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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 諾貝爾獎得主 Pablo Neruda
                 

       聶魯達  [ 九歌出版社 ]
            

     100首愛的十四行詩
{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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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黎•張芬齡   譯


獻 辭

早 晨     中 午     傍 晚     夜 晚

陳黎張芬齡《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導讀 

聶魯達年表
 



獻辭:給瑪提爾德

        我鍾愛的妻子,我在寫這些被訛稱為「十四行詩」的詩作時,飽受折磨;它們令我心痛,惹我神傷。但題獻給你時,我心中所感受到的喜悅像大草原一樣遼闊。著手此一寫作計劃時,我深知自古以來詩人們早就從各個面向,以優雅出眾的品味,為十四行詩營造出像白銀、像水晶、像炮火一樣的聲韻;然而,我十分謙卑地,以木頭為質料創作這些十四行詩,賦予它們那不透明的純粹物質的音響,傳送到你耳邊。在森林裡、沙灘上,在隱蔽的湖畔、灰燼點點的地方散步時,你和我曾撿拾天然的材枝,那些隨流水和天候來去的木塊。我以小斧頭、彎刀和小折刀,用如此柔軟的廢棄物,打造這些愛的材堆;我以十四塊厚木板,搭蓋每一間小屋,好讓我愛慕歌頌的你的眼睛居住其中。述說完我的愛情根基,我將這個世紀交付於你:木質的十四行詩於焉興起,只因你賦予了它們生命。
                                                                                            一九五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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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


瑪提爾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始於土地且久存於土地的事物之名

天光在
成長時初亮,
檸檬的光在其夏日迸裂。
 

在這個名字裡木製的船隻航行,
被團團海藍的火環繞:
它的字母是河水,
流入我焦乾的心。


啊,顯露於藤蔓下的名字,
彷彿一扇門通向不知名的隧道,
通向世界的芬芳!
 

啊,用你熾熱的嘴襲擊我,
如果你願意,用你夜的眼睛訊問我

但讓我航行於你的名裡並且安睡。




你將記得那變化莫測的溪谷,
在那兒甜甜的香氣上揚、顫動,
有時候飛來一隻鳥,穿著
水色和悠然:冬天的衣飾。

你將記得那些大地饋贈的禮物:
暴躁的芬芳,金黃的泥土,
灌木叢中的野草,瘋狂蔓生的樹根,
利如刀劍的奇妙荊棘。

你將記得你帶來的花束,
陰影與寂靜之水的花束,
彷彿綴滿泡沫的石頭般的花束。

那段時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
我們去那裡,一無所求,
卻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兒等候。
 


在森林中走失,我折下一根暗黑的細枝,
將它發出的細語舉向我乾渴的唇:
那也許是哭泣的雨水,
龜裂的鐘,或撕碎的心的聲音。

某種傳自遠方的東西,聽起來
深沈而秘密,被大地所覆蓋,
啊被廣大秋天,被樹葉半掩、潮濕的
陰暗所蒙蔽的呼喊。

自樹林的夢中醒來,
榛樹的嫩枝在我舌下歌唱,
它飄浮的香味攀爬過我清明的心,

彷彿被我遺棄的根突然間
又來尋我,那隨童年逝去的國度
——
我停了下來,被漫遊的香氣所傷。
 


海浪在不安的岩塊上碎裂,
明亮的光在那兒迸破,綻放出玫瑰,
海的圓周縮小成為一束花苞,
成為一滴藍色的鹽而落下。

噢,綻放於泡沫的木蘭花,
迷人的過客,它的死亡開花
又消逝,週而復始地出現,消失:
破碎的鹽,令人目眩的海的運動。

你和我,愛人啊,讓我們一同封住沉默,
當海洋摧毀它無止盡的雕像,
推倒它衝動的白塔,

因為在漫漫水波和滾滾沙石
交織成的隱形織物裡,
我們支撐起獨一且多難的溫柔。
 

12
豐滿的女人,肉做的蘋果,滾燙的月亮,
海草、泥漿和搗碎的光濃郁的氣味,
是什麼樣幽暗的明亮在你的圓柱間開啟?
男子以感官觸摸到的是什麼樣古老的夜?

