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戀歌
陳黎詩集《動物搖籃曲》試論
我願意我的世界比糖果盒小些
直到恨等於愛愛等於金塊,而整個宇宙
大人啊,我們真的是無辜的,因我們實在是在很黑很
讓每一格方塊熟記各自的迷信跟歌仔戲內容
而塵埃偷偷住進他的髮間
我忽然想到一畝罌粟
啊,我真想大叫
愛是你的學號
我忽然聽到一支熟悉的華爾滋陳黎對母親此種新的認知充滿了瞭解和喜慰,因為此時的母親不再只是默默地承擔上天加諸其身的重擔,不再自囚於無止盡的勞作家事,當她跨開腳步舞出第一步時,即是超越生命既定模式的開端,但這並不表示她違叛了自己在生命所該扮演的角色,詩題〈廚房裡的舞者〉即說明了她只是加上了自己對生命的體認去詮釋這個角色。 綜觀整冊詩集,陳黎筆下的人物在地球上跋涉多於跳躍,他們「被雨水所困」,「被連續地震所驚嚇」,受時間的壓迫,被慾望所苦惱(〈你不要以為月光沒有腳〉中的瑪奴),被某些事物所禁錮(〈花園〉一詩所描述的庶民,以及〈房子〉裡的情婦),為不可復得的純真哀悼(〈在學童當中〉和〈在學童對面〉中的老師),控訴不情願的誕生(〈囚犯入門〉裡的說話者),兜售自己的哀愁(〈斷崖上的母親〉裡的山地婦人)。陳黎對他們充滿了同情,詩中也多少流露出憂鬱的神色。但是,我們可以看出陳黎相當用心地避免流於感傷,他拒絕作太直接的陳述,吝於向讀者明示他的用意。他透過意象將情感作較抽象的描述或轉換成象徵,使作者和描述對象之間騰出相當的距離,因此,雖然有些詩作表面上寫景或物,但其根本重心終必落於「人」的身上。例如,〈動物搖籃曲〉一詩中的動物即暗指在地球上奔波的人類;而〈賣花〉一詩中重複出現的「春天」在前兩個詩節似指稱少女在寒冷的清晨所叫賣的花朵,給人清涼喜悅之感,但是到第三詩節意象群轉換:
自半暗的廚房傳來
看到仍然年輕的你抓著一台小錄音機
渾然忘我地舞著
冰箱在左
電鍋在右
我彷彿聽到櫥子裡的碗筷都齊聲拍手
為你伴唱
跟著番茄、檸檬
苦瓜、包心菜……
它真的不知道顫抖
那是比白日更真實的夢魘嗎?
他淹沒在喧囂的人海
女神嫦娥,她如何清楚地看見天上的宮殿
后羿從生活中發掘樂趣與意義,他在有限的土地上看到了無窮的空間,在生命延續的過程中找到了永恆的另一種形式。而嫦娥不知道在地球上也同樣可以擁有月亮,也同樣可以抓住永恆,她「雲彩被被」地來臨,也雲彩被被地奔月,雲彩所帶給人的飄浮虛幻之感正是嫦娥在地上的寫照;反觀后羿,他是「一株枝葉盤纏的巨樹」植根於大地,他是「一隻箭」落實中國的土地,給人一種紮實的力感。他們兩人的對比是月亮(陰)與太陽(陽)的對比,也是夢想與現實的對比。但是陳黎並非單面地塑造后羿,在解救苦難的英雄形象的背面,他賦予了后羿痛苦和脆弱的一面,使得這首從人的觀點詮釋神話的長詩讀來親切感人,而陳黎又相當注意氣氛的營造、聲音的效果(譬如,第一部份「太陽」和第二部份「英雄」在語調和節奏上和第三部份「月亮」就有顯著的不同,一急一緩,一陽一陰,襯托出后羿從神到人的轉變過程中心境的截然不同)和意象的前後呼應,將此一眾所週知的題材處理得哀怨而有力。 在〈后羿之歌〉裡,我們看到陳黎在有意無意之間又觸及了其他詩作中幾個常見的主題:生活的苦難、時間的威脅、樂園的追尋,以及對現實的認同。從某個角度來看,后羿自生命本身發掘樂園,並且在詩末和大地完全認同的心態和陳黎在其他詩作所表現的理念(前面已提及)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在傳說上后羿是個謫仙,解決了人民實際的苦難,而詩人在面對現實的困境時卻顯得貧弱而無力。但是詩人本著對世俗的關注、人道的情懷以及瞭解的態度和生命中的悲喜甘苦認同,詩集以《動物搖籃曲》為題,清楚地暗示了詩人在生命中所企圖扮演的角色。在這首標題詩裡,陳黎用柔緩的語調輕搖地球上千千萬萬的動物入眠,輕撫他們的創痛,排遣他們的畏懼。表露同情的詩作最易流於濫情,而陳黎在這首詩裡成功地避免了這個缺點。他不用直接的字眼去說明心中所想表達的意旨(他甚至害羞地不敢說出人類二字),而用意象、語調和聲音去暗示主題,使得全詩意義更為豐富。搖籃曲中的世界是安靜詳和的,但那是個「沒有音樂的花園」,細讀各組意象,我們發覺那不單是睡夢的世界,而是永恆的睡眠——死亡——的世界;重複三次的「這是沒有音樂的花園」和「灰濛濛的大象沈重沈重地走過你的身邊」穿梭詩中,點描出喪葬的氣氛。整首詩的句法幾乎全由祈使句(「讓時間……」,「請你……」,「不要……」)和未來式(「我將……」)組成,陳黎似乎藉前者為人類祈求最後一絲不受苦難的權利,而藉後者表達出自己的悲憫,詩題雖為搖籃曲,卻具有禱詞或安魂曲的味道。