怒

這是一幅多麼可怕,多麼冷酷的社會圖景。我們簡直可以清晰地聽到,那咯吱咯吱的社會齒輪的牙齒,在啃咬和研磨人們的肉體和靈魂發出的恐怖聲。這是一首鏘鏗有力,發出金屬般響聲的社會批判之作。沉默的磨坊在時間的牢獄中周而復始的運轉,人們的生命一代一代的磨成粉末,而那些執掌著齒輪和磨坊的人們,握著我們生死大權的人,「他們將/循光著見/我們世襲的/靈魂的花園」。應該說詩的揭露和批判是異常深刻的。但卻對世界的前景看得過於消極和無奈了點。人民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和主人,那人肉磨坊不可能將世界全都磨成粉末;大千世界也不可能變成一個承載靈魂的花園。詩人是恨之深責之切。

    陳黎的詩,常常通過誇張和想像,盡可能地擴大容量。他寫一個碗,給讀者卻是一個池塘;他寫一條水渠,給讀者的可能是一條大江。請看〈噢,學童〉一詩中的幾節:

那個在跳高場上,對著一根水平懸掛的
標竿昂頭沉思的男孩,他的未來比
竿子後面的天空寬,也比落地以後的
海綿墊窄。固定的人生,不固定的算術
那個擲鉛球的女孩,她一定以為

手上的圓球,重量勝過一顆星球:
永遠趕不上學業和操行成績的體育
分數,她的同伴,焦急地在跑道一端
等她把鉛球塊般重的棒子遞上
綁著紅帶子,咬緊牙關,搖搖欲墜……

陳黎長期在台灣花蓮的中學任教師,對學生的生活和心理十分熟悉。〈噢,學童〉一詩中,詩人企圖通過一節體育課,展示學生的內在心理和精神面貌。上述兩節詩,一節寫一個跳高男生在起跳前的沉思。他沉思什麼呢?他想他的未來一定比竿子後面的天空寬。這裡有兩層意思:一是他跳高的成績會節節上升;一是他未來的事業和人生的擴大。比他落地後的海綿墊窄,是指人生的基數。倍數擴大後,基數自然變小。因而才有「固定的人生,不固定的算術」之語。另一節寫的是一個擲鉛球的女生。她自信,她手中的鉛球重過一顆星球。這裡寫出了人在做什麼,什麼便變重或重要的心理狀態。對她來說,體育的分數永遠也趕不上學業和操行的成績,因為她無意以體育為生。「她的同伴,焦急地在跑道一端/等她把鉛塊般重的棒子遞上」。這裡詩人賣了一個小小的關子,搞了一個小小的迷魂陣。讀者很可能誤以為詩人仍在寫體育。否,詩人已經暗轉了筆鋒,在寫人生和事業。這裡的「棒子」是事業和人生的接力,因為那鉛球不可能在跑道上,既然是鉛球也不會用「鉛塊般重」來形容。這首詩的更大張力在於,詩人寫了一男一女,代表了整個人類。一個跳高,往上升;一個擲鉛球,把沉重的事業推向前方,推向前進。暗示了人類的發展和進軍。

    陳黎不是一個浪漫主義的空想家,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弄潮兒。他雖然已經對人生和世界作出了許多貢獻,但他仍然不斷地測試著自己對世界,對人類的忠貞。請看〈秋歌〉:

當親愛的神用突然的死
測驗我們對世界的忠貞
我們正坐在夏天與秋天尾巴結成的鞦韆上
企圖盪過一堵傾斜了的經驗的牆
向迎面而來的風借一只別針

而如果突然,我們緊握住的手
在暮色中鬆開了
我們勢必要抓住奔跑中的平原的身體
向無邊界的遠方大聲說出我們的
顏色,氣味,形狀

像一棵用抽象的存在留下簽名的樹
我們陸續解下樹葉與樹葉的衣裳
解下過重的喜悅,欲望,思想
成為一隻單純的風箏
別在所愛的人的胸前

陳黎的詩極富於想像,他常常在詩中營造一些近似童話般或魔窟般的世界,來測試、考驗和證實人們精神世界的堅固程度和牢靠性。〈秋歌〉中的意境和意像,就瀰漫著一種童話般的詭異氣氛。當我們正坐在夏秋之交的年令段上,神用死來考驗我們的忠貞,我們將奮力盪過那堵傾斜的人生的牆,向風借一只別針把自己別在人生的危牆上。一旦在人生的暮色中撒手人寰,變成鬼魂也要向遠方說出我們的顏色,氣味和形狀;一旦解下人生的重負,將會變成一隻單純的風箏,別在愛人的胸前,成為一個被人們懸掛的紀念品。詩人用十分奇特而詭異的後現代思維方式,撲朔迷離,似真似幻地敘述著,詮釋著人生的暮年經受著死亡的和被社會、被時代遺棄的洗禮和考驗時的生命狀態。這種敘述方式,近似現代派小說中的意識流。詩人的筆被意識流沖擊著,奔馳在、飛翔在無遮無掩,無邊無際的海闊天空;奔馳在、飛翔在陰間陽間,現在過去和未來,沖淡著和泯滅著逆時性和共時性的疆界。這種敘述方式和敘述效果,在現代詩中還不多見。

    陳黎的這種獨特的思維和敘述方式,並不是偶而為之,在《島嶼邊緣》中處處都可見到。〈夢蝶〉一詩中詩人利用夢境讓筆馳入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世界中,竟然讓蝴蝶那弱小的身軀去飛載世界。請看下列詩句:

你聽到那聲音,如一縷鋼絲
自高處墜下
自得其樂地和自己的影子遊戲
而後幻化做一片片薄如羽翼的冬的雪
秋的月,幻化做一串串光彩耀目的
車水馬龍

世界老時它最後老
世界小時它最後小
你聽到那人說世界是被夢、被孤獨
來回投遞著的郵件,而詩是護送它
的郵戳……

這詩可能受啟發於「莊周夢蝶」的神話故事,而詩人卻是從現實中坐下詩胎,又用夢的方式描繪現實。世界是那麼不可捉摸:「浮生若夢。你不知道該把/自己寄向何處」。假如詩人不是用夢的方式,那可能是有神經病了,許多話都無法解釋。一根高處懸下的鋼絲,一忽兒變成片片羽翼般的冬雪秋月,一忽兒又化作光彩奪目的車水馬龍。由於是夢境,它便可以擺脫現實,擺脫了現實的筆,便可吻合後現代無序的思維方式。如是,也就進入意識流的狀態。

    陳黎的後現代思維方式雖然無序,但卻完整,或者說是看似無序,實則有序;小之無序,大之有序。抑或是說以無序來展示有序,這是從詩的結構方式看;以有序來表現無序,這是從詩人有序的構思表現無序的社會看。因為陳黎的詩,基本上都是以人生主題統合的,不管思維飛向何處,它最終將回歸人生。〈夢蝶〉一詩在上天入地之後,最末一段是這樣的:

浮生若夢。我夢見
孤峰頂上
一張巨大、透明的蝴蝶郵票

又回歸到現實,原來是一張巨大而透明的蝴蝶郵票觸發了詩人「浮生若夢」的人生感嘆,才使世界收穫了這麼一首好詩。

   我們有紮實的依據說:陳黎是台灣後現代詩之重鎮。

 ——原載更生日報《四方文學週刊》(1997年7月20日╱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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