噢,愛是一趟與水和星星同行的旅程,
與溺水的大氣和麵粉的暴風雨;
愛是閃電的撞擊,
是臣服於一種蜂蜜的兩個身體。

吻復一吻我漫遊於你小小的無限,
你的邊界,你的河流,你的小村落;
而轉化為快感的生殖之火

悄悄穿行過狹窄的血道,
直到它快速傾洩如夜晚的康乃馨,
直到它似實實虛,如一道暗中的光。
 

13
從你雙腳上升到髮際的光,
那包裹你纖柔軀體的力量,
不是珍珠母,不是冰冷的銀:
你是麵包做的,烈火愛慕的麵包。

麵粉在你體內建立糧倉,
在幸福的年歲增長、高漲:
當麵糰使你的乳房加倍隆起,
我的愛是在土中待命的煤炭。

啊,你的額頭是麵包,你的腿是麵包,
你的嘴也是,被我吞食,隨晨光而生的麵包,
我的愛,你是麵包店的旗幟,

火教給了你血的課程,
你自麵粉體認到自己的神聖,
自麵包學會你的語言和芳香。
 

20
我的醜人兒,你是一粒未經梳理的栗子,
我的美人兒,你漂亮如風,
我的醜人兒,你的嘴巴大得可以當兩個,
我的美人兒,你的吻新鮮如西瓜。

我的醜人兒,你把乳房藏到哪裡去了?
它們乾瘦如兩杯麥粒。
我更願意見到兩個月亮橫在你的胸前,
兩座巨大的驕傲的塔。

我的醜人兒,大海的店鋪裡找不到你這樣的指甲,
我的美人兒,我一朵一朵花,一顆一顆星,
一道一道浪地為你的身體,親愛的,編了目錄:

我的醜人兒,我愛你,愛你金黃的腰,
我的美人兒,我愛你,愛你額上的皺紋,
愛人啊,我愛你,愛你的清澈,也愛你的陰暗。
 

27
裸體的你單純如你的一隻手,
光滑,樸拙,小巧,圓潤,透明,

你有月亮的線條,蘋果的小徑,
裸體的你纖細有如赤裸的麥粒。

裸體的你蔚藍如古巴的夜色,
藤蔓和星群在你髮間。
裸體的你,遼闊澄黃,
像夏日流連於金色的教堂。

裸體的你微小如你的一片指甲,
微妙的弧度,玫瑰的色澤,直至白日
出生,你方隱身地底,

彷彿沉入衣著與雜務的漫長隧道:
你清明的光淡去,穿上衣服,落盡繁葉,
再次成為一隻赤裸的手。


29

你來自南方貧窮的家庭,
寒冷多地震的艱苦區域,
那兒神們自己也朝死亡滾去,
仍教我們向黏土學習生活。

你是黑黏土塑成的小馬,黑泥
造的吻,親愛的,你是黏土做的罌粟,

飛馳於路上的薄暮的鴿子,
我們貧苦童年的淚的撲滿。

女孩,你總是保有一顆貧窮的心,
保有一雙習慣於石塊的貧窮的腳,
你的嘴巴常不知麵包或糖果的滋味。

你來自滋養我靈魂的貧苦的南部:
在它的天上,你的母親與我的母親仍
一同洗衣。我因此選你為伴侶。


32

早晨的屋子︰真理混作一團,
毯子和羽毛,一日方始卻已
亂了方向,漂浮如可憐的小船
在秩序與睡夢的水平面之間。

物品只想拖著遺骸前行,
無目標的追隨,冷冷的遺產,
文件藏匿起它們萎縮的母音,
瓶中的酒偏愛延續昨日。

賦予萬物秩序的人兒啊,你閃爍其間
像隻蜜蜂將觸角探向深陷黑暗的區域,
你用你白色的能源征服光。

你如是建構了一種新的明晰︰
物品欣然臣服於生命之風,
井然之序讓麵包,鴿子各安其位。

 

  


    
 

