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詩精選
( Pablo Neruda,1971 諾貝爾獎得主 )
陳黎.張芬齡 譯
獨身的紳士
鰥夫的探戈
四處走走
無法遺忘
(奏鳴曲)
在林中誕生
我述說一些事情
一些野獸
馬祖匹祖高地
*
解析〈馬祖匹祖高地〉
他們為島嶼而來(1493) 智利的發現者 酋長的教育 魚與溺斃者
美人魚與醉漢的寓言
火車之夢
朋友回來
太多名字
《100首愛的十四行詩》
清洗小孩
熨衣頌
詩
陳黎.張芬齡:地上的戀歌——聶魯達評介
年輕的同性戀男子和多情的女子,
患了失眠症長年守寡的婦人,
懷了三十個鐘頭身孕的年輕妻子
以及在黑暗中走過我花園的嘶啞的貓們,
像一串顫動的色情牡蠣編結而成的項鍊
他們環繞著我單身的寓所,
像堅強的敵軍和我的靈魂作對,
像穿著睡衣的謀叛者
奉命交換持久且深厚的親吻。
燦爛的夏引導戀人們
編列成統一而憂鬱的軍團,
由胖、瘦、悲、喜的配偶組成:
在高雅的椰子樹底下,在海洋和月亮的旁邊,
褲子和裙子的生活延續著,
撫摸絲襪的唏嗦聲,
以及閃爍如眼眸的女人的胸脯。
那個小職員,經過好一段時間,
經過一星期的枯燥,晚上在床上看完小說之後,
終於引誘了他的鄰居,
帶她去看悲戚的電影,
男主角不是小伙子就是熱情的王子,
而他用熱情、潮濕帶有煙味的雙手
撫摸她柔毛覆蓋的雙腿。
誘姦者的黃昏和夫妻的夜晚
連合成兩件被褥埋葬我:
午餐之後,年輕的男學生
和年輕的女學生和牧師各自手淫,
動物逕相通姦,
蜜蜂發出血腥味,蒼蠅慍怒地作響,
堂兄弟和堂姊妹玩著奇異的遊戲,
醫生狂怒地瞪著年輕病人的丈夫,
早晨的時候教授心不在焉地
履行他的婚姻義務並且吃著早餐,
此外,通姦者在高大、廣闊如輪船的床上
用真誠的愛相愛著:
真確而永恆地
這糾纏、呼吸的大森林包圍我,
它巨大的花朵像口和齒,
它黑色的根像指甲和鞋子。
哦冤家,你現在一定已發現了那封信,
你一定已侮辱了我母親的記憶,
咒罵她為腐朽的母狗和狗娘,
你一定又在黃昏獨自,獨自一人喝著下午茶,
兩眼盯著我那雙早已不穿的舊皮鞋,
一想起我的病痛,我的惡夢,我的三餐,
你一定又高聲詛咒,好像我就在那裡
埋怨熱帶氣候,埋怨笨拙的苦力,
埋怨那害我受苦的煩人高熱,
以及我始終痛恨的醜陋的英國人。
冤家,哦,多麼難挨的夜晚,多麼寂寞的大地!
我又一次回到寂寥的臥房,
在餐館裡吃冰冷的午餐,又一次
我把褲子和襯衣拋落一地,
我的房裡沒有掛衣的吊鉤,牆上沒有任何人的照片。
我多麼願意用我靈魂中的陰影去換取你的歸來,
每一個月份的名稱威脅著我,
而冬天這個字眼多像哀傷的鼓聲。
以後你將會在那株椰子樹旁找到那把
我唯恐你殺害而將之藏起的刀子,
現在我突然很想嗅一嗅它那鋼製廚具的味道——
它習慣你手的重量和腳的光澤︰
在潮濕的泥土下,在失聰的根部之間,
在所有人類的語言之中,這可憐蟲只認識你的名字,
而厚積的泥土不能理解你那
用不可解的神聖質地所構成的姓名。
正如想起你雙腿間清澈的白晝——
安放如寂靜冷酷的太陽之水,
想起你眼中安睡飛翔的燕子,
想起你心中狂怒的瘋狗令我心痛,
我也看到了今後橫在我們中間的無數個死亡,
我從空氣中呼吸灰燼和毀滅,
永遠環繞我狹長,孤寂的空間。
我願意用這巨大的海風去交換你那
隨著馬皮鞭的抽打聲而湧現的嘶啞的呼吸——
在許多個漫長的夜晚我聆聽而不能忘懷。
為了聽,在後屋裹,你那
滴落如瘦小,顫抖,銀色,執著的蜂蜜的撒尿聲,
我願意千百次放棄我所擁有的陰影合唱隊,
我內心聽到的無補於事的劍擊嘈雜聲,
以及獨坐於我眉間的血鴿?
它呼喚著逝去的事物,逝去的事物,
那不可分離卻又失落的質素。
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
我恰巧走進裁縫店和電影院,
萎縮,無解,像毛氈製成的天鵝
在根源與灰燼的水中航行。
理髮店的氣味使我號哭,
我只想要石頭或羊毛的休憩,
我只想不再看到建築物或花園,
不再看到商品,眼睛或電梯。
我恰巧厭倦了我的雙腳和指甲
以及我的頭髮,我的影子。
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
但那將是賞心悅目的,
用一朵剪下的百合花去驚嚇公證人
或用一記耳光把尼姑打死。
那將是可愛的,
帶著一把綠色的刀子穿過街上
並且大叫,直到我凍死。
我不想繼續做黑暗中的根,
躊躇,外伸,睏得顫抖,
下垂,在大地濕透的內臟裡,
專注,冥想,每日進食。
我不想給自己太多的厄運,
我不想繼續做根和墳墓,
孤寂的地下隧道,屍體滿佈的地窖,
僵冷,沮喪而死。
那就是為什麼看到我帶著監獄的臉來到時,
星期一燃燒如石油,
並且在運行時大叫如一隻受傷的輪子,
朝著夜晚邁出熱血的步伐。
它將我擠往某些角落,擠進某些潮濕的屋內,
擠進骨頭突出窗外的醫院。
擠進某些帶有酸醋味道的補鞋店,
擠進驚慌如縫隙的街道。
那兒有琉璃色的鳥和恐怖的腸子
懸掛在我所憎惡的房門上,
那兒有假牙被遺忘在咖啡壺裡,
那兒有本該因
羞恥和驚嚇而哭泣的鏡子,
那兒到處是傘,監獄以及肚臍。
我帶著冷靜,帶著眼睛,帶著鞋子四處走動,
帶著忿怒,帶著遺忘,
我走過,跨經辦公室和整型商店,
以及鐵絲上懸吊著衣服的天井:
內褲,毛巾和襯衫——滴下
緩慢,污穢的淚水。
如果你問我上那兒去了,
我必得說「事情發生了」。
我必得提及路石模糊的地面
以及始終自我毀滅的河流:
我只知道鳥兒丟失的事物,
被拋在腦後的大海,以及我姊姊的哭泣。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地區,為什麼一天
緊接著另一天?為什麼漆黑的夜晚
在口中堆積?為什麼有人死去?
如果你問我打那兒來,我必得和破碎的事物交談,
和苦澀的器皿,
和腐爛的巨獸,
以及我受創的心。
那些跨過我思緒的不是記憶,
也不是在我們遺忘中熟睡的黃鴿,
而是帶淚的臉孔,
探入喉頭的手指
以及自樹葉中掉落的:
被我們憂傷的血液滋養的歲月——
那逝去的歲月它的黑暗。
這裡有紫羅蘭,燕子,
每樣令我們愉悅、出現在
甜蜜精美的卡片上的事物——
時間和甘美漫步其間。
但讓我們不要再去探索齒後的一切,
不要再去啃嚙寂靜堆築起來的外殼,
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有那麼多的死者,
有那麼多被紅日割裂的堤防,
有那麼多碰撞船身的頭顱,
有那麼多將吻圍封住的手,
以及那麼多我想遺忘的事物。
當稻米自大地抽回
它麵粉的穀粒,
當麥子挺直它的小側腹抬起它牽手的臉龐,
我動身前往男人與女人相擁的林蔭,
為了一探那綿延持續的
無數的海。
我不是被攜於潮水之上的工具的兄弟
就像置身挑釁的珍珠的搖籃裡一般:
我不在即將死去的掠奪的疆域裡顫抖,
我不被黑夜的重擊所驚醒,
那被突發的嘶啞的鈴舌所驚嚇的黑夜,
我不會是,也不是旅遊者——
在其鞋底最後的風屑悸動著,
而歲月的浪僵硬地回來死亡。
我手裡捧著斜睡在種子上的鴿子,
在它石灰和血液濃稠的發酵中
住著八月,
住著從它深凹的高角杯蒸餾出來的月份:
我用手環繞成長中的羽翼的新影:
明日將蔚成草叢的根和羽毛。
水滴巨大的凝聚,渴望睜開的眼皮——
絕不縮小,在殘酷的陽台之旁,
在遺棄的海洋的冬天裡,或者在我遲緩的步履中:
因為我是為誕生而誕生,為了接納一切
接近的腳步,一切像一顆新的顫抖的心打在我胸口的事物。
生命像平行的鴿子在我的衣服旁休憩,
或者包容於我自身的存在與我不規則的聲音裡
為了回歸到本體,為了緊握之夜落盡的空氣,
握緊花冠上的泥土它潮濕的誕生:我必須
回歸且存在多久?最深埋的花朵之芳香,
在高岩上搗碎的最精緻的浪花之芳香——
它們必須在我的體內保存它們的家園多久
直到再度成為憤怒和芳香?