陳黎希望在這個搖籃裡,人類可以超越時間的威脅(「讓時間固定如花豹的斑點」,「讓時間停住呼吸像裝死的熊靜靜躺下」),能夠卸下長久累積的生活壓力和掙扎著想達到的目標(「讓哺乳的母親遠離它們的孩子像一隻╱弓背的貓終於也疏鬆它的脊椎不再╱抽象地堅持愛的顏色夢的高度」),不再受到強悍事物的驚嚇(「盤旋的鷹不要╱搜索獵犬你不要奔跑……」,熟睡的獅子它們的憤怒不要驚動」——鷹、獵犬和獅子在動物世界中皆為兇猛的肉食類,陳黎在此拿它牠們暗指現實生活中的惡勢力或威脅),並且能重獲現實生活中早已失落的經驗(「讓遠離母親的孩子回到它們的母親像久久╱湮沒的神話宗教重新被發覺信仰」);而詩人願意為所有有所欠缺的生命盡一點心力(「我將為夜為沒有衣裳的草葉收拾露水」,「我將為牛欄為沒有屋簷的燕子擦拭門牌」,「我將為果樹為落盡果實的果樹讚美祈」——「沒有」二字暗示現實生活中的缺陷,而草葉、燕子、果樹則暗指現實中的小人物)。現實世界中充滿了缺憾和苦難,而死亡似乎是埋葬人世苦難的大搖籃,唯有在這座「沒有音樂的花園」裡(極可能指墓園)人類才可能擁有真實且永恆的樂園,陳黎是相當了解這其中苦澀的反諷的;在另一首詩〈黃昏過蘇花公路送癌症病人回家〉裡,我們看到類似的觀念:……而我們將會有一萬匹黑亮的牡馬
在廣大無垠的中國草原
我們將會有一萬隻紫茵的鷓鴣,一萬株
暗紅的罌粟
廣大的人民將是我們節慶的賓客
一大片琥珀黃的秋麥在床頭做我們的賀禮
……………
那大雪冰封的冬日,當飲著老酒
我們釀凍新歲的佳醪一面為
初學射的孩子講述箭的故事
那繁星泳游的夏日,當年老的祖母年輕的孫女
繡完她們的羅帕,當松雞夜鶯漸次
回到牠們山中的巢窠,我們
不也將帶著網罟,和江上的月亮交談嗎?
所以抬頭看到昏沈沈的眼睛下山搖籃的彼端有一隻溫柔的手為人類支開一切騷擾,大地的搖籃卻橫躺在生命的盡頭。當其他人仍在驚險重重的路上和「毛茸茸的手」搏鬥之際,癌症病人的即將睡入永恆的搖籃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我們無法像死者一樣得到永恆的睡眠,只有在黑夜降臨時才享有片刻的休憩:「搖椅旁邊,輕輕╱這世界所有疲倦的母親」(〈夜歌〉末二句),藉搖椅的起伏推想大地搖籃的波動,因為時間並無法「固定如花豹的斑點」,很快地就會把白日的夢魘拋給我們。 時間的陰影無所不在地尾隨人類,在〈夜歌〉一詩裡,陳黎給它的定義是「沒有什麼能夠停止露水一般的滴落╱如此永恆沈默的鐘面」。唯其永恆,人類的血肉之軀無法與之抗衡;唯其沈默,人類無從聽清它腳步的去向。但是,時間的警覺遍佈陳黎詩作中,他甚至企圖打破時間的規則。〈在學童當中〉和〈在學童對面〉二詩裡,詩人察覺時間站在學童的背後窺伺,催促他們成長,也逼迫他們放棄原本擁有的自然質素,他企圖警告孩童們,但這畢竟只是個浪漫的手勢;在〈小丑畢費的戀歌〉裡,小丑「把一隻鐵槌掛在胸前╱警戒,警戒著時間」,有幾分荒謬;〈動物搖籃曲〉一詩裡的「讓時間固定如花豹的斑點」,以及〈在一個被雨水所困的城市〉一詩裡的「時間突然改變它的交通工具╱把整條大街的鐘拆進一隻╱巨大的玻璃瓶裡╱留下一只鐘擺╱擺渡憂傷」,都只是超現實的理想。在現實的世界裡,時間壓迫著地面上的人類,詩人或藝術家則企圖在兩者擠壓的夾縫中掙扎地留下聲音、文字或圖案,這情形有如里爾克在他的《杜英諾悲歌》第九首所說的:
大概,也是為了明天
像快要睡著的你,不必再注意落石
在這條連續彎路又不太好倒車的單行道上……
(程抱一譯) 而陳黎用他的詩作來肯定在鎚(時間)與砧(地球)之間駐存的聲音和文字,來歌唱他對地上的戀愛。他蒐集這些足以和永恆分庭抗禮的聲音和文字——杜甫的詩(〈春宿杜府〉),陳達的歌(〈口占一首寄陳達〉),史惟亮的音樂(〈公開的音樂〉),梵谷的畫(〈邀舞〉)——並且與之認同;而後他將這一切都納入他心目中那座純粹、浩瀚的語字銀行——「冥王星書坊」,在這個精神的國度裡:……………………讓心靈
盡力在鎚與砧之間駐存吧
好似駐存在利齒之間的舌頭
它,不管怎樣,仍然知道讚美
新糧與新詩在此貸與
詩評家,翻譯家,多次獲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著譯有
《現代詩啟示錄》,《親密書:英譯陳黎詩選》,《女性沈思錄》等。
編有《八十三年短篇小說選》(爾雅),《詩樂園:現代詩120
首賞析》(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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