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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四季
二魚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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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據時期台灣短歌選
陳黎•上田哲二 譯
序/八十年前的自然精品(劉克襄)
春歌(二十八首)
夏歌(三十六首)
秋歌(二十三首)
冬歌(二十三首)
雜歌(二十四首)
東台灣之歌(四十一首)
後記一/為被遺忘的舌頭發聲(上田哲二)
後記二/台灣四季,詩歌一事(陳黎)
首次完整呈現日據時期在台日人的短歌作品,揭示出與當時官方文藝政策、以及被大家所熟知的台灣文人經典截然不同的庶民樣貌。
這些短歌是從許多現在已經不容易找到的珍貴日文歌誌、歌集《あらたま》、《黎明》、《八重雲》等選錄出來,
短詩作者不是著名作家,也不是御用文人,而是最貼近大眾生活的醫生、教師、警察、銀行行員、家庭主婦與學生,
仔細閱讀這些可愛的小詩之後,便會發現他們觀察的細膩程度,其實並不輸給像是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等日本文壇巨擘。
在隔了七、八十年之後的今日,仍然讓人讀來感到有趣,藉由當時居住在台灣的日本人的視角,
他們所看到的台灣,四季分明,有芒果、有海蟑螂、有苦楝樹、還有壁虎的叫聲……,早期的大稻埕街頭、淡水海岸、
陽明山花木與台南鳳凰樹樹蔭的描寫,也令久居島國的我們感到耳目一新。
八十年前的自然精品
日據時期台灣最大歌誌《あらたま》1927 年一月號
初讀《台灣四季》裡這些重新出土的,在台日人的短歌作品,彷若走在鄉野間,意外地邂逅了早年熟稔的自然景物。但許久未見著,難免驚喜地不知所措,很想多在旁邊,駐足一段時間。
它們像一隻隻罕見的小鳥,突地現身。或者是,一株株失落多時的花草,重新冒出。我默默朗讀時,不只暗自歡欣,還覺得每一首,都可以從自然風物的多樣面相,給予親切的解釋。
根據老友陳黎的後記,此書挑選的,還不過是早年日人創作裡的三本選集,一百五十多首短歌而已。它們彷彿只是第一批從遠方運回故土,等待被鑑定的本土物種。後面還有諸多有關台灣的短歌和俳句,等待我們,花費更多心血去發掘。
他和上田哲二兩位先生對於短歌創作,多年的潛心關注,無庸說,想必早有著獨到的認知和慧識。現在經由他們精心譯介和詳解,相信也會帶領讀者,更加充分地認識這一文類,如何書寫早年台灣的生活情境,進而啟發諸多有趣的事物。
比如我,便受益匪淺,心得不斷。透過他們的引介,在此僅將自己初次翻讀的愉悅,順道與大家共享。
整體言之,從自然觀察的角度,我大抵有三方感觸。
一、這些來自上個世紀初,以自然為對象的文類,不論是何種語言,不論是哪一個族群,它們是台灣特有環境才可能蘊育的。
二、短歌作者群透過花草鳥獸的習性,敏銳地展現,早年生活裡自然環境和人們生活的親密互動,豐富了我們對那個時代台灣的更細膩想像。
三、以自然風物做為創作主題,這等簡單質樸而充滿靈性的生活美學,恐怕是現今文學創作者愈來愈缺乏的情愫和能力。
喜愛野趣的我,從何處啟發呢?隨手從開頭的作品舉一例,
發著圓圓可愛的
芽的苦楝樹
不知何時
變成
綠葉滿枝
——平井二郎
這首春天的詩,選擇詠物的對象是苦楝。以苦楝為歌詠對象,在本書裡就有好幾首。此詩為其中代表之一。苦楝廣泛分布東亞,台灣尤其普遍。冬日時,苦楝呈枯枝狀態,在北台灣鄉野到處可見,尤其是水塘和溪流邊,實為優勢的喬木。
春天時,它更是平野間最迅速發芽的樹種。猛然間,當大地還在寒冬景物的狀態時,它的青綠嫩芽已在到處搖曳了。這種情景縱使今天搭乘高鐵火車,往外眺望,都會清楚看見。但反觀現今的國民,試問有幾人注意到它的變化呢?
這本短歌集卻告知了,苦楝是春日時非常重要的吟詠對象。顯見當時的創作者,相當能掌握二、三十年代北台灣平野風景的變化。好幾位創作者都心有所感,把苦楝在北台灣的生長情形,透過短歌的形式,生動地表達出來。這是我們過去在文學作品裡較少讀到的內涵。
此一短歌集,第一個單元「春歌」,先有苦楝,接著是木棉,也有六、七首。其一如下:
木棉花
終於明亮地
綻放:
早晨的白頭翁
叫聲不絕
——藤澤正俊
這首觀察木棉花開、白頭翁鳴唱的情形,更教人擊節。木棉乃荷蘭時代從印度引進台灣的樹種,早已內化為此地尋常植物,但日本並未生長。今日有觀察經驗者,春天時走在仁愛路,或者復興南路的木棉道上,讀此短歌想必都會有深層共鳴。
春日正是木棉花開之際,同時亦是白頭翁的繁殖期。牠們看準了木棉花開。經常飛到木棉樹逗留,從花朵裡尋找虫吃。白頭翁則是日本本島不曾記錄的鳥種,只有台灣和少數琉球的小島才有棲息。如此以台灣才有的白頭翁和木棉花,做為歌詠對象,那種地方風味,又比苦楝更加鮮明了。
從植物種類解析,木棉之後,我隨即也驚喜地讀到,一首有關水芹的詩。
連日春雨
今天也未停
能摘水芹的
日子
一天天過去
——八重留子