多久啊,雨中之林的手得用它
所有的針線親近我
為了編織群葉高貴的吻?
再一次
我傾聽那煙中之火般的接近,
自大地的灰燼誕生,
充滿花瓣的光:
而太陽——將地
分割成麥穗的河流——到達我的嘴裡
像一顆被埋葬又再度成為種子的古老的眼淚。
你們將會問,那些紫丁香都到那裡去了?
那些開著罌粟花的形而上學?
那些不斷錘打你的語言
且給它們洞穴
與鳥的雨呢?
兄弟啊,兄弟!
到處是
熱鬧的喧囂聲,商品的鹽味,
隆起的跳動的麵包堆,
在我們阿瓜列斯區的市場,它的銅像
是一座乾涸的墨水池,在迴旋的黑絲鰲中︰
橄欖油流進長柄匙裡,
腳與手
深沉的脈動湧向每一條街,
公尺,公升,敏銳的
生命度量衡,
堆積如山的魚,
映著冷冽陽光的屋頂的圖織,在其上
風信雞搖搖晃晃,
瘋狂精緻的馬鈴薯的象牙,
一波一波的番茄翻滾入海。
【回目錄】
——以上選自《地上的居住》
這是鬣蜥蜴的晨曦。
自他拱起如虹的背脊
他的舌像標槍一樣地
穿入護根,
僧院樣的蟻堆悅耳地
蝟集於矮樹叢中,
駱馬,希罕如雲山間的氧,
而美洲駝在充滿露水的
優雅世界中睜開他
坦承寬圓的眼睛。
猴子沿著黎明的河岸
編織一條
無限性愛的絲線,
搗毀花粉之牆
並且挑動起
蝴蝶紫色的飛翔。
這是鱷魚的夜晚,
軟泥之上屬於鼻子的
純粹、抽新芽的夜晚,
而甲冑單調的聲音
自被睡眠浸透的沼澤上方
落回原始的大地。
美洲虎用他磷光的茫然
觸弄樹葉,
每週獅像燒盡的火焰
奔跑於群葉之上,
而森林的醉眼在他的體內
燃燒。
獾搔著河流的
腳,循著餘味追蹤巢穴──
那悸動的喜悅
他們將咧著紅牙攻擊。
而在巨水深處
巨蟒躺臥
如大地的圓周,
掩覆於儀典的泥土中,
貪婪又虔誠。
1
從風到風,像一張虛空的網
我穿過街道與大氣,來了又去,
跟著秋天的君臨葉子們四處流傳的
新幣,以及在春天與玉蜀黍間,
裝在一隻下降的手套,那最偉大的愛——
像被拉長的月亮——所遞送給我們的。
(屍體狂暴的氣候裡燦爛
鮮活的日子:鋼轉變成
酸的寂靜:
夜磨損,直至最後的粉粒:
婚禮之土受襲擊的雄蕊。)
在提琴堆裡等候我的那人
他碰到了一個像埋在地下的塔一樣的世界,
螺線沉陷到有著粗澀
硫磺顏色的眾葉之下:
而甚至要更下去,在地質學的黃金裡,
像一把藉流星為鞘的刺刀
我沉下我狂暴溫柔的手
直逼地物最深最深的生殖器。
在深不可測的潮流裡停靠額頭,
我潛沒如被硫磺的平靜所圍繞的一滴,
並且,像一個盲人,回歸我們
衰竭的人類春天的茉莉。
2
如果花把珍貴的種籽丟棄給花
而岩石把它的粉衣播撒在一件
瘀傷的鑽石與沙的外衣裡,
人就把他從海特定的泉源裡拾取的
光的花瓣壓縐,
並且鑽打那在他手中悸動著的金屬。
而很快地,帶著衣飾與煙,在沉沒水中的桌上,
像搞混了的量,靈魂依舊存在:
石英與無眠,大海裡
冷潭一般的眼淚:但即使在那個時候——
摧毀它,用紙和仇恨鼓舞它的死亡,
在習性的地毯裡悶死它,在敵視的
鐵絲的外衣裡扯裂它。
不:誰(彷若血紅的罌粟)能手無寸鐵地護衛
他的血液通過這些走道,天空,
海洋或者公路?憤怒已經把
買賣生命的商人可悲的貨品揮霍盡,
而在梅樹的頂顛,有一千年
露珠把透明的地圖留給了期待的
樹枝:啊心,啊在秋天的
洞窟間破碎的額頭。
有多少次在冬天城市的街上或者
巴士上或者黃昏的船上或者狂歡夜
更稠密的孤獨裡,在陰影的聲音,
在鐘聲,在人類喜悅真正的洞穴裡,
我渴望能逗留,能尋找那隱藏在
石頭或吻的閃電裡,我一度觸及的永恆且神秘的血脈。
(那在麥中,像一則關於隆起的小乳房的
黃色故事,重複敘說著一個
在肥沃的土壤裡無限溫柔的號碼的,
以及那,永遠相同的,在象牙中褪殼的:
以及那在水中半透明的家鄉,那從
孤雪直到血波的一口鐘。)
我只能抓到一串臉孔或墮落的
面具,彷彿一環環中空的黃金,
彷彿散落的衣裳,那叫可憐的樹族恐懼戰慄的
凶暴的秋天的女兒。
沒有地方來安置我的手,沒有地方——
流動像帶鏈的春泉,或者
堅實如煤或水晶的硬塊——
能夠回應我張開的手的熱或冷。
人是什麼?在他於店鋪裡、哨音間日常
談話的哪一部分,在他金屬性運動的哪一環
存在著不可破壞、不可毀滅的,生命?
3
生命如同玉蜀黍脫粒,在儲放
挫敗經歷和不幸事件的無盡的
穀倉,從一到七,到八
而每個人有著的不只是一個死,而是許多的死:
每一天小的死亡,那在郊外爛泥中自我滅絕的
塵、蛆、燈,每一天小的死亡都帶著肥胖的翅翼,
短矛一般刺進每一個人,
而人被麵包與餐刀所困:
牧人,港口的浪子,黑皮膚的農耕隊長,
或者鬧區裡的齧齒動物:
他們都精疲力竭地等候死亡,等候每日短暫的死亡:
而他們不祥的苦難每日都是一只
他們必須顫抖地喝著的黑茶杯。
4
好多次強大的死亡誘引著我:
它正像隱形於海波的鹽,
而它隱形的氣味所散佈的
正像一半一半的窪地與高地,
或者風和雪堆所構築的巨大的殿堂。
我來到鐵的邊緣,來到窄隘的
空中走道,來到農作物與石頭的屍衣,
來到無路可走的星際的真空,
以及令人暈眩的渦狀的大道:
但,巨大的海,啊死!你並非一波一波地來到,
而是夜曲般澄亮的急馳,
或者像夜絕對的詩歌。
你從來不曾藏在我們的口袋偷偷地過來干涉,你的
到訪終必有著一件猩紅的外衣,
一張八方肅靜的曙光的地毯,
或者一筆入祀或入土的淚的遺產。
我無法愛那存在於每一生命之內的樹,
一旦它微小的秋天在肩上(一千片葉子的死亡),
所有那些假的死與復活——
而不想到大地,不想到深淵:
我期望在最浩闊的生命裡游泳,
在最澎湃洶湧的出海口。
而當,逐漸地,人們開始否定我,對我
閉絕他們的門路令我散發活力的手無法
碰觸他們受傷的內在,
我乃一街一街,一河一河,
一城一城,一床一床地走著,
我滲雜鹽味的面具穿越過沙漠,
而在最後一個受辱的村落,沒有燈,沒有火,
沒有麵包,沒有石頭,沒有安靜,我
獨自流浪,死著自己的死。
5
那村落貧苦的子嗣在飢餓的體內
狼吞虎嚥的食物裡所延續的不是
你,啊陰暗的死亡,鐵羽毛的鳥:
相反的,那是舊繩腐朽了的一根線,
是不曾打鬥過的乳房的一粒原子,
或者不曾掉落到額頭的粗澀的露水。
是那無法被再生的,沒有和平
沒有領土的小死亡的碎片:
一塊骨頭,一陣在自己體內死去的教堂鐘聲。
我解下碘酒的繃帶,把我的手探進
那正摧殺著死亡的不幸的疼痛,
而我什麼也沒碰到,除了自靈魂的隙縫
溜進來的一陣風。
6
我跟著登上大地的階梯,
穿過失去的叢林野蠻的糾纏
走向你,馬祖匹祖。
巍峨的梯石之城,
那不曾被大地的睡衣遮藏之人
終於擁有的住所。
在你身上,彷彿兩條平行的直線,
閃電以及人的搖籃
在荊棘的風中擺盪。
石頭之母,兀鷹的泡沫。
人類黎明高危的暗礁。
埋葬於原始沙層的鋤頭。
這是舊巢,這是新居:
這裡玉蜀黍豐實的穀粒高高躍起
又像紅雹一樣射下來。
這裡金黃的纖維自駝馬身上剝下,
覆蓋愛,墳墓,母親,
國王,禱詞,勇士。
這裡入夜之後人腳與鷹爪
同棲於高大血污的
獸穴,並且在清晨
以雷電的步履行走於精純的霧上,
並且碰觸土地與石頭
直到它們在夜裡,在死亡裡認出他們。
我注視著衣服與手,
注視著回聲的洞穴裡的水跡,
注視著那被借我的眼睛觀看
地上的燈籠,借我的手替
滅跡的木頭敷油的臉龐,所磨平的
一面牆:因為一切的東西,衣飾,髮膚,容器,
語字,酒,麵包,
都消失,墮落到泥土裡。
而大氣湧進,它
橘花的手指撫過所有入眠的事物:
一千年的大氣,月月週週的大氣,
一千年蔚藍的風,一千年鐵的山脈,
彷彿腳步們溫柔的颶風
磨亮著孤獨的石頭區域。
7
獨一深淵最冷暗的部分,溪谷,最深溪谷的
陰影,那正是何以真實
最灼燙的死會來到你
數量的空間,
並且自打孔的岩石,
猩紅的飛簷
以及層列的水道,
你像在秋天一般地滾進
單一的死。
今天空虛的風不再哭泣,
不再認識你的泥腳:
它已經忘掉那
當閃電的刀叉亂割
而巨樹被霧所吞噬,被狂風砍倒時
濾清天空的你的大水罐。
它扶起一隻從高崗遽然跌落到
時間盡頭的手。
你們已不再存在,蜘蛛之手,虛弱的
線縷,糾纏的網:
一切都已離散崩潰了:習俗,破碎的
音節,眩眼的光之面具。
只剩下石頭與字的永恆:
城彷彿一隻杯子被每一隻活著,
死著,沉默著的手舉起,被如此多的死
所支撐,有著如此多生的一面牆,
石之花瓣的砍擊:永生不死的玫瑰,住所:
這冰河殖民地的安底斯山岩脈。
當土色的手變成
真正的泥土,而當微小的眼睫闔上,
滿載粗糙的牆,滿載著城堡:
而當人類亂陳於他們的地獄,
旗一般開展的精確仍舊存在;
人類黎明的高地:
包含寂靜的最高的容器:
繼無數多生命存在的石頭的生命。
8
請隨我攀登,亞美利加之愛。
隨我親吻秘密的石塊。
烏魯班巴河銀白的激流
使花粉飛入她的金杯。
空虛的藤蔓,
岩石般的植物,堅硬的花環,
高聳於崇山寶盒的靜寂之上!