中午


33
親愛的,我們現在要回家了,
回到葡萄藤爬滿台階的家:
裸體的夏季踩著忍冬的步伐,
將在你到達前到達你的臥房。

我們遊牧的吻浪跡天涯:
亞美尼亞,滴滴掘出的濃蜜,
錫蘭,綠色的鴿子,還有揚子江
以悠久的耐性將白日與黑夜分開。

而今,最親愛的,越過澎湃的海洋
我們歸返,像兩隻盲鳥飛回牆頭,
飛回遙遠春天的窩巢。

因為愛無法不眠不休地飛翔:
我們的生命回到海的石頭或牆壁,
我們的吻回歸我們的領土。


36

我的心上人,芹菜和木槽之女王,
紗線和洋蔥之小豹,
我喜歡看你的迷你帝國火花閃耀:
你的武器是蠟,酒,油,

大蒜,被你雙手開啟的土壤,
在你手中點燃的藍色物質,
化夢境為沙拉的轉世本領,
纏繞於澆水用軟管的蛇。

你,帶著撩撥香味的鐮刀,
你,帶著發號施令的肥皂泡,
你,爬上我發狂的梯子和樓梯。

你,掌管我字跡的特質,
且在筆記本的沙粒裡找到那些
正在覓尋你芳唇的迷途的音節。


38

正午時分你的屋子聽似一列火車:
蜜蜂嗡嗡叫,鍋子在歌唱,
瀑布替水珠的作為編寫目錄,
你的笑聲展開棕櫚樹的顫音。

牆上的藍光和岩石交談,像
以口哨吹唱電報的牧羊人般到來;
在兩株聲音青翠的無花果樹之間,
荷馬穿著輕巧無聲的鞋登上山丘。

唯有在這兒城市可以無聲無憂,
沒有永恆,沒有奏鳴曲,嘴巴,或汽車喇叭;
只有瀑布與獅子的對話,

還有你
上樓,唱歌,奔跑, 行走,彎腰,
種植,縫紉,烹飪,鎚打,寫字,返家,
或者你已離去
——而我知道冬天已然降臨。


43

我在萬象之中尋找你的影跡,
在湍急起伏的女人之河裡,
在髮辮,羞怯低垂的眼睛,
滑行過泡沫的輕盈腳步。

我忽然覺得可以辨識出你的指甲——
長橢圓形,靈巧,櫻桃的姪女們;
還有你那自我身旁經過的頭髮,我想
我看到了燃燒於水中你篝火的形象。

我尋尋覓覓,但無人能有你的律動,
你的光,你自林中帶回的黑黏土;
無人有你嬌小的耳朵。

你完整而簡潔,你的一切自成一體,
我就這樣與你漂流前行,愛戀著一條
流向女性海洋的寬闊的密西西必河。


45

別走遠了,連一天也不行,因為,
因為,我不知該怎麼說,一天是很漫長的,
我會一直等著你,彷彿守著空曠的車站,
當火車停靠在別處酣睡。

別離開我,連一小時也不行,因為
那樣點點滴滴的不安會全數浮現,
四處流浪覓尋歸宿的煙也許會飄進
我體內,絞勒住我迷惘的心。

啊,願你的側影永不流失於沙灘,
啊,願你的眼皮永不鼓翼飛入虛空︰
連一分鐘都不要離開我,最親愛的,

因為那一刻間,你就走得好遠,
我會茫然地浪跡天涯,問道:
你會回來嗎?你打算留我在此奄奄一息嗎?


48
兩個快樂的戀人構成一塊麵包,

草叢中的一滴月光;
行走時,留下兩道一起流動的陰影,
醒來後,床上唯見一個空太陽。

在所有真理中,他們選擇了時日︰
他們拴緊它,不用繩索,而用芬芳,
他們不曾撕碎和平,不曾粉碎語詞。
他們的幸福是一座透明的塔。

空氣和酒與戀人們相伴,
夜以歡樂的花瓣愉悅他們,
他們有權擁有全部的康乃馨。

兩個快樂的戀人,無終,無死,
他們誕生,他們死亡,有生之年重演多次,
他們像大自然一樣生生不息。


51

你的笑聲屬於一棵被閃電
劈裂的樹,那銀亮的霹靂
從天而降,撕裂樹冠,
用一把劍將樹切分為二。

愛人啊,你這樣的笑聲
只誕生於高地的枝葉和雪中,
是在那般高度釋放出的風的笑聲,
南美杉的習性,最親愛的。

我的高山婦,無可置疑來自智蘭 ,
用你笑聲裡的那些刀揮砍陰影,
揮砍夜晚,清晨,正午的蜂蜜︰

枝葉間的鳥兒將在空中跳躍,
當你的笑聲像一道奢華
的光,穿透過生命之樹。


53

這裡是麵包,酒,餐桌,寓所:
男人的,女人的以及生活的必需品:
急旋的和平奔流到此地歇腳,
共和的火焰燃起這光亮。

讚美你的雙手——飛快地料理出
歌與廚房潔白的成果;
讚美你飛奔的腳的廉正,
啊萬歲!拿著掃把跳舞的芭蕾女伶。

那些帶著水與威脅的粗暴的河流,
那苦痛的泡沫的亭閣,
那些燃燒的蜂巢與暗礁,

如今都化做這歇息,你的血在我的血中,
這午夜般星光璀璨與藍的河床,
這無止盡單純的溫柔。
 
  

  


    
 