水芹是亞洲各地古老的野菜,日本人想必亦不陌生。水芹多生於潮溼之低海拔山區,北台灣分布尤其密集,乾旱的南部反而少見。
春天是水芹生長最美,最好吃的時節。今人較少採集,過去卻是尋常野菜。創作者看到春雨綿綿,水芹無法採摘。沒幾日,可能就過了一年水芹最好的時日,那種急切的心境,溢於短歌之外。以前,我在北台灣偏遠的鄉野旅行,常聽到老嫗敘及水芹菜之美好,猶若野菜之上品。讀到詩,我更能感同身受了。
當然,也不只這三種植物。接下來短歌集中,還有金露花、樟樹、龍眼、仙人掌等等,依書頁而下,好幾十種平野尋常的植物,短歌創作者都精湛地擷取為歌詠的元素,光是這樣的選材,就值得有心人再予以細密的研究。遑論還有接下來,東台灣之歌的山岳、四季和旅行等主題的吟詠,無疑地,都存藏著另一面相的豐富內涵。
只可惜,囿於敘文篇幅,我僅能以一個喜好自然的寫作者,貿然探窺一二。若是有多方專家學者進來鑽研,投入更嚴謹的考證、演譯,想必會有愈加豐厚的收益,挖掘到台灣文學另一層次的美麗內涵吧。
後記一 /上田哲二
為被遺忘的舌頭發聲
1936
年出版於花蓮的歌集《黎明》
我在一年前因偶然的機緣得以逗留台灣,其無比秀麗的自然與固有的島嶼文化讓我印象深刻。台灣海洋性亞熱帶氣候培育出的多元文化、語言以及風土民情,隱藏著豐富的歷史資產。在我海外居留經驗中,此次來台給予我最多回顧和反思日本近代歷史的機會。
去年秋天某日下午,我在中研院圖書館看到尾崎孝子於一九二八年編寫的「台灣の自然と歌」,此作收錄了當時活躍於台北的短歌詩社「あらたま」同仁們所作的一百三十四篇短歌。[1] 讀此詩選後,眼前鮮明地出現當時台灣大稻埕街頭,淡水海岸,陽明山花木,台南鳳凰樹樹蔭等景象。我發現這些目前幾乎已被遺忘的詩人們在創作上有相當不錯的成績,感到這些作品應該是文化交流史上不容忽視的遺產。著名的台灣詩人陳黎先生對這些日據時代短歌作品亦感興趣,我們於是決定將上述尾崎版本的短歌,外加自另兩本歌集——《あけぼの》(黎明,1936)[2] 和《八重雲》(1944)[3] ——所選取的與東台灣有關的短歌作品,以共同翻譯的方式結集成冊,期望對台日近代文學史能有些微貢獻。歌集《あけぼの》是當時活躍於花蓮港的「あぢさゐ」(紫陽花)歌會(渡邊義孝主辦)所刊行的短歌選,《八重雲》則是渡邊所出版的個人短歌集,由此可見昔日花蓮文藝風氣之盛。
本書刊載的短歌是當時居台、隸屬於兩個短歌會的日人於一九二O年代後半至三O年代所作。居於殖民者立場的當時日人所寫的這些作品,理所當然與台灣本地民眾抱持不同視點,因而過去在日本或台灣文學史上被視為殖民地邊緣文化而受到忽略,如開花不結果的「謊花」,有關的出版資料稀少,參與研究的學者亦不多。然而,這些短歌作者都是希望落地生根、盡心盡力生活的一般百姓,譬如醫生、教師、編輯、銀行員等,他們表述出的文本可說是生命的真實呈現,讀者不難自其中看出那些自遠方來到新土地生活的詩人們,新鮮的驚異與感動。雖然得花心神適應跟日本氣候有差距的台灣四季的推移,詩人們似乎頗為享受新的創作材料,進而產生了這些奇異靈感的結晶。感謝陳黎先生的參與,我們得以將八十年前的日文作品化成流利的中文版本。
日本短歌,與俳句一樣,都是在近代面臨多次式微的危機而仍頑強倖存的定型詩。現今日本某些全國性報紙仍設有刊載短歌或俳句的文藝欄,而每年一月東京皇宮會舉行「歌會始」的儀式,吟詠由皇族、選者和一般「召人」所作的和歌,電視台也會實況轉播。不過,在二次大戰剛結束後的一、二十年間,短歌文化並未如此興盛。受到 GHQ(佔領軍總司令部)當局政策的影響,戰前日本傳統文化有不少被視為與昭和十年代的狂熱皇國主義有關聯,尤其在聯合軍佔領期間,文學、戲劇 、電影、學校教育的內容都受到佔領當局的檢查。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近代史的舞台彷彿垂下厚厚的黑幕,短歌、俳句等詩歌形式因為植根於民族文化習俗,而遭到嚴厲攻擊,甚至連齋藤茂吉、高村光太郎、山口誓子等名門大師亦受到批判。戰前興盛的短歌、俳句創作也被邊緣化,無法倖免於被遺忘的命運。六O年代後期,生活水準提高,國家經濟逐漸復甦,昔日的短歌、俳句文化才又在民間重新振興。
「あらたま」短歌會本身沒有特定的或正式的共同文學理念,但是從其會名「あらたま」(璞、新珠、新玉之意,即未經琢磨加工的玉石,或開孔之前,未灌進生命之玉石)和會誌所刊載的內容來看,歌會同仁企圖致力於古代「萬葉人」——奈良時代(710-794)《萬葉集》的作者——所達到的境界。正岡子規(1867-1902)認為《萬葉集》的復興時期為明治三O年代初期,而他舉出了源實朝(1192-1219)、平賀元義(1800-1865)、田安宗武(1716-1771)等「萬葉」流派的和歌作家。《あらたま》(1922年11月-1945年4月)歌誌上刊載了不少有關源實朝和《萬葉集》的評論或介紹文章。讀者在《台灣四季》這本書裡所讀到的如透視圖般具有深度的台灣四季風景,便是融合了繪畫手法和《萬葉集》的古代韻律所寫出的近代短歌,此可謂時代影響的結果。一九二O年代(日本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浪漫主義興起,齋藤茂吉、佐藤春夫所創始的「白樺派」理想主義盛行,這是以「與大自然共存」為目標的標榜和平主義的年代。