來吧,微小的生命,從大地的
翅翼間,同時——晶瑩而冰涼,
在顫動的空氣中
推開遭襲擊的翡翠——
野蠻的水啊,你也從雪來到了。
愛,愛,直到突然的夜;
從宏亮的安底斯山的燧石,
直到黎明的紅膝蓋,
默想那盲眼的雪之子吧!
哦,水流響亮的威卡馬右河,
當你把你線形的雷聲打碎成
白色的泡沫,像受傷的雪,
當你峭壁的狂風
歌唱且鞭打,震醒天界,
你把哪一種語言帶給一隻幾乎不曾
自你安底斯山泡沫斷根的耳朵?
誰抓住冰冷的閃電
且任它困鎖於高處,
在冰結的淚珠間被均分,
在飛刀上顫抖,
錘打著它身經百戰的雄蕊,
將它引向其勇士的床榻,
驚愕於自身岩石的結局?
你苦惱的閃光在說些什麼?
你秘密反叛的閃電可曾一度
滿載著語字旅行?
在你細瘦的動脈水流裡,
誰能粉碎凍結的音節,
黑色的語言,金黃的旗幟,
無底的嘴巴,被抑制的叫喊?
誰在四處切取那些
生自泥中為我們守望的花的眼瞼?
誰在投擲那些從你瀑布般的
手中墜下的串串的死種籽,
將它們被裂解、變形的夜播撒於
地質學的煤裡?
是誰拋棄這些誓約的樹枝?
是誰再次埋葬這些告別?
愛,愛,不要碰觸界線,
不要崇拜沉沒水中的頭顱:
讓時間在它破碎的泉源的大廳
完成它的身型,
並且在急流與壁壘間蒐集
自峽谷來之大氣,
平行的風的薄片,
山脈盲目的溝渠,
露水粗暴的問候,
並且往上升,一朵花接一朵花,穿過厚度,
踏過那從高處落下的蛇。
在這陡峭的地區——石頭
,森林,
綠色星星之塵,明亮的叢林——
曼吐爾山谷爆開如活湖泊,
或者新的一層寂靜。
來到我真正的本體吧,來到我的黎明,
直達加冕的孤獨。
死去的王國仍舊活著。
而鐘座上,兀鷹血污的陰影
像一艘黑船穿過。
9
星座之鷹,霧的葡萄園。
失去的稜堡,盲目的彎刀。
星綴的腰帶,神聖的麵包。
急流的階梯,巨大的眼瞼。
三角形的外袍,石之花粉。
花崗岩的燈,石之麵包。
礦物般的蛇,石之玫瑰。
入土的船隻,石之泉源。
月的馬匹,石之亮光。
赤道的象限,石之蒸汽。
絕對的地理,石之書籍。
雕在狂風中的冰山。
湮沒的時光的珊瑚。
被手指磨平的堡壘。
被羽毛擊擊的屋脊。
鏡之串集,風暴之基石。
被匍藤蔓推翻的王座。
血爪的政權。
在斜坡上被停住的強風。
靜止的綠松石的瀑布。
安眠者族長般的鐘。
臣服之雪的項圈。
躺臥於自身雕像上的鐵。
緊閉而無法進入的風暴。
獅之手腳,嗜血的石頭。
遮蔭之塔,雪的辯論。
被手指與根莖高舉的夜。
霧的窗戶,冷酷之鴿。
夜間活動的植物,霹靂的雕像。
實在的山脈,海之屋頂。
迷失之鷹的建築。
天空的繩索,絕頂之蜜蜂。
滴血的水平面,高築之星。
礦物的泡沫,石英之月。
安底斯山之蛇,莧菜的額頭。
寂靜之圓頂,純淨的祖國。
海的新娘,大教堂之樹。
鹽的枝條,黑翼的櫻桃樹。
雪的牙齒,冰冷的雷聲。
抓傷的月,險惡的石頭。
冰冷的頭髮,大氣之行動。
手之火山,陰鬱的瀑布。
銀之波浪,時間的目的地。
10
石頭之內是石頭,而人在哪裡?
大氣之內是大氣,而人在哪裡?
時間之內是時間,而人在哪裡?
你是否也是非完整的人類破裂的
斷片,是那經由今日的
街衢,經由足跡,經由死寂的秋的葉子
把靈魂錘打進墳墓裡的
空心的鷹的斷片?
悲慘的手,腳,悲慘的生命……
那些暗鈍的日子——
在你體內,像洒在節慶的
短矛之上的雨,
它們可曾一瓣一瓣地給空虛的嘴
它們暗黑的營養?
飢餓,人的珊瑚,
飢餓,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啊飢餓——你羅列的暗礁可曾
攀登到這些鬆散的塔上?
我要問你,路上的鹽,
給我看看鏝子。允許我,建築術,
用一根小樹枝磨滅石頭的雄蕊,
允許我爬過一切大氣的梯級到達空虛,
刮削生命的要害直到我觸及人。
馬祖匹祖,你是否把
石頭置於石頭之內,而破布,在基礎裡?
把煤置於黃金之內,而在它裡面,血液的
紅雨滴在顫抖?
把你所埋葬過的奴隸還給我吧!
把窮人的硬麵包從這土地上
抖出來,讓我看看農奴的
衣服跟窗戶。
告訴我他活著的時候怎麼個睡法,
告訴我他睡覺是不是帶著
刺耳的聲音,張大嘴巴,像因疲倦而
凹進牆壁的一個黑色的破洞。
牆壁,牆壁!如果每一層石頭
壓在他的睡眠上,並且如果他跌倒在下面,
就像在月亮下面,做著那個夢!
古老的亞美利加,湮沒的新娘,
你的手指同時——
當離開叢林往諸神空澄的高處,
在光與虔誠的婚慶旗幟下,
伴隨著鼓與長矛的雷聲,
同時,你的手指同時——
它們將抽象的玫瑰與冰冷的線條,將
新種的玉米血紅的乳房轉變成
閃亮實體的經緯,轉變成堅硬的洞穴——
同時,同時,被埋藏的亞美利加啊,你是否
在你苦澀的腸裡,學鷹一樣把飢餓藏著?
11
穿過混亂的輝煌,
穿過石頭的夜,讓我把手探進,
並且讓被遺忘的古老的心像一隻被囚禁了
一千年的鳥在我的體內跳動!