傍晚

54
輝煌的理性,擁有絕對的纍纍果實
和正直的正午的明亮惡魔啊,
我們終於到達這裡,孤單,但不寂寞,
遠離野蠻之城的狂言囈語。

一如純淨的線條描摹出鴿子,
一如火燄以其養分授勛給寧靜,
你我也創造出這天堂般的結局。
理性與愛情裸身共居此屋。

狂亂的夢,苦澀之必然的河流,
比鐵鎚的夢更持久的決定
流進愛人們的雙人杯裡,

直到那成雙的事物被平衡地舉放在
天平上:理性與愛情,像一對翅膀。
透明的本質如是打造完成。


60
那些企圖傷害我的人傷到了你,
而那本該加諸於我的秘密毒藥
穿過我的工作像穿過一張網

把鏽痕和失眠留在你的身上。

愛人啊,我不想看到那暗傷我的仇恨
遮蔽你額頭上盛開的月色。
我不想讓遙遠的,遺忘了的哀怨
將其無用的刀之冠冕留在你的夢境。

惡毒的腳步聲尾隨著我,
我笑,可怖的鬼臉模擬我的面容,
我歌唱,嫉妒咬牙切齒地詛咒我。

而那是,愛人啊,生命給予我的陰影:
一套空蕩蕩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彷彿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65
瑪提爾德,你在那裡?我看到了,在下面,
在我的領帶底下,心臟上方,
肋骨間的一陣悲傷,
你消失得何其快速。

我需要你活力的光輝;
我環顧四周,吞噬希望。
我凝視少了你的那股空虛,像一間屋子,
除了悲情的窗子,一無所有。

天花板沉默寡言地聆聽
古老、無葉的雨的掉落,
聆聽羽毛,聆聽夜所囚禁的一切:

我如是等著你,彷彿一間孤寂的屋子,
等到你願意再次見我並活在我心中。
在等候中,我的窗子一直痛著。


72

愛人啊,冬天已歸營,
大地打點好它黃色的禮物,
我們的手撫過一個遙遠的國度,
撫過
地理的長髮。

離開!現在!動身:輪子,船,鐘,
被無限的白日強化的飛機
——
前往群島的婚姻氣味,
歡樂的長形穀粒!

走吧,站起來,把頭髮夾 起來,起飛,
降落,跟隨大氣與我一同奔跑歌唱:
讓我們搭火車前往阿拉伯或托可畢亞

只為了向遠方花粉的遷徙——
到赤腳的貧困君王所統治,
有著破布和梔子花的刺針似的村鎮。


75

這兒有房子,海,和旗子。
我們漫步走過別的長籬笆。
我們找不到大門,也找不到我們
不在時的聲音
——彷彿死了一般。

最後房子打開它的沉默,
我們進入,跨過廢棄物,
死老鼠,空洞的道別,
在水管裡哭泣的水。

哭泣,這房子——哭泣,日以繼夜;
它虛掩著,和蜘蛛一起嗚咽,
它分崩離析,自它黑色的眼睛。

而今,驟然間,我們讓它復甦。
我們安居其中,它認不出我們:
它得開花,卻忘了如何開花。


77

今天就是今天,負載著所有往日的重量,
張著將成為明日的一切東西之翅;
今天是海的南方,水的老年,
嶄新的一天建構完成。

已耗盡的一日的花瓣聚集在
你的嘴上,高舉向光,向月,
而昨天急步走下陰暗的小路,
我們因此憶起它那張逝去的臉。

今天,昨天,明天走過,
日子像燃燒的小牛被耗盡,
我們的牛群等候著,來日無多,

然而時間在你心中撒下了麵粉,
我的愛用泰穆科的泥造了個火爐:
你是我靈魂每日的麵包。


 


 


夜晚

79
在夜裡,愛人啊,請將你心與我心相繫,
這樣兩顆心將在夢中合力擊退黑暗,
彷彿雙面鼓在森林裡敲打
對抗潮濕的樹葉堆成的厚牆。

夜間旅行:睡夢的黑色火燄
剪斷地球上葡萄的細線,
準時得像一列不停地拖著
陰影和寒岩的狂亂的火車。

所以啊,愛人,請將我繫在純粹的
移動上,和你胸中以水底天鵝
之翼拍動的堅貞不移緊緊相繫,

好讓我們的睡夢以唯一的鑰匙,
以唯一一扇被陰影關閉的門,
回答滿天閃閃發光的問題。


80

親愛的,我自旅行和憂傷歸來
回到你的聲音,回到你飛馳於吉他的手,
回到以吻擾亂秋天的火,
回到迴旋天際的夜。

我為天下人祈求麵包和主權,
為前途茫茫的工人,我祈求田地,
但願無人要我歇止熱血或歌唱。
然而我無法棄絕你的愛,除非死亡到來。

就彈一首華爾滋歌詠這寧靜的月色吧,
一首船歌,在吉他的流水裡,
直到我的頭低垂,入夢:

因我已用一生的無眠織就
這樹叢中的庇護所
——你的手居住、飛揚其間
為睡眠的旅人守夜。


81

而今你屬於我。在我夢中倚夢而憩。
愛與痛苦與工作現在都該安眠了。
夜轉動它隱形的輪軸,
你在我的身旁純淨一如熟睡的琥珀。

親愛的,沒有別人會在我夢中安睡。
你將離去,我們將一同跨過時間的海洋。
沒有人會伴我穿行過陰影,
除了你,千日紅,永恆的太陽,永恆的月亮。

你的手已經張開纖弱的拳
讓它們輕柔漂浮的手勢淡去,
你的雙眼緊閉像兩只灰色的羽翼,


而我任由你湧動起來的浪將我帶走:
夜晚,世界,風織紡它們的命運。

沒有了你,我不復存在,只是你的夢


86

啊南十字星,啊芳香燐光的車軸草,
你的美麗今天以四個吻滲入,
穿過陰影又穿過我的帽子:

月亮在寒氣中盤轉著。

而後,隨著我的愛和我的愛人,啊霜藍的
鑽石,夜空之澄靜,
鏡子:你出現,夜因你四座
震盪著酒香的酒窖而豐滿。

啊光潔、純淨的魚悸動的銀光,
綠色的十字,陰影明亮的荷蘭芹,
固定於純一天空的飛螢:

到我這兒歇息吧,讓我們一塊 兒闔上眼睛。
與人間的夜共眠,一分鐘就好。
在我身上點亮你星輝燦爛的四個數字。


90

我想像我死了,感覺寒冷逼近,
剩餘的生命都包含在你的存在裡:
你的嘴是我世界的白日與黑夜,
你的肌膚是我用吻建立起來的共和國。

頃刻間都終止了——書籍,
友誼,辛苦積累的財富,
你我共同建築的透明屋子:
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你的眼睛。

因為在我們憂患的一生,愛只不過是
高過其他浪花的一道浪花,
但一旦死亡前來敲門,啊,

就只有你的目光將空隙填滿,
只有你的清澄將虛無抵退,
只有你的愛,把陰影擋住。


92

親愛的,倘若我死而你尚在人世,
親愛的,倘若你死而我尚在人世,
我們不要讓憂傷佔領更大的疆域:
我們居住的地方是最廣闊的空間。

小麥的灰塵,沙漠的沙,
時間,流浪的水,朦朧的風,
像飛行的種籽導引我們。
不然我們可能無法在時光中找到對方。

這片讓我們找到自我的草地,
啊小小的無限!我們將之歸還。
但是愛人啊,這份愛尚未結束,

一如它從未誕生,它也
不會死亡,像一條長河,
只改變土地,改變唇形。


94

假如我死了,請你以純粹的力量繼續存活,
好讓蒼白和寒冷怒火中燒;
請閃動你那無法磨滅的眼睛,從南方到南方,

從太陽到太陽,直到你的嘴歌唱如吉他。

我不希望你的笑聲或腳步搖擺不定,
我不希望我的快樂遺產亡失;
別對著我的胸膛呼喊,我不在那兒。
請你像住進房子一樣,住進我的離開。

離開是如此巨大的房子,
你將穿行過牆壁
把圖畫掛在純然的大氣之中。

離開是如此透明的房子,
即便我死了,也將看著你生活,
倘使你受苦,親愛的,我將再死一次。


99
別的日子會來,植物與行星的
沉默終會有人了解,
好多純粹的事情將會發生!
小提琴將散發出月亮的芬芳!