「あらたま」短歌會的源頭是在八重潮路(本名樋詰正治,台北新公園旁開業的內兒科醫生)的寓所所召開的定期性歌會。大正十一年(1922)十一月,《あらたま》創刊號出刊,主編為濱口正雄。[4] 在當時的台灣,漢詩和俳句是民眾所喜愛的正宗文學,短歌形式尚未蔚為風氣。《あらたま》創刊的翌年,大正十二年(1923)八月,平井二郎來台;同年十月,平井以同仁的身份加入「あらたま」短歌會,當時的同仁有矢野武雄、小倉敏雄、鄭嶺秋,笹野孝雄等。川見駒太郎以「社友」的身份於會誌發表作品。十一月,尾崎孝子成為同仁。十二月,中村英子入社(即加入該會,但尚未成為同仁之意)。大正十三年(1924)一月,會誌暫時停刊,自二月號起由平井三郎當主輯。大正十三年(1924)三月,《台灣日日新報》為了增設短歌文藝欄,委請平井三郎擔任評選工作。該短歌欄被命名為「台日歌壇」。第一波「台日歌壇」上亮相的詩人有八重潮路(樋詰正治)、植村蘭花、國枝龍一(邦枝隆)、藤野玉惠、上山義子、輿水武、美波光二、妹尾豐三郎。五月,國枝入社;六月,八重潮路、樋詰百合子(八重潮路長女)、植村蘭花入社;十月,美波光二入社;十二月,藤野玉惠入社,工藤誠以同仁身份加入該會,井上清臣入社。大正十四年(1925)一月,妹尾、上山入社;十月,國枝成為同仁;十一月,輿水武入社,松浦武雄入社。大正十五年(1926)四月,植村成為同仁,山東須磨入社;五月,發行所自濱口的住所搬遷到八重先生的家。八月,八重夫人入社;十月,小夜更天入社;十二月,吉川輝美入社。十一月,平井因病只擔任短歌欄的評選者,改由濱口擔任主編。昭和二年(1927)二月,同仁尾崎孝子退社。根據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六日的《台灣日日新報》所載,他們當日於台北南門公會堂樓上為尾崎孝子召開了「送別歌談會」,後來她與療養中的丈夫尾崎保正搭吉野丸返回日本——尾崎保正曾擔任台灣總督府調查課「囑託」(即兼職職員),於同年十二月因肺結核病逝。[5]
尾崎孝子(1897-1970)生於福島縣,是活躍的短歌作家,著有《南天燭》、《歷程》、《女人秘抄》、《はなのいのち》等歌集,主持《歌壇新報》、短歌綜合雜誌《新日光》,曾任逗子町町會議員(1950-1954),享年七十三歲。
八重潮路於明治十三年(1880)一月三十日生於山形縣西田川郡鶴岡町。先就讀於山形縣庄內中學,後轉學到仙台醫學專門學校,明治三十六年(1903)畢業。畢業後,他隨即在京都帝國大學病理學教授藤浪博士門下擔任實習研究員。明治三十八年(1905)八月,八重潮路來台,在總督府台北醫院擔任內兒科醫官。明治四十一年(1908),升官到從七位高等官七等;明治四十二年(1909)六月辭職,於在台北府中街三丁目(台北市本町一之三新公園通)自己開設「樋詰小兒科醫院」。八重潮路生來富有義氣俠情,為貧窮患者作免費診療、施藥服務。昭和十六年(1941)九月,他當選市會議員,任台北市醫師會長,歸依淨土宗,嗜好和歌和圍棋。八重為人溫厚,愛好學問,著有歌集《解憂抄》(あらたま發行所,1940)。妻子留子生於明治二十年(1887),鶴岡高女畢業;長男誠明,東大法學部畢業,任過商工省貿易局,大戰後任過通產省石炭局長;次子高明神戶商業大學畢業;長女百合子嫁給台東廳長山岸金三郎,在戰後為東京都豐島區雜司谷公所內的下秀雄公證人役場工作。本書「雜歌」部分的最後三位女詩人——樋詰田鶴子,樋詰千枝子,樋詰露子——皆為八重潮路的女兒。次女田鶴子,嫁給醫學博士千葉盛枝;三女千枝子,四女露子和五女和歌子分別嫁給台北高校教授松村一雄,勸業銀行職員谷島晴之,和日本礦業公司職員俵高雄。樋詰家五位姐妹都是台北第一高女畢業。
平井二郎生於一八九九年。根據《台灣關係人名簿》所載,他在台時的工作單位為「府財務局」,而戰後工作單位為關東財務局(日本千葉縣)。根據濱口正雄所寫的〈平井二郎論——台灣文壇人物論〉[6],濱口在大正十二年(1923)八月的歌會上初見平井二郎,而當時平井和濱口的年紀分別為二十五和二十一歲。平井出身於尾上柴舟(1876-1957)主持的《水甕》,後來在大正十年(1921),當小泉苳三(1894-1956)離開《水甕》創辦《ポトナム》歌誌時,他也跟著小泉參加該歌誌。
濱口正雄(號梢雲)生於一九O三年,著有《台灣時代》(アスナロ短歌會,1989)。妻子英子為他所主編的《あらたま》歌誌擔任助理編輯,直到戰爭結束(一九四五年)。
國枝龍一(邦枝隆)於大正十三年(1924)春天到台南孔廟旁的一間學校任教,在台灣南部度過兩年悠然自得的獨身生活。自其作品我們可明顯地看出,他非常喜歡熱帶水果。他曾寫道:「喜歡水果的我尤其愛台南」[7] 。在台南站下車,通往州廳(前市政府)的大正道路兩側有大隧道般的鳳凰樹路樹,而自州廳延伸向南的馬路上有綠蔭遮天的紫檀。國枝最珍愛這一帶的景物風光,也喜歡南方壁虎可愛的叫聲,他曾寫道:「以波浪的聲音和壁虎的叫聲來感覺季節的變遷」[8] 。大正十四年的新年,當尾崎遇見國枝的時候,國枝還只是剛從學校畢業的教師。[9] 在太平洋戰爭末期,他在高雄州立高雄商業學校擔任教師。著有《作歌の態度》(東京,東都書籍,1944)、《くさはら》(草原短歌会,1965)、《記紀の世界》(陽光出版社,1981)等書。