今天,讓我忘掉這歡喜,它比海還寬,
因為人比海及其所有的島嶼還寬,
而我們必須掉進他裡面,如同掉進井泉,
帶著一枝秘密的水與玄奧的真理升上來。
讓我忘掉,廣闊的石頭,強有力的比例,
超絕的尺寸,蜂巢狀的基石,
並且在今天讓我把手從三角尺滑下鹽血
與粗麻布的斜邊。
當,像一具紅翼鞘做的蹄鐵,憤怒的兀鷹
在飛翔的秩序裡撞擊我的額頭,
而那些食肉類羽毛的颶風把幽暗的灰塵
從斜梯上卷起:我看不見那迅捷的猛禽,
看不見它利爪盲目的刈弧。
我看到古老的生命,奴僕,田野裡的睡眠者,
我看到一個身體,一千個身體,一個男人,一千個女人,
在黑色的強風中,被雨與夜染黑,
被雕像沉重的石塊壓著:
劈石者璜安,委拉哥拉的兒子,
食冷者璜安,綠色星星的兒子,
赤足者璜安,土耳其玉的孫子,
與我一同復活吧,兄弟。
12
與我一同復活吧,兄弟。
把你的手從四處播散的哀愁的
深處伸出來給我吧。
你不會從岩石的底部回來。
你不會從地底的時間回來。
你變硬了的聲音不會回來。
你戳了孔的眼睛不會回來。
自泥土的最內部注視我,
耕者,織者,沉默的牧人:
守護神野駱馬的馴服者:
被挑釁的絞刑台的石匠:
安底斯山淚水的持瓶者:
手指被搗碎的珠寶商:
在穀粒間顫抖的農夫:
濺灑你的黏土的陶工:
把你們古老,埋在地下的哀愁
倒進這新生命的杯子吧。
給我看你們的血跟你們的犁溝。
告訴我:我在這兒受罰,
因為一顆寶石它不發光,因為土地
不能及時生出石頭或穀粒:
給我看你們摔上去的石頭
以及他們用來絞死你們的木頭。
點燃那些古老的燧石,
那些古老的燈,那些跨過千百個世紀
黏到傷口的鞭子,
以及沾著血腥光彩的斧頭。
我來借你們死去的嘴巴說話。
讓四處分散的沉寂的嘴唇
自泥土的每一部分集合起來,
並且從無底的深淵終夜不斷地對我說話
彷彿我像錨一樣緊繫著你
告訴我每一樣事物,一鏈接一鏈,
一環接一環,一級接一級;
磨利你積藏的刀叉,
將它們刺進我的胸膛,刺進我的手,
彷彿一河黃色的光芒,
一河被埋葬的老虎,
並且讓我哭泣,每一小時,每一天,每一年,
每一盲眼的時代,星星的世紀。
給我寂靜,水,希望。
給我掙扎,鐵,火山。
讓屍體像磁鐵一樣黏住我。
來到我的血脈和我的嘴。
用我的聲音、我的血說話。
〈馬祖匹祖高地〉是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的長篇鉅構《一般之歌》中的第二章。《一般之歌》是聶魯達在其「詩歌民眾化」的信念下所完成的一部龐大的現代史詩。全詩共分十五章,內容涵蓋了整個美洲:美洲草木鳥獸誌,古老文化的探索,歷史上的征服者、壓迫者和民眾鬥士,美洲地理誌,智利的工人和農民,對美國林肯精神的呼喚,詩人血緣的證實;全詩在對生命及信仰的肯定聲中結束。儘管《一般之歌》是針對一般聽眾而寫(聶魯達喜歡在公會、政黨集會等場合為一般民眾朗誦他的詩),但這並不表示這些詩作是簡單淺顯的,聶魯達仍是相當用心地經營詩的結構與技巧,以〈馬祖匹祖高地〉此章為例,全章共分十二個 部分,具有一個複雜而嚴謹的結構。詩人以訪古印加廢墟馬祖匹祖高地(位於今日祕魯境內)的真實經驗為經,以浸淫於古文明歷史意識之探索為緯,勾勒出全詩的輪廓和主題。
一開始,詩人首先陳述個體在文明城市中的孤離和不安:
從風到風,像一張虛空的網
我穿過街道與大氣,來了又去,
跟著秋天的君臨葉子們四處流傳的
新幣……
一再出現的秋的意象(「啊在秋天的洞窟間破碎的額頭」、「一千片葉子的死亡」)襯出了挫敗與荒蕪之感,也表達出「衰竭的人類春天」的氣氛,使得全詩前五部分形成一種「下坡」的姿態,一直下沉到個體認知了生命的空虛和缺憾(「 生命如同玉蜀黍脫粒,在儲放╱挫敗經歷和不幸事件的無盡的╱穀倉,從一到七,到八……」)。想在人類身上找尋不滅的因子的企圖只是更將詩人拉近死亡:「我獨自流浪,死著自己的死。」時間也就在這張知覺「虛空的網」縫中流失,並且將詩人從失根的現代世界載往過去的歷史。從第六部分起,全詩「上坡」的結構開始展開,他攀登上「人類黎明的高地」,先前枯萎、衰敗的秋的意象也被重複出現的珊瑚礁、堅硬的石塊所取代:那賦予高地上的碑石以生命的諸種死亡(「繼無數多生命存在的石頭的生命」)縈繞著他。在第九部分,詩人迸出了由七十二個名詞片語所堆築而成的連禱文:
三角形的外袍,石之花粉。
花崗岩的燈,石之麵包。
礦物般的蛇,石之玫瑰。
入土的船隻,石之泉源。
月的馬匹,石之亮光。
赤道的象限,石之蒸汽。
絕對的地理,石之書籍……
這些石塊,周遭的空氣和它們所目睹的歷史變遷,似乎都在否定人類的存在(「石頭之內是石頭,而人在哪裡?╱大氣之內是大氣,而人在哪裡?╱時間之內是時間,而人在哪裡?」)而使詩人想到那些建築馬祖匹祖高地的受挫的奴隸以及他們在建造過程中所受的磨難,他於是問:「馬祖匹祖,你是否把╱石頭置於石頭之內,而破布,在基礎裡?」至此,本詩的兩個母題——人類的孤寂以及被遺忘的諸多建築高地的生命——乃交融為一。在詩末(即第十二 部分),詩人體認出他的任務即是要賦予這些死去、被遺忘了的無名奴工以新的生命,恢復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他借一連串的呼喚把全詩帶進全人類認同一體的境界:
給我寂靜,水,希望。
給我掙扎,鐵,火山。
讓屍體像磁鐵一樣黏住我。
來到我的血脈和我的嘴。
用我的聲音、我的血說話。
在〈馬祖匹祖高地〉這首詩裡,聶魯達企圖透過歷史與自然雙重的媒介來解答人類的命運。他以見證者的姿態出現(「我看到 的生命,奴僕,田野 裡的睡眠者,╱我看到一個身體,一千個身體,一個男人,一千個女人」),藉著詩的語言壯麗地把自己所見,所聞,所體認的經驗和真理傳遞給我們。第八部份提到的威卡馬右河(Wilkamayu),在馬祖匹祖地區印加人說的克丘亞語(Quechua)中,意為「聖河」。
他們為島嶼而來(1493)
屠殺者夷平了群島。
在殉難的歷史中
瓜納阿尼島首當衝突。
黏土的孩童看到他們的微笑
被粉碎,被擊打
他們脆弱如鹿的雕像,
至死仍不明瞭。
他們被綑綁、拷打,
被焚燒烙印,
被啃嚙埋葬。
當時間完成它的華爾滋,
迴舞於棕櫚樹間,
綠色的廳堂已空無一人。
唯骨頭留下,
僵硬地排列
成十字,向神與人
更偉大的榮耀。
從較大的泥塊,
索達文多的綠枝,
到珊瑚礁群,
納瓦厄斯的利刀不停切割。
這兒十字架,那兒念珠,
這兒火刑柱上的聖女。
磷光閃閃的古巴,哥倫布之珠,
在潮濕的沙上
領受旗幟與膝蓋。
譯註:
瓜納阿尼島(Guanahani)是聖薩爾瓦多島的本名,哥倫布於一四九二年到達那裡。「較大的泥塊」指大安地列斯群島,
「索達文多的綠枝」指小安地列斯群島中的
Sotavento
島群。
阿爾瑪格羅自北方帶來他被撲滅的燼。
在領域之上,在爆炸與日落之間,
他日以繼夜地搜尋著,如俯身於航海圖。
荊棘的陰影,薊與蠟的陰影,
這個西班牙人用他乾瘦的軀體迎戰。
提防岩層陰森的計謀。
夜,雪和沙土構成了
我瘦長的祖國,
寂靜躺臥在它長長的海岸線上,