也許麵包將和你一樣:
擁有你的聲音,你的小麥的特質,
而另一些東西將用你的聲音說話:
秋日裡迷失的馬群 。

即使並非全如你意,
愛仍將把巨桶注滿,
如牧羊人古老的蜂蜜,

而在我心頭的塵土裡(那兒
貯藏了好多豐盛的東西),
你將在瓜果間來回穿梭。


100

在地球的中央,我將把瑪瑙
推置一旁,這樣我才能看到
你像一名抄寫員,用一枝
水做的筆謄寫植物的嫩枝。

世界何其美好!多麼奧妙的 歐芹!
航行過甜蜜之域的船隻何其幸福!
你或許是,我或許是,一塊黃玉。
鐘聲裡不再有衝突紛爭。

什麼都沒有,除了隨心所欲的空氣,
御風而行的蘋果,
森林中多汁液的書本:

在康乃馨呼吸的地方,我們將
著手縫製一件衣服,一直穿到
和勝利的吻一樣天長地老。
   


光與陰影並治的愛的共和國

——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

   陳黎•張芬齡
 

    一九九五年上演的電影《郵差》,使拉丁美洲家喻戶曉的智利詩人聶魯達 (Pablo Neruda, 1904-1973),變得舉世皆知。《郵差》故事內容講述流亡國外的聶魯達和義大利某小島上一名郵差之間的動人情誼。這位名叫馬利歐的年輕人,受僱為聶魯達的私人信差,也因此有機會結識詩人,進而走入詩的世界;聶魯達的詩作以及政治理念,像一根根透明的絲線,穿行於馬利歐的生活和思想,從此他的人生有了重大的改變。這部影片不但獲得了包括「最佳外語片」在內的多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也喚起了世人對聶魯達的懷念和興趣,更掀起了重讀聶魯達的熱潮。唱片公司出版的電影原聲帶裡,還特別加進十四首聶魯達的詩作,請到了史汀、瑪丹娜、茱莉亞蘿勃玆、安迪賈西亞等著名影歌星來朗誦。這十四首詩中,多半是情詩,透過聆賞,我們重溫了聶魯達情詩裡知性和感性的交融,愛之喜悅與現實陰影的追逐,以及美麗與哀愁的對話。

    聶魯達出生於智利中部盛產葡萄的鄉村帕拉爾,成長於智利南部的邊境小鎮泰慕科。童年時期,他最親密的玩伴是樹木、野花、甲蟲、鳥、蜘蛛。十歲時,他寫出了最早的詩作。二十歲,出版《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奠定了他在詩壇的地位,這些情詩在當時像流行曲調或諺語般被傳頌著。這本情詩集記載了年輕詩人的心路歷程,記錄了他與女人、與世界接觸的經驗,也記錄了他個人的慾望、激情、寂寞、內在疏離等諸多複雜的情思,有憂傷的回憶,有真情的吶喊,有情感的剖析,有深沉的哀嘆。

    《郵差》的背景應在一九五二年。陪著四十八歲流亡中的聶魯達,悠遊地中海島上的那位女士,是後來成為他第三任妻子的瑪提爾德.烏魯齊雅(Matilde Urrutia)。電影原聲帶裡影歌星們唸的詩,有三首出自《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作為始末的則是《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中的兩首(第 27與 81)。這本《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是聶魯達於一九五五至一九五七年間寫成,題獻給瑪提爾德的。

     聶魯達一生總共結婚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三Ο年,擔任駐巴達維亞領事時,對象是荷蘭裔爪哇女子哈根娜(Maria Antonieta Hagenaar)。二十六歲的聶魯達寫了一封家書告知他父親︰「我覺得她樣樣完美,我們事事快樂……從今起,你不必擔心你的兒子在遙遠他鄉會覺得孤單,因為我已找到一位將與我白頭偕老的伴侶……」這段婚姻只維持到一九三六年。

     一九三四年,聶魯達奉派駐西班牙,在馬德里結識大他二十歲的卡麗兒(Delia de Carril),彼此一見鍾情。卡麗兒的父親是阿根廷富有的牧畜者,她曾嫁給一位紈褲子弟,過了一段荒唐糜爛的生活,遇見聶魯達時已是廣識畢卡索、阿拉貢等畫家詩人,政治嗅覺敏銳,機靈迷人,好客也好鬥的共產黨員。她很快成為聶魯達的導師,母親兼戀人。主動搬進他的家,鳩佔鵲巢,逼退原配。兩人至一九四三年始於墨西哥舉行了一項不為智利法律所承認的婚禮。