植村蘭花長年飽受病痛之苦,當地霪雨的氣候使他的宿疾(腦血管硬化)更形惡化,難以下床走路,長達四年之久。大正十五年(1926)十月二日,他終於可以走動,同仁們在平井二郎的寓所為其舉行「蘭花步行紀念歌會」。當時植村蘭花是二十五歲左右的年青詩人。
藤野玉惠和上山義子入社的時候分別是大正十三和十四年,均為剛畢業的妙齡女生,據說上山生性害羞,藤野擅長游泳。川見駒太郎生於一八九五年,著有歌集《碧流》(野田書房,台北,1943)。松浦武雄當時是銀行勤務。根據尾崎的回想,妹尾豐三郎(1898-?)是經常面帶微笑的溫厚篤實的教師。[10] 日本神奈川縣立圖書館《尾崎文庫》(故尾崎孝子的藏書)有一本妹尾豐三郎的個人短歌集,書名為《十年機の歌》(1963),是私人出版的謄寫版版本。戰後曾出現同姓名的著者所出版的幾本書,筆者尚未確認是否是妹尾本人的著作。
輿水武,明治三十五年(1902)九月二十五日生於長野縣南佐久郡穗積村。野澤中學畢業,大正十二年(1923)四月於台灣總督府師範學校講習科畢業後,任教於新竹州桃園郡桃園尋常高等小學;昭和五年(1930),擔任大溪小學教導兼龍潭農業專修學校教諭;昭和八年(1933)三月,擔任卓蘭公學校長;昭和十年(1935)七月,擔任公埔公學校長;昭和十二年(1937)三月,擔任竹南郡視學。輿水武天資聰敏又勤奮好學,亦擅長游泳和劍道。
「あぢさゐ」(紫陽花)歌會是居住於花蓮港的渡邊義孝在昭和元年(1926)所創立的短歌組織,其歌誌《あぢさゐ》創刊號於昭和二年(1927)四月出刊。至昭和十一年(1936)年四月,短歌集《あけぼの》(黎明)出版時,已發行十期歌誌。參加的詩人達三百位,發表的短歌共三萬首,作品產量相當可觀。主辦人渡邊義孝排斥「主智性」或「客觀性」的觀念,主張抒情地展現個人的內在生活,重視東台灣的鄉土特色與發展。昭和三年(1928),渡邊出版「紫陽花叢書」系列的第一本歌集《豐秋》(花蓮港,あぢさゐ歌會),第二本歌集《あけぼの》即是本書「東台灣之歌」出處。渡邊義孝曾擔任台灣日日新報花蓮分社社長;據《台灣關係人名簿》所載,他於戰後遷移到群馬縣富岡市七日市。
本書所譯的作者都是以創造台灣短歌文化為目標的各階層人士,其大多數作品在日據時代短歌史上算屬初創階段。在一年四季風光不同的異鄉度日的短歌作者們以其敏銳、細膩的觀察,描寫生活週遭所見、所感,其間隱含悲喜交織的無盡思念。透過翻譯,我們將這些被淡忘的昔日時光片段,以全新的面貌呈現在讀者面前,企圖為那些被遺忘的舌頭發聲。本人虔敬地將此書獻給台灣的文學愛好者,同時向印行本書的二魚文化公司創辦人焦桐教授,以及賜予序文的詩人兼自然觀察作家劉克襄先生,表示誠摯的謝意。
最後感謝本書共同譯者陳黎先生的用心和投注的辛勞。
[注釋]
1 尾崎孝子,《美はしき背景》(あらたま發行所,1928)所收。《台灣随筆集Ⅰ》(日本統治期台灣文学集成 15,河原功編,緑蔭書房,2003)亦刊載該書影印版。
2 渡邊義孝編,歌集《あけぼの》(あぢさゐ歌會,あぢさゐ叢書第二編,1936)昭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發行,據其版權頁,あぢさゐ歌會和渡邊義孝的地址均為「花蓮港廳花蓮港昭和通二ノ六」,印刷者為頴川首,地址「台北市大正通二丁目三十七番地」。
3 渡邊義孝,歌集《八重雲》(台北,大木書房,1944)。昭和十八年十二月二八日印刷,昭和十九年一月一日發行。税込賣價三圓,五百部限定。著者:「渡邊よしたか」;發行者:李清輝,地址:「台北州七星郡北投街北投九二」。印刷者:頴川首,地址:「台北市大正町二丁目三七番地」。發行所:大木書房,地址:「台北市太平町三丁目九番地ノ一八」。
4 平井二郎,〈卷末記〉,歌集《攻玉集》(台北,あらたま發行所,1927/11)。
5 關於尾崎保正的經歷,參照河原功「解説」,前掲《台灣随筆集Ⅰ》。
6 濱口正雄,〈平井二郎論——台灣文壇人物論〉(《台灣時報》1936 / 6) 頁 98-103。
7 邦枝隆,「台南」,《あらたま》,大正十五年(1926)六月期刊,頁 8。
8 同上註,頁 8。
9 尾崎孝子,「初體面」,《あらたま》,大正十五年(1926)十月期刊,頁 16。
10 同上註,頁十六。
後記二 /陳 黎
台灣四季,詩歌一事
《あらたま》歌會同仁
1927 年聚會照
《台灣四季》是我與上田哲二合譯的日據時期台灣短歌選。
去年十一月,上田哲二受邀參加在花蓮松園別館舉行的太平洋詩歌節,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這位與我同年生、專研台灣現代詩的大阪大學博士。他後來又來花蓮,在一次演講中給大家看了幾首日據時期在台日人寫的詠嘆台灣四季的短歌,讓我興趣盎然,邀他合作把這些可愛的三十一音節日語詩譯成中文。