泡沫自它海底的鬚芒流洩而出,
煤炭用神秘的吻將之覆蓋。
黃金在它的手指中燃燒如餘燼,
而銀閃耀如綠色的月亮
它濃厚的陰鬱行星的陰影。
這個西班牙人曾一度坐在薔薇花旁,
在橄欖油,在美酒,在古老的天空旁,
他沒有想到憤怒的石頭
竟會從海鷹的糞堆底下誕生。
譯註:
阿爾瑪格羅(Diego de Almagro,
1475-1538),西班牙軍人,征服印加帝國(今秘魯)之功臣。
一四五三年,西班牙國王查理一世,遣其
援助征服今智利之戰役。
勞塔羅是一隻細長的箭。
我們的父,他肢柔膚青。
他最初的年月是全然的寂靜。
他的少年期權威。
他的青年期一股定向的風。
他像一隻長矛般地訓練自己。
他讓腳習慣於瀑布。
他用荊棘教育他的頭。
他寫作栗色駝馬的論文。
他居住在雲的洞穴裡。
他伏襲鷹隼的獵物。
他向螃蟹刮取秘密。
他和緩火的花瓣。
他吸吮寒冷的春天。
他在煉獄般的深谷裡燃燒。
他是殘酷鳥類的獵者。
他的斗蓬染滿了大小的勝利。
他細讀夜的侵略。
他承擔硫磺的崩石。
他讓自已成為速度,突然的光。
他領受秋的倦怠。
他在看不見的地方工作。
他在雪堆的被褥下睡眠。
他直與箭的行徑匹敵。
他邊走邊喝獸血。
他向波浪扭奪寶藏。
他使自已成為威脅,彷彿陰鬱的神祇。
他自他每一子民的爨火飲食。
他懂得閃電的字母。
他嗅出四播的灰燼。
他用黑色的毛皮包裹他的心。
他譯釋煙的螺紋。
他用沈默的纖維造就自己。
他彷彿橄欖的靈魂把自己浸在油中。
他變成透明堅硬的玻璃。
他學習成為颶風。
他磨鍊自己直到血液乾竭。
只有那樣,他才不辜負他的人民。
【回目錄】
突然我發現周圍的魚群變得
稠密起來,滿是鋼鐵的形象,
利如刀口的嘴,
潛沉之銀的閃電,
守喪之魚,尖頂拱形之魚,
指甲鑲金的穹蒼之魚,
帶有閃亮圓點花紋之魚,
帶十字交叉寒意凌人之魚,
一種白色的速率,一種薄弱的循環的
科學,大破壞與成長的
卵形之嘴。
手或腰是俊美的——
被變化無常的月亮環繞,
它看到魚族的居民蝟集,
一條充滿生命彈力的潮濕之河,
天秤座星座之增殖,
再生之蛋白石散佈於
陰鬱之海洋的床單上。
他看到咬噬他的銀色之石在燃燒,
顫慄之寶藏的旗幟,
當他下沉到吞沒一切的深處時,
他交出自己的血液,
懸浮於以多血質的指戒
圍繞他軀幹的嘴,
直到,分崩離散,
像分泌樹汁的莖幹,他成為潮水的
盾形紋章,紫水晶打造的
衣裳,海底
受傷的遺產,在眾多的樹上。
秋酒或春酒,酒
以及酒伴兒,在一張春分秋分的
樹葉零亂散落的桌際,世界的
大河泛白,距離我們的歌
如此的遠。
我是個隨遇而安的飲者。
你沒有來這裡所以我撕下
你生命的一頁。當你離開時
你可以帶走我的某些東西:一些薔薇或
栗子或永不枯萎的根,
與同伴分享。
你可以和我一同歌唱,直到
我們的酒滿溢並且將桌板染成
紫色。
你嘴裡的蜜酒
直接釀自塵埃斑斑的蜂群。
我歌曲中的陰影有多少已經消失:
啊老友——
我愛與之面對面,自生命中蒸餾出
我所宣稱的男性的科學:
親睦,粗魯溫柔的樹叢。
把你的手給我,只要
跟我來,不要在我的話語中尋找
來自或滲出植物以外的事物。
為什麼問我工人以外的事情?你知道
我一鎚一鎚地打造我隱密的冶煉場,
除了與我的舌頭交談我不愛說話。
去找醫生吧,如果你受不了風吹。
哦,讓我們歌大地的澀酒,
用秋天的杯子敲打桌板,
當吉他或寂靜不斷地帶給我們
愛的線譜,虛幻之河的語言,
沒有意義的美好的詩節。
【回目錄】
——以上選自《一般之歌》
有件事
想要告訴你。
你明白怎麼一回事的:
如果我於悠緩的秋天立於窗口
凝視
晶瑩的月,紅色的枝椏,
如果我於爐火邊
輕觸
細不可感的灰燼
或皺褶斑斑的圓木軀幹,
凡此種種皆引我貼近你,
彷彿存在的一事一物,
芳香,光影,金屬,
是一艘艘小船,航向
那些等候我前往造訪的你的小島。
請聽著,
倘若你對我的愛意逐漸消逝
我也將緩緩終止我的愛。
如果你突然
將我遺忘,
就別來找我,
因為我將早已忘記你。
如果你認為那
穿越我一生的
旌旗之風
既久且狂,
決定
在我植根的心的海邊
與我分手,請記住
在那一天,
那一刻,
我將高舉雙臂,
我的根將動身遠航
追尋另一片天地。
但是
如果每一天,
每一刻,
你滿心歡喜地
覺得你我命運相依,
如果每一天都有一朵花
爬上你的雙唇前來尋我,
啊,親愛的,啊,我的人兒,
我心中的火會再次燃起,
澆不熄也忘不了,
我的愛因你的愛而飽滿,親愛的,
只要你一息尚存,它就會在你懷裡
且被我緊抱。
【回目錄】
——以上選自《船長的詩》
啊,多渴望知道
有多少!
多急於
知道
有多少
星星掛在天際!
童年時
我們計數
石頭和植物,手指和
角趾,沙粒和牙齒,
少年時我們計數
花瓣和彗星的尾巴。
我們計算
顏色,年歲,
生命,和親吻;
鄉間的
牛隻,海邊的
浪花。船隻
成為繁殖的數字。
數字相乘相生。
城市
以千,以百萬計,
數以百計的
小麥當中包含了
更小的數字,
小過一粒麥子。
時間成為數字,
光被測算出,
無論它如何與聲音賽跑
速率始終是 37。
數字包圍著我們。
夜裡,當我們疲憊地
關上房門,
800 自門底縫隙
溜入,
和我們一起爬進被窩。
睡夢中
400 和 77
用鐵鎚和火鉗
重擊我們的額頭。
5
與 5 相加
直到它們沈入大海或陷入瘋狂,
直到太陽用 0 和我們打招呼,
然後我們跑著
到辦公室
到工作場所
到工廠,
在嶄新的每一天
再度展開無窮盡的 1。
身為人類,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慢慢地滿足
自己的渴望,
這代代相傳的渴望——
渴望賦予萬物數字,
合計它們,
將之分解成
粉末,
數字的荒原。
我們
用數字和名字
包裝世界,
但是
萬物終究逃過了劫數,
它們逃離
數字,
成群地瘋狂,
蒸散,
留下
某種氣味,一份回憶,
任數字空幻虛無。
這便是為什麼
我希望你
擁有事物本身。
讓數字
下獄,
讓它們以完美的分別式
大步前行,
不斷生殖,
向無限大的,
總數邁進。
我只希望
讓沿路的
數字
保護你
也讓你保護它們。
願你週薪的數目
擴張直到橫跨胸膛,
而從你們,你和你愛人的身體
相擁而成的數字 2 中,
願生出一雙雙你們的孩子的眼睛,
他們將再次計數
古老的星星
以及那覆蓋全新大地的
數不盡的
麥穗。
【回目錄】
街道
浸淫在番茄裡:
正午,
夏日,
光
破裂成
兩半
的
番茄
而街道
帶著果汁
奔跑,
衝進
廚房,
接管午餐,
安靜地
定居在
餐具架上,
跟著玻璃杯,
奶油碟子
藍色的鹽瓶。
它有
它的光亮,
漂亮的威嚴。
真不幸,我們必須
暗殺:
一隻水果刀
撲通進
活生生的漿果,
鮮紅的
內臟,
一顆鮮艷
深沉,
取用不盡的
太陽
淹沒了全智利的
沙拉,
愉快地用金黃的洋蔥
塗飾;
而為了慶祝,
油脂——
橄欖樹
柔順的精髓——
讓自己掉落
到它張裂的半球,
甘椒也
加上
它的芬芳,
鹽,它的磁力——
這是白日的
婚禮:
荷蘭芹
誇示
它的小旗子,
馬鈴薯
歡騰著,
烤肉的香味
把門都
擊倒了:
可以吃了!
快走啊!
