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詩作陳黎散文陳黎譯詩陳黎研究陳黎花蓮
                                                                                     回首頁

 
一茶人生


 

最近,此間,國土、疆域、認同等議題甚敏感而流行。有一位宣稱對「地上的居住」擁有絕對主權的王者,派代表來跟我談判、釐清他與我之間國土重疊的問題。我以「準國與國的關係」跟他說,我要的不多。我的生活,你知道,就是在山與海之間。我的國土界線明確,左到邱上林,右到林宜澐,北到七星潭的防風林,南到我電腦螢幕上的網路叢林,簡單的說,就是在兩「林」之間。他問我,林宜澐他聽過,是你們花蓮的小說家,最近發表一部肥肥的《東海岸減肥報告書》,但誰是邱上林?我說是我每天或每隔一天會碰面的朋友,急公好義,喜歡紀錄風土人情,不時會坐飛行傘或輕航機上天往下拍照,莫言、王安憶、鄭愁予、洛夫等人來到花蓮時都曾在他汽車椅墊上留下臀印,跟著他東跑西跑瀏覽山水。我每日的生活就是在兩林之間畫一個直徑百公尺的茶杯, 在裡面的兩三間茶舖、餐跟幾位朋友三不五時喝茶吃飯聊天。這就是我的一茶人生。他說為什麼是「一茶」?我說,一茶是日本俳句詩人小林一茶之名,一茶也是一杯茶,或者一個茶杯,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在直徑百公尺茶杯裡的A、B兩家茶舖喝一杯茶,店員們都知道,十有八九是珍珠綠茶。你也可以說是三杯,因為茶杯有時候會從兩家茶舖移動到一家羊肉爐店,點個三杯雞或三杯小卷和林宜澐的酒杯、邱上林的茶杯對飲。這習慣法成形多久了?我說,從不知不覺發現自己還未立憲就獨立成國開始。那你的國民在國內都做些什麼?我說我不是說過了嗎?喝茶吃飯聊天。

  聊什麼?你不知道嗎,胡說八道啊。聽林宜澐胡說八道,向邱上林胡說八道,向任何偶然或必然過境的友邦人士胡說八道。我不敢說我們是不是禮樂之邦,但以詩立國是確定的。我的國民不會在茶舖或羊肉爐店寫詩,但會在那裡發表詩,做世界首演。做「世界首演」你懂嗎?就是向全世界首次公開作品,讓全世界傾耳聆聽剛剛出土的吾國之詩作。向全世界的誰?就是向邱上林等一、二人啊。有時候我唸,邱上林等人聽。有時候邱上林等人唸,我聽。這就是全世界啊。你沒聽過「茶杯裡的風暴」嗎?對著一杯茶或一個茶杯唸詩,吐氣,產生茶杯裡的旋風,茶杯裡的音響,慷慨地 讓世界這整個大包廂收聽。會聽得清楚嗎?沒錯,有時候茶舖、 餐廳人多,很吵,音效是不太好。這樣你們也爽嗎?欸,嚴肅點,這是世界性的大事哪。你沒讀過去年大學入學考試考過的一首古詩〈春宿杜府〉嗎——「每每是漫興而成,修改再三/我不是看過他左推右敲,大聲地朗讀新作/彷彿普天之下都聽他姓杜的一人」,把那個「杜」改成我的姓,就是了。 哇,你這世界,這天下,也未免太大了吧,簡直是大世界裡的小宇宙。對啊,你怎麼知道最近我的國民又寫了一組一百首三行詩構成的《小宇宙》,你有在鄰桌偷聽我們聊天嗎?要聽我「世界首演」幾首是嗎?可以的。「風的公寓:準備讓/一萬個伴侶集體/受孕的花粉的轟趴」。聽得清楚嗎?「一茶人生:/在茶舖或/往茶舖的途中」——這是上次詩人朋友陳家帶入境兜留兩天脫口而得的。「那女侍端盤清桌多輕巧/絲毫不知黏在她光滑/臂膀你目光之油膩難拭」——這是在A茶舖。「在年輕人常去的茶舖遇見我的母親/我不敢置信地盯著她。坐在對面的/友人問:你在看哪個美眉?」——這是在B茶舖。「哥哥與妹妹坐著薄薄的木臼浮海而來,生下/薄薄的我們,在一塊薄薄的臼形地裡種田搗米/薄薄,薄薄地度過我們薄酒輕歌的浮生」——這當然是在林宜澐舉杯喝酒的羊肉爐店 了。你知道花蓮南埔是阿美族「薄薄社」所在嗎?傳說祖先是遇洪水坐著大臼漂流而來的一對兄妹。木臼,阿美族語叫「巴薄薄安」,略其首尾音而為社名。又說因部落各戶傍晚臼中搗米發出「薄薄」聲而得名。「薄酒輕歌」,我們當然也是薄薄族,在一個茶杯大的小宇宙裡。你沒聽過林宜澐和邱上林合唱過嗎?那可是世界有名的。他們永遠合唱兩首歌:〈望春風〉,以及 (中華民國)〈國歌〉。其聲一高一低,合而為肥油甘脂入耳;其人一肥一肥,合而為一可愛至極的合肥。有時應他們自己要求,加演一首我們中學音樂老師郭子究作曲,我填詞的台語版〈回憶〉,但常常因為忘記歌詞又改回國語版。還要再聽我「世界首演」嗎?這是剛才你去尿尿時,閃入腦海的:「二三子:荼蘼花開/春的姿態正冶艷得/腐敗,盍興乎來」。

  盍興乎來吾國喝茶吃飯聊天。盍興乎來一杯?
 

 二OO六年二月    花蓮      


→  《小宇宙》II  ( 2006 )


 

 回首頁      陳 黎文學倉庫     MailMail m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