這些短歌為什麼讓我興趣盎然?原因有二。第一,多年來自己對日本文學中俳句、短歌這兩個短小詩型頗為著迷,也閱讀、翻譯了一些包括像松尾芭蕉、小林一茶、小野小町、和泉式部等傑出俳句、短歌詩人的作品,久之,對於寫詩的我也形成一種滋養,觸發我用類似詩型書寫當代生活。我的《小宇宙:現代俳句兩百首》即是此一情境下的產物。我很好奇,上一世紀初期來到台灣居住的日人,怎樣用既定的詩型,書寫他們眼中相當新鮮、不同的這島上生活的種種情事。怎樣用陌生的眼光,體現出新的感性?其次,近年來大家都同意台灣現代詩源頭有二:日據時期台灣新文學運動,以及二、三O年代中國大陸新文學運動。做為一個在島嶼台灣生長的寫作者,我覺得現在看到的那些日據時期寫成的中文或由日文譯成中文的新詩,大多很乏味。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另有一些作品,不管是本島人或日本人所寫,不管是以中文或日文寫成,在隔了七、八十年、一百年後的今天,讀起來仍讓人覺得有趣?由於上田哲二兄的引介,我得以由淺入深,窺見收於此書,這些二十世紀初期書寫台灣,且書寫於台灣的有趣詩作。
這本《台灣四季》前五輯所錄短歌皆譯自尾崎孝子(1897-1970)的讀詩筆記「台湾の自然と歌」(台灣的自然與歌),收於其一九二八年五月台北出版的《美はしき背景》(美麗的背景)一書。此書共收八篇「隨筆」,「台湾の自然と歌」之外,還有六篇隨筆體小說及一篇遊記。「台湾の自然と歌」選錄、評介了一百三十四首短歌,這些短歌乃歌誌《あらたま》 (Aratama,璞、粗玉、新珠之意)同仁於大正十三年至昭和三年間(1924-1928)發表之作。一八九五年日人據台,最早刊行的俳句、短歌雜誌可能是一九O四年的《相思樹》(俳誌),以及一九O五年的《新泉》(歌誌)。《あらたま》由濱口正雄(任主編)、八重潮路、國枝龍一等創刊於大正十一年十一月,前身為濱口正雄、松下久一所辦的《リラの花》(丁香花)。這本至終戰之年始停刊的歌誌《あらたま》(1922-1945),與大正十年創刊的俳誌《ゆうかり》(尤加利,1921-1945),被文學批評家島田謹二譽為日據時期「台灣文藝雜誌的兩橫綱」。
本書前五輯出現的二十五位短歌作者,男性十五位,女性十位,職業包括醫生(八重潮路)、教師(藤澤正俊、輿水武、妹尾豐三郎、國枝龍一、美波光二)、警察(野下未到)、編輯(濱口正雄)、財務局人員(平井二郎)、銀行行員(松浦武雄)、家庭主婦(尾崎孝子、八重留子、山岸百合子)、學生(樋詰田鶴子、樋詰千枝子、樋詰露子)等,其中六位還是一家人(本名樋詰正治的八重潮路,和他太太留子,及四個女兒:百合子、田鶴子、千枝子、露子),書寫範圍除了台灣北部外,還包括台中、台南,以及原住民地區,可謂成員多樣,場域廣闊。尾崎孝子將詩作分成春、夏、秋、冬四部(外加雜部),顯然是依循日本十世紀《古今和歌集》以降,和歌/短歌選集體例。台灣的四季未若日本內地分明,對應於傳統和歌,居住台灣的這些短歌作者在詠嘆台灣四季及其風土景物時,顯然多少得另闢蹊徑或別出心裁,在短歌慣例、法則許可的範圍內,挖掘新的題材,呈現新的體會。當時日本內地中央歌壇、俳壇居於主流的詩人,頗有人以為亞熱帶台灣的四季,充其量合起來只是日本內地的夏季,台灣短歌、俳句因此算不上是短歌、俳句。然而本書這些短歌作者,似乎以眼見為信,用心表達他們所體察的台灣四季細微的變化,以及外來的他們在此所遇的新奇景物與感受,由是形塑了新鮮有趣的台灣短歌色彩和形象,讓後世的我們讀起來猶覺有味。
《あらたま》是日據時期台灣最大的歌誌,且於本島多處設有分社。在台南縣立文化中心一九九四年出版的《郭水潭集》一書年表裡,呂興昌教授說住在台南佳里的郭水潭(1908-1995),於一九三O年「加入『新珠短歌會』(あらたま)為會友,並發表短歌於該會歌誌」。我不確定「新珠」兩字是否就是「あらたま」的正式翻譯。《郭水潭集》裡有一篇郭水潭寫於一九五四年的〈台灣日人文學概觀〉,談及在台日人出版的俳句、短歌集時,列出「あらたま」歌會兩本歌集:《攻玉集》(1927,創刊五週年紀念刊),以及《台灣》(1935,創刊十三年同仁歌選)。在談及小說時,他提到了尾崎孝子的自傳小說《美はしき背景》,稱其為「後起之秀」的閨秀作家,作品「簡潔而優婉」,是少有的「水準比較高的小說」。評選本書前五輯短歌成「台湾の自然と歌」的尾崎孝子,當年三十一歲,詩與小說兼擅,可說是才女。她所選的一些短歌,的確也讓同住台灣的我們耳目一新。台灣的植物、動物、天候、田野、民情……,對久居島上的我們,每因習以為常而不覺為奇,在新來台灣的日本詩人眼中、心中,卻是充滿驚喜。他們的詩眼、詩心,陌生化、新鮮化了台灣四季自然之美,豐富了台灣詩銀行的美感庫存。讓我們看見日常的不平常,透過幽微的詩意體察到生活場景中細小的變化:
下了好幾天的/春雨:/秧田的/綠色變得/近藍 (藤野玉惠)
紫色的花/盛開:/苦楝樹/嫩葉的顏色/靜了下來 (平井二郎)
紅紅的木棉花/數量日日增加/早先開的花/顏色/更加濃烈 (上山義子)
是否從梅雨的/假寐中醒來?/幼小蟋蟀的叫聲/在拂曉的庭園/響著 (植村蘭花)
雨罕下的/這個山麓/樟樹的嫩葉/每搖一次就聞到/隱約的香味 (尾崎孝子)
夏天將近的/天空景象:/梅雨期將盡/樹林翠綠/而鎮靜 (野下未到)
可愛的島上少女/髮間插的/玉蘭花/如今正看到它們開綻 (小倉敏夫)
從火車窗戶/眺望/這城市:/合歡行道樹/目下最盛 (國枝龍一)
我沒想到平常隨便看到的植物、動物,隨便吃到的水果、菜蔬,隨便碰到的田野、街景,都可以入詩成為喜悅:
花莖/越伸越長:/龍眼花開的/季節越來/越近 (中村英子)