在織著夏天花紋的
桌子上,番茄,
我們地上的星星,
我們繁複而肥沃
的星星,
炫耀著
它們的
迴轉,
運河,
無骨
無殼,
無鱗無刺的
充實與
豐滿,賜給我們
艷熱的
節慶
和擁抱一切的新鮮。
【回目錄】
每個清晨你等待,
衣服,在椅子上,
等待我的虛榮,
我的愛,
我的希望,我的身體
去充滿你,
我
悲傷,有七隻跛腳的
聖甲蟲,
蜘蛛網之蛋,
頭破血流的老鼠,
母狗的骸骨:
禁止進入。
不要進來。
滾開。
帶著你的雨傘滾回
南方去,
帶著你的蛇牙滾回
北方去。
有一個詩人住在這裡。
沒有悲傷可以
越過這個門檻。
穿過這些窗戶
進來的是世界的呼吸,
鮮紅的玫瑰,
繡著人民勝利的
旗幟。
不准。
不准進來。
拍掉
你蝙蝠的翅膀,
我要踐踏從你斗篷
落下的羽毛,
我要把你屍體的
片片塊塊
掃到風的四個角落,
我要擰你的脖子,
我要縫死你的眼皮,
我要織你的屍衣,
並且,啊悲傷,把你齧齒類的
骨頭埋葬在蘋果樹的春天下。
【回目錄】
——以上選自《元素頌》
所有這些人都在裡面
當她全身赤裸地走進。
他們一直在喝酒,並且開始侮辱她。
她剛從河裡來,什麼也不懂。
她是一名迷路的美人魚。
笑罵聲自她閃爍的身體流過,
猥褻的話語浸透了她金黃的胸脯。
眼淚是陌生的,她沒有哭泣,
衣裳是陌生的,她沒有衣服。
他們用香煙末端和灼燙的木塞撥逗她。
並且在酒店的地板上大笑打滾。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言語為何物。
她的眼睛是遠方愛情的顏色,
她的手臂媲美黃晶玉,
她的雙唇在珊瑚紅的燈光中無聲地蠕動,
最後她自那扇門離去。
一鑽進河裡她就把一切污穢洗盡,
再度閃亮有如雨中的白石;
不回頭看一眼,她再度游去,
游向虛無,游向她的死亡。
- 【回目錄】
火車在車站裡
做夢,沒有防衛,
沒有引擎,熟睡著。
黎明時我躊躇地走進,
搜尋秘密:
遺留在貨車以及
旅行之後殘餘氣味裡的物品。
在離去的人群中,我感覺自己
孤單地在靜止的火車裡。
空氣凝重,一排
壓縮的對話
與瞬時即逝的沮喪。
走道上逝去的人們
好像沒有鎖頭的鑰匙
掉落在座位底下。
從南方來旅行的女士,帶著
束束的花朵與小雞,
或許她們被謀害了,
或許她們回去了並且哭泣,
或許她們用康乃馨的火
把車廂燒光了,
或許我也旅行著,和他們一塊,
或許旅途中的蒸汽,
潮濕的欄柵,或許
它們全都活在靜止的火車裡,
而我是一名睡著的旅客
突然間悲慘地醒來。
我坐在位子上,火車
奔跑過我的體內,
衝破我的邊境——
一轉眼,它變成童年時的火車,
清晨的煙霧,
夏日的澀甜。
仍有其它逝去的火車,
滿載哀愁,
像滿車的瀝青;
靜止的火車如是繼續奔跑於
黏著我的骨頭
逐漸陰沉起來的早晨。
我獨自在孤寂的火車中,
但不只是我孤獨,
一大群孤寂聚集著,
就像月台上那些農民,
期待著旅行,
而我,在車中,像發霉的煙,
跟著這麼多沒有活力的人,
承受著這麼多的死亡,
感覺自己迷失在一次
除了衰竭的心以外,沒有什麼
東西移動的旅行當中。
當一個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體內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著,直到找到你,
讓你殺死他。
讓我們注意——走路
吃飯,談天——
他的死亡。
他過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個人都清楚他的哀傷。
如今他死了,並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無人留戀。
然而,他依舊在死後回來,
因為只有在這兒我們才會想起他。
他哀求地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們不曾看到,也不願意看到。
最後,他走開了,不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因為現在再沒有人需要他了。
星期一,星期二緊緊嚙合,
一個星期跟一年。
時間不會被
你衰竭的剪刀剪斷,
而白日的名字悉數被
夜晚的潮水沖失。
沒有人能夠說自己叫彼德洛,
沒有人是羅莎或者瑪利亞,
我們都只是塵土或沙,
我們都只是雨中之雨。
他們跟我談到委內瑞拉,
談到智利,還有巴拉圭;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只知道地球的皮毛,
而我知道他沒有名字。
當我跟草根住在一起,
它們比花朵更叫我滿意,
而當我跟一顆石頭說話,
它響亮如鈴聲一般。
好長好長啊,到冬天
都還不走的春天。
時間遺失了它的鞋子。
一年持續了四百年。
每天晚上當我睡著的時候
我的名字叫什麼或不叫什麼?
而當我清醒的時候,我又是誰呢,
如果我不是睡覺時的我?
這意思是說我們才剛
踏進生命
就彷彿新生般地到來;
讓我們不要把嘴巴塞滿
這麼多變動的名字,
這麼多悲哀的禮制,
這麼多華麗的字母,
這麼多你的跟我的東西,
這麼多文件的簽署。
我有心弄混事物,
結合他們,令他們重生,
混合他們,解脫他們,
直到世界上所有的光
像海洋一般地圓一。
一種慷慨、碩大的完整。
一種爆裂、活生生的芬芳。
【回目錄】
——以上選自《狂想集》
只有地球上最古老的愛
才能為孩童的雕像梳洗,
拉直他們的腳和膝蓋。
水升起,肥皂滑動,
純潔的身體迎上前去呼吸
花朵和母性的空氣。
哦,敏銳的警覺,
甜美的幻像,
微溫的掙扎!
現在頭髮是一團糾葛的
毛皮,被木炭畫上十字記號
被鋸屑和油脂,
煤渣,縫線,螃蟹,
直到愛,耐心地
預備好水桶和海棉,
梳子和毛巾,
並且,隨著刷洗和梳理,隨著琥珀,
最原始的細心,茉莉,
浴畢的孩子變得愈發清新——
啊自母親的手臂奔跑而出
他再一次攀上他的旋風,
尋覓泥土,油脂,尿水和墨水,
弄傷自己,在石塊上打滾。
如此,剛被洗淨,這小孩躍進了生命,
因為,今後,他有空做的只是
保持乾淨,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生命。
詩歌是純白的;
它自水滴掩覆的水中出現,
皺褶斑斑,任意堆疊。
必須將之攤開,這行星的表皮,
必須將之燙平,這白色的海水;
無數的手來回地揮動,
去撫平這神聖的表面。
一切因此達成。
每天,手重造這世界,
火與鋼鐵結合,
而帆布,亞麻和棉布自
洗衣店的瑣碎戰爭中歸來;
鴿子自光處誕生。
貞節再度自泡沫中湧現。
【回目錄】
——以上選自《全力集》
而就是在那種年紀……詩上前來
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
從什麼地方來,從冬天或者河流。
我不知道它怎麼來,什麼時候來,
不,它們不是聲音,它們不是
字,也不是沉默,
從一條街上我被叫走,
從夜的枝椏,
驟然地,從其他事物,
在粗暴的火間
或者獨自歸來
在那兒,一張臉也沒有
而它處及了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的嘴
不知道如何
命名,
我的眼睛是瞎的,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
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微弱而不具體,純粹的
無意義,
一個一無所知的人他
單純的智慧,
而突然我看到
天空
鬆解、
洞開,
行星,
悸動的農園,
戳了孔的陰影,
篩分著
箭矢,火與花,
纏捲的夜,宇宙,
而我——無限小的本體,
醉倒在偉大星夜的
空虛裡,
類似,神秘的
映像,
感覺自己在純粹的
深淵中,
與眾星一同轉旋,
我的心向風中逸去。
【回目錄】
讓我回歸,哦太陽,
回歸到我野性的命運,
古森林的雨
把我帶回芳香以及
落自天空的刀劍,
草原和岩塊孤寂的平和,
河岸的濕氣,
落葉松的味道,
活潑的風如一顆心
跳動於高聳的南美杉
擁擠的紛擾中。
大地,環給我你純粹的稟賦,
自其根之莊嚴
昇起的寂靜之塔。
我要回歸到未曾擁有的世界,
試著自如此深處回歸到
自然萬物之中
我或存或亡;做另一塊
石頭又何妨,黑暗之石,
被河水沖失的純粹之石。
【回目錄】
——以上選自《黑島的回憶》
你將會明白在那地區我一度戰戰兢兢地越過,
夜伴隨秘密的聲響激動著,叢林之黑暗,
而我跟著卡車匍匐進入那奇妙的宇宙——
黑色的亞洲,黑暗的森林,神聖的灰燼,
我的青春顫抖如蠅之翅翼
在不安的國都到處奔衝。
車輪頓時停止,不相識的人陸續爬了下來,
而我,一個外國人,在那裡,在叢林的孤寂中,
在那裡,在那擱淺於黑夜的卡車中,被放逐,
二十歲,捲縮於自己的語言之中,等待死亡。
突然間鼓聲響起,火炬閃耀,騷動開始,
那些被我確認為劊子手的人
正在跳舞,在叢林高聳的黑暗底下
娛悅一位迷路於那遙遠地區的旅人。
如此,當這麼多惡兆正指向我生命的盡頭時,
高大的鼓,飾花的編髮,閃光的足踝,
舞躍者,微笑並且為一名外國人歌唱。
我告訴你這個故事,親愛的,因為教訓,
人類的教訓,透過它奇異的偽裝發出光芒,
那兒黎明的原則在我心中植根——
那兒我悟出人類皆兄弟的道理。
那是在越南,一九二八年的越南。
四十年之後,要命的瓦斯落於
我同伴的音樂上,炙烤雙腿和音樂,
燃燒荒野上儀禮的寂靜,
摧殘愛情並且破壞孩童的和平。
「打倒野蠻的入侵者!」鼓聲響起,將
微小的國家聚合成一股抵抗的結。
親愛的,我告訴你這些海上與白日的際遇,
我船歌裡的月亮在水中打盹。
我對稱的系統如此安排了它,
跟著海上春天刺人的初吻。
我告訴你:帶著你眼睛的影像旅行這世界,
我心中的玫瑰建立了自己芬芳的國度!
我說我同時給你惡棍與英雄的記憶,
世界上所有的雷鳴都在我的吻下隆隆作響,
船隻就這樣在我的船歌裡筆直前進。
但這些是恥辱的日子,我們的;遠處人類的血
再度在海中翻滾,波浪玷污我們,月亮蒙上污名。
這些遙遠的苦痛是我們的苦痛
而為受壓迫者抗爭是我本性中執著的氣質。
或許這場戰爭也將結束,像其他許多分隔我們的戰爭,
任我們死亡,殺害我們同時也殺害屠殺者,
但這時代的羞辱將它燃燒的手指置於我們面前。
誰能將隱藏於天真血液之中的殘酷抹掉?
親愛的,在寬廣的海岸沿線,
從一枚花瓣到另一枚,大地交出它的芳香,
而如今春天的勛章宣告著
我們的永恆,不因其短暫而減少痛苦。
如果船不曾手指無硬繭地回到港口,
如果船歌在雷鳴的海上循著它的航道,
如果你黃金的腰在我手中美妙地轉旋,
在這兒讓我們屈服於海的回歸,我們的命運,
並且就此順從它暴烈的脾氣。
誰能收聽潮湧和浪群的根本秘密——
那接二連三用太陽,而後用哭泣充滿我們的秘密?