     聶魯達與瑪提爾德初遇於一九四六年智利總統大選期間,在森林公園戶外音樂會中因友人介紹而認識。聶魯達幾乎忘了這次邂逅,瑪提爾德卻對之難以忘懷。一九四九年二月聶魯達開始流亡,經阿根廷至巴黎,莫斯科,波蘭,匈牙利。八月至墨西哥,染靜脈炎,養病墨西哥期間再遇瑪提爾德。她原在聖地牙哥音樂院,後離開前往好幾個拉丁美洲國家作巡迴演唱,曾在祕魯拍過一部電影,在布宜諾斯艾瑞斯和墨西哥當電台歌手,最後定居在墨西哥,辦了一所音樂學校。輾轉重逢的詩人與歌手如是開始了秘密的戀情。為了與詩人在一起,瑪提爾德必須躲在暗處,隨聶魯達、卡麗兒夫婦作平行旅行。一九五二年的義大利之旅,讓兩人恣意地度過了一段愉快時光。在卡布里島,聶魯達寫作了詩集《船長的詩》,匿名出版於那不勒斯,這是對瑪提爾德愛情的告白,但出於對結髮多年的第二任妻子卡麗兒的情感考量,遲至一九六三年他才承認是此書作者。

     結束流亡的聶魯達返回智利後,有三處住所︰一在聖地牙哥的林奇街,與卡麗兒同住;一在聖地牙哥的普洛維登西亞(Providencia),為與瑪提爾德的密窩;一在聖地牙哥之北,智利中部太平洋濱的小村落黑島(Isla Negra)。黑島本為一未開發之地區,僅有三戶人家,一九三九年,聶魯達在此購了一間簡陋的面海的石頭房子,大發奇想,稱其地為「黑島」,但它既不是島,顏色也非黑色。他輪流與卡麗兒和瑪提爾德同居於此,居然不曾被卡麗兒識破,直到有一天女管家向卡麗兒透露實情,七十歲的卡麗兒遂毅然求去。一九五五年,聶魯達結束惱人的雙重生活,與瑪提爾德同住,一直到一九七三年他死為止。他們曾在國外結婚,但直到一九六六年十月才在智利舉行婚禮,完成合法手續。

     聶魯達與瑪提爾德曲折的愛的旅行,負載著光,也負載著陰影。《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出版於一九五九年,自然是他與瑪提爾德愛情的紀錄與信物。但比諸古典大師──譬如西班牙葛維鐸(Quevedo)、龔果拉(Gongora),義大利佩脫拉克,英國莎士比亞——所作,聶魯達的十四行詩大多未依循傳統骨架。傳統十四行詩對韻腳的講求,格律的設計,強化了十四行詩情感的密度與辯證的張力。聶魯達的十四行詩則每每鬆弛如一段散文,結構開放,思緒自然流動,發展。如他在書前獻辭所言:「我深知自古以來詩人們早就從各個面向,以優雅出眾的品味,為十四行詩營造出像白銀、像水晶、像炮火一樣的聲韻;然而,我十分謙卑地,以木頭為質料創作這些十四行詩,賦予它們那不透明的純粹物質的音響,傳送到你耳邊……」這些詩是木頭的,是質樸的,然而詩人說話的聲音卻自有一種黏合的力量,將這些詩行結構成完整的有機體—— 一間間包容詩人廣博、遊動的情思,「以十四塊厚木板」搭蓋起來的愛的小屋。

     五十多歲的聶魯達在歷經社會及政治滄桑之後,終於在對瑪提爾德的愛裡找到了歇腳的地方:

親愛的,我自旅遊和憂傷歸來
回到你的聲音,回到你飛馳於吉他的手,
回到以吻擾亂秋天的火,
到迴旋天際的夜。

我為天下人祈求麵包和主權,
為前途茫茫的工人,我祈求田地,
但願無人要我歇止熱血或歌唱。
然而我無法棄絕你的愛,除非死亡到來。

就彈一首華爾滋歌詠這寧靜的月色吧,
一首船歌,在吉他的流水裡,
直到我的頭低垂,入夢:

因我已用一生的無眠織就
這樹叢中的庇護所?你的手居住、飛揚其間
為睡眠的旅人守夜。
                  
         (第八十首)

     雖然聶魯達在這些十四行詩裡時而展露歡顏,時而動情地歌讚,但是絕少綻放出清朗的微笑,甜美滿足之中總夾雜著幾分苦澀與寂寥。他認為愛情有時候「是一座瘋狂城市,╱門廊上擠滿了面色慘白的人們」,有時候像一股巨浪,會將戀人們「推向堅硬的石頭轟然碎裂」,將他們磨成粉末,有時候又「拖著痛苦的尾巴,╱一長列靜止的荊棘之光」,因為現實的陰影無時不刻地盤據於愛情的背後奸險竊笑:

惡毒的腳步尾隨著我,
我笑,可怖的鬼臉模擬我的面容,
我歌唱,嫉妒咬牙切齒地詛咒我。

而那是,愛人啊,生命給予我的陰影:
一套空蕩蕩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彷彿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第六十首)