金露花的/籬笆/顯著擴張/每天早上我/觸摸著它出門 (妹尾豐三郎)
棕櫚果實/成熟的時節:/朗朗而叫的/白頭翁/正在啄食 (藤野玉惠)
絲瓜/日日明目張膽/伸長/越過屋簷/爬上屋頂 (松浦武雄)
壁虎的叫聲/可愛:/屋外的風/正逐漸轉成/狂風 (國枝龍一)
剝了皮的柚子/香味濃郁/雖還沒熟/卻試著/吃了 (藤野玉惠)
學生帶來的/文旦/在我兩隻/手上/冷而重 (美波光二)
水波/柔和,/烏龜浮現/池面的日子/近了 (植村蘭花)
悠悠地/在田野裡/邊走邊吃草的/水牛/背上停著鳥 (樋詰露子)
吃著多汁的/芒果/簷廊上/初聽/晨蟬的鳴叫 (平井二郎)
多汁的芒果,讓許多以前未曾吃過它的日人為之著迷,雖然汁液可能會濺上衣服,留下痕跡。平井二郎的芒果詩,讓我想起山本孕江在一九三六年八月號《尤加利》俳誌提到的一首二溪所作的俳句:「大家來喔,光著身體來喔,吃芒果!」生之愉悅皆躍然紙上。妹尾豐三郎的金露花詩也很可愛:金露花即台灣連翹,經常被當作樹籬,當老師的他每天早上觸摸著它上班——這首短歌用觸覺描摹、暗示草木逐日豐實、萬物鮮活有力的春之盛景,我們不只看到花開,還可以摸到季節的味道。
有些短歌延續日本「物之哀」文學傳統,以敏銳、纖細的心,憐惜、讚嘆台灣四季人間、自然之美,及其短暫。這些感情古今中外如一,詠嘆台灣就是詠嘆世界,不管用中文、日文,或者沒有文字的原住民語言:
在此新土/春天再次/來到:/木棉花/接二連三開著 (藤澤正俊)
山腳下/紅木棉/花影龐然:/哀傷之春/正酣盛 (藤澤正俊)
留住/細雨的滴落:/哀傷啊這/波浪般下垂的/白色藤花 (尾崎孝子)
仙人掌花盛開/白而且大/月夜裡/觀賞/寂寞亦大 (尾崎孝子)
只於月夜/開放/悲哉/美不過一夜的/曇花 (平井二郎)
月橘花香/滿室,/月橘花期——/唉,卻/如此短 (尾崎孝子)
白天在後院/響起的/蟬聲:/我感覺它/變弱了 (小夜更天)
晨霧之白/流去的/溪間,/傳來/湍瀨之音 (輿水武)
月光遍照:/今宵/蕃山幽谷/溪流聲/清澈 (輿水武)
藤澤正俊是從寒冷的日本長野縣來的老師,在日本,櫻花是春天的象徵,在台灣一年異鄉生活後春又來臨,詩人本能地以為面對的應該是櫻花,沒想到卻是同樣鮮紅的木棉花,花雖有異,憐花惜春之情一也。這首詩也是思鄉之作,一如本書其他許多首短歌,書寫在台日人鄉愁及對遠人的思念(包括回日本後對台灣的思念):
月光/朦朧:/暫時不覺/身在/南國 (八重潮路)
旅居此地/久矣,不覺/身在他鄉:/萩花開放時/依然讓我思鄉 (八重潮路)
春至,/欖仁樹芽葉/含蕾/無可說話之人/屋舍空寂 (藤澤正俊)
二月天空/泛藍/芒果花開得/燦爛:/在你那裡 (藤澤正俊)
傍晚/她也許在/芒果花的/樹陰下/獨自沉思 (藤澤正俊)
高山族住處/重巖疊嶂/如今真感到/從遠方/來到此地 (野下未到)
有些短歌發揮閑寂、詼諧之趣,以幽默、恬適的筆調調節、鬆弛生活的單調、僵硬,或以輕妙的筆觸點描出生活中令人莞爾的一景(有幾首寫公學校學生的短歌讓擔任國中教師多年的我特別覺得有趣):
夏夜/暑熱如籠囚身,/打開門和隔扇/安穩地/入眠 (平井二郎)
月橘/花香,/入夜/門不忍閉/任其飄入屋來 (平井二郎)
晨起/飲茶,/看見一隻/小鳥在喝/樹梢上的露滴 (菊地徹郎)
路遙/讓人疲勞,/台車上/削著/柚子的皮 (野下未到)
被責備而/哭著回家的/吳炎木/今天已忘記/又騷動起來 (川見駒太郎)
腳下泥土/傳來的涼意/讓人覺得親密:/跟學生一起/拔蘿蔔 (川見駒太郎)
學生們/一模一樣/仿效我言詞/的癖好/讓人憐惜 (川見駒太郎)
這些在台日人所寫短歌有些真是靈巧高妙,平淡中蘊含精妙的設計,耐人尋味。譬如平井二郎這首「雨穿過/杜鵑花叢落下/雖然杜鵑花/依舊花落/如雨」,花之雨與雨之花交織,構成一幅曼妙的亂針刺繡,雨穿過杜鵑花叢落下已美,而杜鵑花依舊花落如雨,毫不吝惜地讓美上加美;或者植村蘭花這首「紅熟的野草莓/紅艷欲滴:/伸手摘取時/下來了/一陣雨」,用蒙太奇手法把兩個畫面疊在一起:我們先看到紅熟的野草莓紅艷得似要滴下水,伸手欲摘時,一陣雨真的覆蓋過前一個畫面落下,非常凝練動人。
這些短歌讓我相信,日據時代台灣文學史裡還藏著許多美妙的詩作,等我們重新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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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為了我參與策劃的第一屆花蓮文學研討會(這是島上第一次以地方文學為名的研討會),我寫了一篇〈想像花蓮〉,企圖描摹、追索花蓮文學(或者這島嶼文學)的源頭和線索。島上原住民,以其歌聲、舞姿,在大地上、山谷間,留下沒有文字的詩的形象、韻律。我無法在紙上捕捉、再現,這些口傳、心傳,用身體、用生活書寫的最早的島嶼文學。我只能透過有限的史料,追尋到一些,六、七十年前,書寫花蓮或書寫於花蓮的非漢語文學。一九四一(昭和十六)年,生於新竹的龍瑛宗,來到台灣銀行花蓮出張所工作,一年間以日語寫下十多篇以花蓮為背景的詩、小說、散文,一九四二年回到北部,轉任台灣日日新報編輯。