葉子在最後一次發枝時俯身向大地
並且墬入黃色的空氣中作為降臨的證據。
人類轉向機械論,令一切變得可憎:
他的藝術品,他的鉛筆,他渴望的鐵絲雕像,
他那為曲解閃電而寫成的書;
商業交易是由稻田泥濘中的血污做成的,
在眾多人的希望之中唯獨一具模糊的骸骨殘留:
在天空,世紀末正償付它所虧欠我們的,
而當他們到達月球並且把金質的工具丟到那裡,
我們從不知道——遲緩懵懂的孩童——
被發現的究竟是新的行星或者新的死亡形式?
對我和你而言,我們順從,我們共享希望和冬天;
而我們受了創傷——不僅被致命的敵人
並且被致命的朋友(那似乎更令人難堪),
然而麵包不見得變得更味美,我的書也是一樣:
我們活著,補足痛苦所需要的統計表,
我們繼續去愛愛情,用我們愚鈍的方法
我們埋葬說謊者並且活在誠實的人當中。
親愛的,夜來了,奔馳過整個世界。
親愛的,夜抹去海的痕跡,船傾斜,歇息。
親愛的,夜燃起了它群星的機構。
婦人清醒地滑行,走近正在睡眠的男子,
在夢中這兩人走下了那導向哭泣的河流
並且在黑暗的動物以及負載陰影的火車群中再度成長
直到他們成為夜中蒼白的石頭。
是折斷陰鬱玫瑰的時候了,親愛的,
關閉星辰,把灰燼埋入地底:
並且,在光昇起時,和那些醒來和繼續尋夢
的人一同醒來,抵達那沒有其他岸的海的另一岸。
【回目錄】
——以上選自《船歌》
回到自我
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
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
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
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
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
有一個人想讓潔淨的水,自然的風
淋透全身,卻只再度
回到自我的坑井,
那古老、瑣屑的困惑:
我真的存在嗎?知道該說什麼,
該付,該欠或該發現什麼嗎?
——彷彿我有多重要
以致世界連同其植物之名,
在它四周黑牆的競技場裡,
除了接納我或不接納我別無選擇。
尚未來臨的其他時日
像麵包,或椅子,或藥品、
商品般等候升起:
未來歲月的製造廠:
靈魂的工匠
正在建造,估稱,準備
苦澀或寶貴的日子。
時機一到它們會前來叩門,
賞我們一只橘子
或立刻謀殺我們。
【回目錄】
原諒我,如果我眼中
再沒有事物比浪花更清澈,
原諒我,如果我的空間
綿延不斷無遮掩
無窮盡:
我的歌是單調的,
我的語字是暗處的鳥,
石頭和海的動物,冬日行星的
憂傷,永不腐朽。
請原諒這一連串的水,
岩石和泡沫,潮汐的
狂言囈語:這即是我的孤獨:
拍擊我秘密自我之牆的鹽水
急劇的翻躍,使
我成為冬日
的一部分,
一聲鐘響接一聲鐘響在浪中
自我重覆的同樣延伸的一部分,
寂靜的一部分,長髮一樣的寂靜,
海藻的寂靜,沈沒的歌。
【回目錄】
——以上選自《海與鈴》
聶魯達評介
陳黎•張芬齡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智利大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他的詩作鉅多,詩貌繁複,既闊且深,不僅廣受拉丁美洲人民熱愛,並且因屢經翻譯而名噪世界。儘管許多批評家認為聶魯達的詩作受到超現實主義、艾略特以及其他詩人的影響,他詩中那種強烈而獨特的表現方式卻是獨一無二聶魯達的;他的詩具有很奇妙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拒斥理性的歸納,認為詩應該是直覺的表現,「對世界做肉體的吸收」:「在詩歌的堂奧內只有用血寫成並且要用血去聆聽的詩。」
聶魯達於一九O四年出生於智利中部盛產葡萄的帕拉爾(Parral),父親是鐵路技師,母親在生下他一個月後死於肺結核。他兩歲時就隨父親搬到智利南方偏遠的拓荒地區泰穆科(Temuco),聶魯達最親密的童年伴侶是樹木、野花、甲蟲、鳥、蜘蛛,也就是在這塊未受社會、宗教、文學傳統干預的地點,他詩人的根誕生了。十歲左右,他寫下了他最早的一些詩。在以後的一首詩裡,回憶那段年紀他如是說: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一九二一年,他到首都聖地牙哥讀大學,初見城市的內心衝擊供給了他更多的創作激素,一九二三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霞光》(Crepusculario),立刻受到了矚目。一九二四年,《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perada)的出版,更使得他在廿歲就受到了全國的重視。這本詩集突破了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窠臼,可以說是拉丁美洲第一批真正的現代情詩,如今早已被譯成多國語言;在拉丁美洲本地,這本詩集更像流行曲調或諺語般家喻戶曉地被傳誦著。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一名青年的心路歷程,記錄著他和女人、世界接觸的經驗,以及他內在疏離感。為了排遣城市生活的孤寂,聶魯達只有把自己投注到喜愛的事物和女人身上。在詩中,他把女人融入自然界,變形成為泥土、霧氣、露水、海浪,企圖藉自然和生命的活力來對抗僵死的城市生活,企圖透過愛情來表達對心靈溝通的渴望。然而女人和愛情並非可完全溝通,有時候她也是相當遙遠的。在一些詩裡我們可以找到像「你的存在與我無關, 彷彿物品一樣陌生」(第17首)或者「你是誰 ,你是誰?」這樣的句子,也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情詩始終是在愛的交流、企圖溝通以及悲劇性的孤寂三者間生動地游離著的,我們翻譯的〈今夜我可以寫出〉 (第 20
首)一詩即是例證。一九二七年,聶魯達被任命為駐仰光領事,此後五年都在東方度過。在那些當時仍是英屬殖民地的國家,聶魯達研讀英國文學,開始接觸艾略特以及其他英語作家的詩作。但在仰光、可倫坡和爪哇,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距、剝削和貧窮的異國現象,使他感受到和當年在聖地牙哥城同樣的孤寂。他把孤絕注入詩作,寫下了《地上的居住》(Residencia en la tierra)一、二部中的詩篇。這兩本詩集可說是精神虛無期的產品。詩中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在永恆腐蝕狀態下的恐怖世界,一個無法溝通,逐漸瓦解,歸返渾沌的世界。儘管詩人企圖在詩中追尋個人的歸屬,但時間卻不停地摧毀現在,帶給他的只是過去自我的蒼白的幻像,這現象始終困擾著詩人;〈無法遺忘 (奏鳴曲)〉這首詩可以作為說明:無法超越時間的挫敗感為全詩蒙上了淒冷和孤寂的色彩。人類既生存於時間的軌道內朝腐朽推進,人類經驗——對聶魯達而言——因此也即是荒謬的,而世界唯一的秩序就是「紊亂」。聶魯達否定秩序,描寫混亂的現實,但他的寫作技巧卻有一定的脈胳可尋,這種秩序不是建築上的工整,而是一種浪濤拍岸式的秩序,在鬆散的結構下,現實被展衍成一連串毫不相連的夢幻似的景象,因共同的情感核心而彼此相通。例如在〈獨身的紳士〉一詩 裡,性意象一個接著一個地迅速閃過,堆砌而成的效果成功地把獨身男子的欲望和心態襯托出來。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任駐馬德里的聶魯達詩風有了明顯的改變,從他一九四七年出版的詩集《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中可以清楚的看出。他為不純粹的詩辯護,認為詩不是高雅人士的風雅品,而應該以一般民眾為對象,記載勞工的血汗、人類的團結以及對愛恨的歌頌。在〈我述說一些事情〉一詩中,我們可以找到他對詩風轉變的宣告:
你們將會問︰你的詩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夢或者樹葉,不告訴我們
你家鄉偉大的火山?
請來看街上的血吧!
請來看
街上的血,
請來看街上的
血!