但愛情儘管苦澀,卻是帶領戀人們飛出陰影的一對翅膀,是將混亂擾攘的世界屏棄門外的秘密城堡,是開啟被陰影關閉之門的唯一鑰匙,是唯一可與死亡、挫折、孤寂等人世黑暗相抗衡的力量:

因為在我們憂患的一生,愛只不過是
高過其他浪花的一道浪花,
但一旦死亡前來敲門,啊,

就只有你的目光將空隙填滿,
只有你的清澄將虛無抵退,
只有你的愛,把陰影擋住。
                        
   (第九十首)

     這本情詩集絕非一面倒的對愛情的歌頌,光與陰影在其中頡頏角力,相辯相成。對生命苦樂參半本質的深刻認知,賦予了聶魯達的情詩更豐富的質地,更繁複的色澤。雖然在某些時刻,他的愛情是荊棘叢中的玫瑰,是憂鬱的島嶼,是孤寂的屋裡疼痛的窗口,是掉入甜美的憂傷,是,充其量,緩緩長河脈動中的一滴水;但在更多時候,他的愛情是永不熄滅的火光,是無法折斷的纖細荊棘,是穿過生命之樹的奢華光芒,是拋扔於冰涼生命枝葉 間的火。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是一百次網罟撒向大海,企圖打撈愛的魚苗;是一百隻觸角伸向未來,企圖向時間追討永恆;是一百次巨浪拍岸,將詩人捲入洶湧險惡的現實,又將疲憊的他送回岸上——而瑪提爾德正是守候在岸邊的柔軟溫潤的草地。

     一如他第一本情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聶魯達在這本十四行詩集裡大量使用與自然界有關的意象描寫女體,將瑪提爾德 化為紛亂人世裡美好秩序的象徵,一股安定靈魂的力量。她是大地,是結實纍纍的果樹,是飽滿的蘋果,是芬芳家國的泥土和樹脂,是熟稔的黑黏土,是野地的小麥;她是音樂、時間、雨樹,是沙子、木頭,布,是琥珀、瑪瑙,是邊界、河流、小村落,是透明的桃子,是溢出酒香的酒窖;她是生活,是芬芳的月亮所揉製的麵包,她的額頭、腿和嘴是被他吞食、隨晨光而生的麵包,她是麵包店的旗幟,是他的靈魂每日的麵包;她是美的化身,她赤裸的身體是月之線條,是蘋果的小徑,纖細如赤裸的麥粒,遼闊澄黃如夏日流連於金色的教堂,蔚藍如古巴的夜色,藤蔓和星群在她髮間駐留;她是人間最動人的風景,她穿山越嶺,像一陣微風,像湍急的水流自雪下滴落,是糾纏的藤蔓所統領的丘陵地,是荒涼的銀灰色大草原。她結合了水和大地的深沉本質,純淨如水又富含土香,使浪潮滿漲,種籽鼓脹——如同陰影跟隨光,她是他存在的最佳理由。

     整本《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分成早晨,中午,傍晚,和夜晚四部份,季節變動的光影,死與生的形貌,愛之喜與悲的色澤,不斷閃現其中。這是詩人一日之作息,也是一生之作息。它是十四行詩歷史的一個陸標,不僅再次讓讀者見證到聶魯達滿溢的創作才氣,也為逐漸枯乾、僵化的古老詩體,注入新生的氣息。它神奇地將最屈從、最封建的詩體(十四行詩裡常可見為討贊助者歡心的騎士的克己無私以及慇勤恭維)轉變成為一個丈夫日常作息、悲苦、隱私、憂思的備忘錄。它將一度忽而羞怯、忽而冷酷的情人,從中世紀城堡的高塔,帶進以「蠟,酒,油,╱大蒜」為武器,以「杯子,盛滿黃油的油壺」以及湯杓、鐮刀、肥皂泡為盔甲的中產階級廚房,聽著她「上樓,唱歌,奔跑, 行走,彎腰,╱種植,縫紉,烹飪,鎚打,寫字……」。

     聶魯達的十四行詩融合了優雅與鄙俗,永恆與當下,讓愛與死,光與影共同執政。
 


【延伸閱讀】

陳黎•張芬齡 譯 《聶魯達詩精選集》   
(1998年,桂冠出版公司)

選輯聶魯達各階段名作六十首——從年輕時的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地上的居住》、《一般之歌》,
到死後出版的《海與鈴》、《疑問集》
……
是通往聶魯達詩世界的捷運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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