一九二四年,擔任東台灣新報社長和花蓮港街長的梅野清太,和《台灣パツク》雜誌主編橋本白水發起成立「東台灣研究會」,以月刊形式發行了歷八年半、共九十七期的《東台灣研究叢書》。我在〈想像花蓮〉一文中錄下幾段我請家父中譯的一九二O、三O年代日人描繪花蓮的散文。我當時心裡揣測,這些在台日人應該也有詠嘆花蓮的詩歌留下吧?對美、對自然、對文學、對音樂的感受,古今中外應該皆然。我在一九九六年寫的〈尋找原味的〈花蓮舞曲〉〉一文中,提到我的中學音樂老師郭子究,於一九四三年八月「花蓮港音樂研究會」舉辦的演奏會中發表了以日本詩人西條八十的詩〈母の天國〉譜成的歌曲。郭老師保存的一截當時日文《東台灣新報》說有近兩千名聽眾到場,「無立錐之餘地」,聽此歌後情緒如「甘美之坩堝」沸騰。島嶼邊緣花蓮居民對詩、對音樂反應如此,何以不見更早的詩歌文獻?我翻轉著這發黃的剪報,想像也許在同份報紙的另一個版面會有詩歌作品出現。但後來發現《東台灣新報》並沒有文藝欄。
此次,和上田哲二合作翻譯日據時期在台日人所寫短歌,我得以重翻史料,赫然發現一九二O、三O年代的花蓮港,早有俳會、歌會,俳誌、歌誌存在。郭水潭〈台灣日人文學概觀〉一文,即列出了一九二六年成立於花蓮港的あぢさゐ(Ajisai,紫陽花)歌會於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短歌集《豐秋》、一九三六年出版的短歌集《あけぼの》(Akebono,黎明),以及一九二O年成立於花蓮港的俳誌社《うしほ》(Ushio,潮)於一九三九年出版的《花蓮港俳句集》。我輾轉從圖書館、從網路上影印到這些我想像、期待多年的舊花蓮詩選集,內心震顫不已。《豐秋》與《黎明》兩本歌集為 當時任職於台灣日日新報花蓮港支局的渡邊義孝所編,《花蓮港俳句集》為其妻渡邊美鳥女(1887-1939)所編(在第108頁,我讀到美鳥女一九三三年寫給梅野清太的三首俳句)——這本俳句集從大正八年至昭和十三年(1919-1938)間發表的六千多首俳句中選出一O三六首,島田謹二說《潮》這本俳誌,「所擁有的實力,在大正後期的台灣俳壇佔第一位」。二、三O年代花蓮詩風之盛若是,怎能不趁機顯微一二。我於是提議為《台灣四季》增添一輯「東台灣之歌」,從歌集《黎明》及渡邊義孝一九四四年出版的個人歌集《八重雲》中選譯四十一首短歌,讓讀者一窺日據時期花蓮詩貌。這幾本短歌集、俳句集的作者,人數眾多,而且幾乎都住在花蓮。歌集《黎明》中入選的作者有三O四人,收短歌七百五十多首。紫陽花歌誌創刊於一九二七年,出版歌集《黎明》時已發表短歌三萬首,九年間會員所寫短歌逾三十萬首,我們所譯只是萬分之一。
「東台灣之歌」最後八首短歌譯自渡邊義孝的《八重雲》,寫於一九三八年,因此這本《台灣四季》六輯一百七十五首短歌,皆為寫於一九二O、三O年代的在台日人作品。前五輯出現的許多詩歌題材或元素,亦見於「東台灣之歌」一輯中——島嶼四季之美、自然之奇,物之哀與青春短暫之嘆,鄉愁與憶舊之情,對小學生與小孩諸般情境有趣的捕捉,對原住民鮮明生活之印象:
檳榔葉聲音/騷動不停,/二樓上/見秀姑巒溪/在月光下閃耀 (沼邊一樓)
遠遠可見的是/農場的甘蔗芒/以及/雲霧縈繞的/新高山山頭 (松久靜江)
隔壁籬笆上/木瓜正成熟/冬陽下/一隻綠繡眼/啄食着 (宮崎豐人)
走過陣雨中的/峽路/古墓上看見/枯萎的/白百合花 (山本莫秋)
正是柳樹/生新枝的/春天/而我的青春/卻一徑走過去 (山口伊勢子)
衣薄/袖冷/暮光裡/偶然想起/已故的朋友 (寺師ひろのぶ)
父親一直到死前/猶稱讚的紅梅下/我拿著/湯灌用的水/走過去 (松本秀蘭)
春日晝長/祖父踩在/稻田裡的影子/還在水面/搖曳 (宮竹鈴雄:追憶)
一直等著/不嫌山路/海路之遙/而來的/訪者 (城菊雄)
小陽春的/午後/儘管大聲/授課/卻沒有反應 (長岡朶水)
勇而無謀/離家出走的/孩子,面對/迢遙的鄉野路/怨恨我 (藤野恪三)
田邊空地廣場上/跳舞的原住民/羽毛頭盔/在秋陽下/發出純白光澤 (松久靜江)
整夜/舞踊不停的/原住民/如今腳步零亂/依然跳著 (松久靜江)
穿過翻滾的/波浪/原住民/拿著拉網/出現了 (宮川澤水)
賣蕨的/原住民婦女/背著籐籠/裡頭插著苦楝花/盛開的樹枝 (田中志賀子)
另有一些短歌,將東台灣特有的地理、人文色彩生動地表現出——譬如頻繁的地震,壯闊的海岸,名山勝景,閑適詩意的生活……:
地震劇烈/小孩發抖/一直請/家人/搬家 (松居留治郎)
感覺有地震/夜半醒來/半睡半醒間/想到/生病的妻子 (田代豐)
白浪/澎湃洶湧的/海岸邊/潮退後,暗礁/顯露無遺 (渡邊義孝)
暮色遲緩/山峽的旅店/遠眺可見/三錐山/映照著落日 (若林微風)
山行十日/山脊上/百花艷放/不知是夢/或真 (渡邊義孝:昭和八年六月奇萊主山縱走回顧)
能高山峰/積雪變小/天空/悠閒地/放晴 (近藤正太郎)
在森林裡/看到對面/木瓜山麓/被淡淡的霞彩/籠罩著 (美坂とよひろ)
微暗的樹林中/疑似斷絕/卻繼續/伸延著的/黑黏土小徑 (渡邊義孝:米崙山)
對面的山峰/冒出雲端:/旺盛的/夏日中/光影漸暗 (渡邊義孝:鯉魚池)
煌煌發亮的/奇萊主山的/襞褶,隨/漸薄漸去的雲/變得紛亂不清 (渡邊義孝:能高峽谷)
納涼會當夜/城市靜悄悄:/聽見花崗山上/歌曲/迴響 (西村つま子)