而一九三九年,他更明白地寫下這些句子:「世界變了,我的詩也變了。有一滴血在這些詩篇上,將永遠存在,不可磨滅,一如愛。」因為對詩本質的觀念改變,詩的功用也有所改變,由個人情感的記載演化成群體的活動,詩不再只是印在紙上的文字,對他而言詩成了新的表現形式,成為一種見證:「當第一顆子彈射中西班牙的六弦琴,流出來的不是音樂,而是血。人類苦難的街道湧出恨和血,我的詩歌像幽靈一樣頓然停步。從此,我的道路和每個人的道路會合了。忽然,我看到自己從孤獨的南方走向北方——老百姓,我要拿自己謙卑的詩當做他們的劍和手帕,去抹乾他們悲痛的汗水,讓他們得到爭取麵包的武器。」毫無疑問地,他在寫這些作品時是一面假想有聽眾在聽的。
聶魯達把這種「詩歌民眾化」的觀念延伸到《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以後的詩作上去,於一九五O年出版了不朽的《一般之
歌》(Canto general)。《一般之歌》是一部龐大的史詩,由大約三百首詩組成,長達一萬五千行,分成十五個大章,內容涵蓋了整個美洲:美洲的草木鳥獸、古老文化、地理環境、歷史上的征服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它們和詩人自傳式的敘述交織在一起;全詩在對生命及信仰的肯定聲中結束。儘管《一般之歌》是針對一般聽眾而寫(聶魯達喜歡在貿易工會、政黨集會等許多場合為一般民眾朗誦他的詩,他後來表示:朗誦詩歌是他文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事實),但這並不表示這些詩作是簡單淺顯的。就拿〈馬祖匹祖高地〉這章詩為例,全章共分十二個 部分,具有一個複雜而嚴謹的結構。詩人先陳述個體在文明城市中的孤離、不安,使前五部分的詩成為一種「下坡」,下沉到個體認知了生命的挫敗為止:想在人類身上尋找不滅的因子的企圖是只會把詩人更加拉近死亡的。從第六 部分起,「上坡」的結構開始開展,他攀登上「人類黎明的高地」,那使高地上碑石有了生命的諸種死亡縈繞著他,他想到那些建築高地的苦難的奴隸,最後了解到他的任務是賦予這些死去、被遺忘了的奴工新的生命,恢復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至此,詩人把全詩帶入全人類認同一體的新境界。詩人以見證者的姿態出現詩中,透過詩的語言,美麗且有力地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接觸到的經驗、真理傳達出來。《一般之歌》出版之後,聶魯達更加致力於詩的明朗化,貫徹他「詩歌當為平民作」的信念,一九五四年出版了《元素頌》(Odas elementales)。這些詩不再採用儀禮式、演說式的語言,而用清新、精短的詩行,使每一首詩自然得像一首歌謠。詩中禮讚日常生活、普通人民和事物:書本、木頭、番茄、短襪、字典、集郵冊、腳踏車、鹽、地上的栗子、鄉間的戲院、市場上的鮪魚、海鷗、夏天……,他歌頌最根本的生命元素,他歌頌愛、自然、生命,甚至悲傷。這些印證了他在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答辭中所說的:「最好的詩人就是給我們日常麵包的詩人。」在一首詩裡他曾如是描述他心目中未來文學的風貌:
又一次
有雪或者有青苔
能讓那些腳印
或眼睛
去鐫刻
他們的足跡。
換句話說,他肯定未來的詩歌會再一次和人類生命緊密相連。我們此時所看到的聶魯達已不再疏離、孤寂了,他將自己投到工作、活動之中,這些詩中所流露的對生命,對事物的喜悅正是最好的說明了。
即使聶魯達如是強調詩的社會性,他卻一點也不限制自己寫作的範圍。他個人的經歷和私密的情感生活一直是他寫作的重要題材,在《狂想集》(Estravagario, 1958)中的一些詩裡(如〈美人魚與醉漢的寓言〉),他更應用了神話與寓言。一九五二年,他在那不勒斯匿名出版了《船長的詩》(Versos del capitan),這是他對烏魯齊雅(Matilde Urrutia)的愛情告白,直到一九六二年他才承認自己是作者。一九五五年,他娶烏魯齊雅為妻,一九五九年出版《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Cien sonetos de amor),獻給妻子。之後,他的詩歌又繼續經歷另一次蛻變。他把觸角伸入自然、海洋以及他們所居住的黑島,像倦遊的浪子,他尋求歇腳的地方,企圖和自然世界達成某種宗教式的契合,《智利之石》(Las piedras de Chile,1961)、《典禮之歌》(Cantos ceremoniales, 1961)、《黑島的回憶》(Memorial de Isla Negra, 1964)、《鳥之書》(Arte de pajaros, 1966)、《沙上的房子》(Una casa en la arena, 1966)、《白日的手》(Las manos del dia, 1968)和《世界的末端》(Fin de mundo, 1969)等詩集相繼出版。在這些六十年代的詩作裡,聶魯達探尋自然的神秘,從一石一木中汲取奇異神聖的靈感。在他看來,一塊石頭不僅僅供人建築之用,它是神秘、空靈的物質,述說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宇宙。他不想為所有的事物定名,他希望所有的事物能夠混合為一,重新創造出更新的生命:
我有心弄混事物,
結合他們,令他們重生,
混合他們,解脫他們,
直到世界上所有的光
像海洋一般地圓一。
一種慷慨、碩大的完整,
一種爆裂、活生生的芬芳。
——〈太多名字〉
雖然聶魯達晚年並沒有停止他政治和歷史性的詩作,但在寫作「自然詩」的同時,他似乎也有某種回歸自己根源的渴望。聶魯達一度把自己比喻成在時間水流中行船的船夫,而在晚年不時瞥見自己在死亡的海洋中航行,因此把一九六七年出版的一本選集命名為《船歌》(La barcarola),追述一生的際遇,他的漂泊、政治生涯諸般愉快之事。他優雅平和地吟唱自己的天鵝之歌,然而很不幸地,他的死亡並不曾如他詩中所繪見地那般平和。一九七三年,當他臥病黑島時,智利內亂的火燄正熾烈。九月二十三日,聶魯達就在這種內外交攻的苦痛下病逝於聖地牙哥的醫院,他在聖地牙哥的家被暴民闖入,許多書籍、文件被無情地摧毀。
聶魯達死後,八本詩集陸續出版:《海與鈴》(El mar y las campanas, 1973),《分離的玫瑰》(La rosa separada, 1973),《冬日花園》(Jardín de invierno, 1974),《黃色的心》(El córazon amarillo, 1974),《 二OOO》(2000, 1974),《疑問集》(Libro de preguntas, 1974),《哀歌》(Elegía, 1974)以及《精選的缺陷》(Defectos escogidos, 1974)。在這些晚年的詩作裡,我們看到了兩個聶魯達:一個是五十年代情感豐沛、積極樂觀的聶魯達,用充滿自信的宏亮聲音對我們說話;另一個是充分感知生命將盡的「夕陽下的老人」,對孤寂、時間發出喟歎,並且企圖攔阻歷史的洪流以及生命流逝的軌跡。從詩集《在我們心中的西班牙》(Espana en el corazón, 1938)以來,即不斷發出怒吼、譴責前輩詩人只知耽溺於自我的這位民眾詩人,如今也讓他的詩迎向親密的自我,迎向沈默的孤獨,迎向神秘之浪不可思議的拍擊。這是一項回歸,終極的回歸,回到老家,回到自我的老屋:
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
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
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
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
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
這些「回到自我」的詩作可視為聶魯達個人的日記。他向內省視自己,自己的現在和過去,以及等候著他的不確定的未來;他發覺到有許多是他所愛的,許多是可嘆而欲棄絕的,有光,也有陰影,但總有足夠的奇妙力量得以抵抗陰影,維持寧靜之希望。聶魯達彷彿一位先知,一位年老的哲人,思索人類生存的意義,人類在宇宙的地位,以及生命永恆的問題。這些詩作,讓我們看到了聶魯達憂鬱哀傷的一面,捕捉到詩人更完整的面貌。
《海與鈴》中另一首〈原諒我,如果我眼中〉,聚合了聶魯達晚年詩作的幾個重要主題:孤寂是不可剝奪的權利,大海是隱密自我的象徵,死亡是另一種諧合。這是一首和大海之歌相應合的「沈沒的歌」。從這些主題,我們又可衍生出第四個主題——寂靜。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種「消極能力」同樣見諸《疑問集》。這本詩集收集了四百個追索造物之謎的疑問;詩人並不曾對這些奧秘提出解答,但他仍然在某些問題裡埋下了沈默的答案的種子:「死亡到最後難道不是╱一個無盡的廚房嗎?」「你的毀滅會熔進╱另一個聲音或另一道光中嗎?」「你的蟲蛆會成為狗或╱蝴蝶的一
部分嗎?」
死與生同是構成生命廚房的重要材料。聶魯達自死亡見新生的可能,一如他在孤寂陰鬱的冬日花園看到新的春季,復甦的根。通過孤獨,詩人再一次回到自我,回到巨大的寂靜,並且察知死亡即是再生,而自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週期的一
部分。
聶魯達死後二十年間,許多討論他作品的論文和書籍相繼問世。毫無疑問的,他對二十世紀世界文學的影響力是歷久不衰的。他的詩作所蘊含的活力和深度仍具有強烈的爆發力,將持續成為後世讀者取之不盡的智慧和喜悅的泉源。聶魯達說:「文字和印刷術未發明之前,詩歌即已活躍大地,這即是為什麼我們知道詩歌就像麵包一樣,理應為眾人所享——學者和農人,不可思議而且絕不尋常的人類大家族。」的確,這位詩作質量俱豐的拉丁美洲大詩人,在死後二十多年仍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們像麵包和水一樣的詩的質素。在他的回憶錄裡,他曾說可愛的語字是浪花,是絲線,是金屬,是露珠,它們光潔如象牙,芳香若花草,像鮮果,海藻,瑪瑙,橄欖。讀他的詩我們感覺自己又重新回歸生命最質樸的天地,跟著人類的夢想和情愛一同呼吸,一同歌唱。
●
我們在二十年前,大學畢業後,開始接觸、翻譯聶魯達的詩作。這本《聶魯達詩精選集》裡大部分的詩先前曾出現在我們譯的《聶魯達詩集》以及《拉丁美洲現代詩選》裡。此二書絕版多時,欲探聶魯達的詩友每為尋中譯而苦,如今桂冠圖書公司欲將聶魯達詩納入「桂冠世界文學名著」之林,我們乃趁機新譯了一些聶魯達詩作,連同舊譯總共六十首,希望能幫助讀者一窺大師多樣的詩貌。
【延伸閱讀】
陳黎•張芬齡 譯
《聶魯達詩精選集》
(1998年,桂冠出版公司)
→
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
→
聶魯達《100首愛的十四行詩》
→
聶魯達《疑問集》
→
聶魯達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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