東台寺山門/日暮之鐘——/以為已敲畢/響盡……而/迴響又起 (久永哲也)
聽著唱機/把青蔥切碎/秋日/夕暉/靜謐無聲 (崎原しづ子)
米崙山正對面/舉行的/我們的歌會上/傍晚的微風/徐徐 (小野佑三郎)
這些短歌近距離描寫我生長居住逾半世紀的花蓮,有些就近在眼前,甚或就是我每日生活的一部分,讀之更讓我心動:鯉魚池即鯉魚潭,小學起遠足、郊遊必到之處;東台寺即今東淨寺,就在我教書三十年的花崗國中旁;米崙山即美崙山,米崙山的歌會不就等於我們三不五時在美崙山日據時期舊建築松園別館的詩歌聚會?能高山、能高峽谷——這不就是我小學校歌第三句(「北倚能高峰,面臨太平洋」)中,讓幼時的我困惑的能高峰嗎?幫我推敲這些短歌的家父,在讀到美坂とよひろ寫的木瓜山後,油然憶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十七、八歲的他,二次大戰期間服務於花蓮港木材株式會社木瓜山作業所,經常深入原始森林內,測量樹寬,目測高二、三十公尺以上,樹齡達千百年的天然生針葉樹。居住在海拔三千多公尺森林中,根本不怕敵機會來空襲,物質雖然缺乏,卻宛如活在世外桃源。木瓜山的美,百年來何嘗變?霞靄依舊,依舊在詩人楊牧一九九五年寫〈仰望〉一詩時,以不曾稍改的「山勢縱橫」,以「偉大的靜止撩撥我悠悠/動盪的心……」。
渡邊義孝夫妻編了三本花蓮的短歌、俳句選,可說是二、三O年代東台灣詩壇的靈魂人物。渡邊義孝大約生於一八九八年,父母於明治二十九年(1896)來台,他則於明治三十九年後長住台灣。明治三十九年至 大正三年(1914)間住在基隆,十五、六歲時開始寫作短歌。大正四年後住在台南,更加熱中寫作短歌,將近百首作品訂成一冊,由畫家友人繪封面並題字。二十歲後進入台灣新聞社工作。大正十五年(昭和元年,1926)至花蓮,任台灣日日新報花蓮港支局記者,創立紫陽花歌會(一開始除他以外別無歌作者參加)。昭和二年(1927)四月,歌誌《紫陽花》發刊,如前所述,至 昭和十一年已發表短歌三萬,作者逾三百。昭和十三年,調往台東任台灣日日新報台東支局局長。翌年一月,妻子美鳥女因久病呈昏睡狀態,至二月十二日死去(《花蓮港俳句集》是她死後出版的)。昭和十八年四月,調回台北本局工作,次年(1944)元旦出版歌集《八重雲》,收短歌六一二首,大約是其已發表歌作(約兩千首)的三分之一。在昭和十四年十月號台灣時報「東部台灣特輯」中,人在台東的渡邊寫了一篇〈西風之窗〉,回想他行走過的東台灣景緻:太魯閣與木瓜溪之秋,瑞穗溫泉與秀姑巒溪,花蓮海岸,台東新港,知本溫泉,大武太麻里……,文中不時引用古代《萬葉集》或「紫陽花」同仁的短歌。渡邊義孝可說是對詩,對這島嶼懷抱熱情的人。
渡邊於戰後遷居到日本關東群馬縣,我在網路上日本舊書店書目中看到他於昭和二十四年(1949)出版的一本《新しい短歌とその作りかた》(新短歌及其作法),出版者仍是あぢさゐ(紫陽花)社。想來,他戀戀/念念不忘台灣短歌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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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之為物,生活、生命之反映,詠嘆四季,詠嘆人情,古今同一事。《古今和歌集》漢文序談到詠歌之必要時,說:「人之在世,不能無為,思慮易遷,哀樂相變。感生於志,詠形於言。是以逸者其聲樂,怨者其吟悲。可以述懷,可以發憤。……若夫春鶯之囀花中,秋蟬之吟樹上,雖無曲折,各發歌謠。物皆有之,自然之理也。」這些說法和中國古代詩學——譬如鍾嶸《詩品》序中所說「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相通,也和當今詩人或半世紀前詩人所感所發,別無二致。日據時代來台詩人以日語詠嘆台灣四季,與古代詩人以漢語、以日語詠嘆四季,與今日島上居民以漢語、以原住民語詠嘆清風明月,其有別乎?人間四季,詩歌一事。美妙的是如何在異時異地以異質語言衍異相同的主題。我們翻譯《台灣四季》,如是,也是以異求同,以詩心比詩心。
日語短歌原是 5-7-5-7-7,三十一個音節構成的詩型,我們翻成中文時雖分成五行,但已不考慮其音節數。我與上田哲二合譯這些日據時期台灣短歌的方式大致如下:先由上田在台北據日文原詩初譯成中文(雖是初譯,處處可見上田兄推敲、斟酌詩意之用心),一輯一輯將譯稿和原詩 email 給我,我再和家父一起斟酌、推敲,成第二稿,之後再邀他來花蓮,兩人當面討論有疑或不妥處,如此反覆多次,直至定稿。我發現上田哲二不只與我同年,某種程度上也跟我一樣,同為好奇兒與工作狂,差別是我是無力的工作狂,而他精力充沛。
從日本來台居留二年,在中研院中國文哲所從事博士後研究的他,對台灣以及台灣詩的愛,大概不會輸給這本日據時期短歌選裡的作者吧!
二OO八年六月・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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