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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華殊 詩譯
 Czeslaw Milosz (1911-2004,波蘭)

陳黎•張芬齡  譯


[目 ]

相逢       獻詞       忠告

禮物       一個可憐的基督徒看猶太區       歌世界末日

在我們的土地       告解
 



米華殊(Czeslaw Milosz, 1911-2004)出生於立陶宛,是波蘭著名的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兼翻譯家。在納粹佔領波蘭期間,
他曾參與地下工作,秘密編印了一本反納粹的詩集,並且寫作《可憐人民的聲音》,題獻給壓迫下的受難者

1951
年,米華殊離開祖國,在法國尋求政治庇護,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涯,居留美國,在加州大學教授斯拉夫文學。
1980年,他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晚年復回歸波蘭,2004814日病逝於波蘭南部克拉科夫(Krakow
)家中,享年九十三歲。

米華殊於1930年代初期即開始發表詩作,是「第二前衛」的中堅詩人。他認為歷史是一場災難,
早期詩作常以預言者的姿態流露出悲觀的情緒,以及對人類命運的擔憂,所以被歸為「災難詩人群」。
他的詩作題材廣泛地觸及了政治、哲學、文化、歷史諸多層面,詩的風格也頗為多樣,有時具有古典主義的節制,
有時富有象徵主義的繁複。他善用典故和比喻,詩作含豐富的哲理,批判的精神,有雄辯的氣勢,有諷刺的機智,
也有自嘲的幽默。儘管他的詩作或多或少帶有絕望、虛無的色彩,但好的詩人當能自絕望中提煉肯定的質素。
米華殊做到了;他深知人類的侷限和盲點,但他努力抓住生命的價值,肯定生存的尊嚴和神聖。

 




 

相逢

   

   黎明時我們乘著馬車穿過冰封的田野。

一隻紅翅膀在黑暗中升起

 

而突然一隻野兔從路上跑過。

我們中有一人用手指著它。

 

那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都已不在世間,

那隻野兔,或者那比手的人。

 

噢,親愛的,它們何在,它們去向何方,

那手的一閃,那行動的飛馳,那卵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並非出自悲傷,而是感到驚奇。
 
                                                                                                     〔回目錄〕

 

 

 

 

 

 

 

 

獻詞

   

   無法接受我援救的人啊

請聽我細訴,

試著了解這簡單的語言,因為其他的都是可恥的。

我發誓,我絕不玩文字的魔術。

像一朵雲或一棵樹,我用寂靜同你們訴說。

 

那些使我精神百倍的,對你們卻是毒藥。

你們把告別舊時代和開創未來混為一談,

分不清仇恨的靈感與詩歌的美麗,

分不清盲目的暴力與嫻熟的形式。

 

這裡是諸多波蘭淺流流經的峽谷。而一座巨橋

伸進白色的霧裡。這裡是一座破敗的城市

而風把鷗鳥的尖叫丟到你們的墳上,

當我同你們說話。

 

詩算什麼,如果它不能拯救

國家或人民?

滿紙謊言的官樣文章,

朝不保夕的油鬼之歌,

或者那些給大二女生看的東西?

我企求好詩,雖然最初我不清楚,

而終於,我認識了它益世的功能,

只有這樣的詩才能給我們救援。

 

他們常把玉蜀黍或罌粟的種子倒在墳上

去餵那些假扮成鳥兒來吃的死者。

我把我的書呈獻在此,希望一度活過的你們

不要再來騷擾。

                                                                                                       〔回目錄〕

 

 

 

 

 

 

 


 

忠告

   

    是的,風景是真有點變了。

以前是森林的地方,如今盡是些梨子般的工廠,貯水池。

我們得摀著鼻子走近那河口。

水中流著油污,亞氯酸鹽,甲基化合物,

更不要提「排泄手冊」的副產品:

糞便,尿水,死精液。

人造色素巨大的污點毒死了海裡的魚兒。

以前是樹叢繁茂的海濱

如今俱隨廢鐵、灰燼以及磚塊一起荒廢。

我們常在古代詩歌中讀到泥土的芳香

和蚱蜢。如今我們規避田野:

儘可能快騎過農人的化學地帶。

昆蟲與鳥滅絕了。遠處有人不耐煩地

用曳引機拖起灰塵,一把陽傘遮住大陽。

我們還惋惜什麼?我問你。老虎?鯊魚?

我們依最初的形象造出第二自然

好叫我們不要相信自己是住在樂園裡。

那是有可能的,當亞當在花園中醒來時

野獸們友善地舔舌,張口,

而牠們的獠牙,牠們的尾巴──拍打著自己的背──

只是象徵性的;而紅背的伯勞鳥

(在後來,在後來後來,被稱做 Lanius collurio

也不曾用山楂的刺去刺那些毛蟲。

然而,在那一刻之後,我們所知道的自然

並不曾替自己說話。我們的情況不會更糟。

所以我請你,不要再哀歎了。

 

譯註:
隨工業發展而來的公害正蹂躪著我們的生存環境。米華殊在這他的這首〈忠告〉裡,本人道精神,以故作輕鬆的諷刺語調,
亦對此一問題做了探討。他以為現今人類假藉工業萬能之威,儼如以上帝的身份為自己創造「第二自然」,破壞了最本始的宇宙秩序,
致令芳香的泥土、蚱蜢、昆蟲、鳥獸跟著遁跡。從前人類和自然和諧共處的樂園境界,如今早已成為神話。在詩末,他說:
「我們的情況不會更糟。/所以我請你不要再哀歎了。」這實是一大反諷。人類,真能永遠遺忘那失去的樂園嗎?

 

                                                                                                      〔回目錄〕

 

 

 

 

 

 

 

禮物

   

多快樂的一天。

霧早散了,我在花園裡工作。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我想擁有。

我不知道有什麼人值得我嫉妒。

不論遭受過什麼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今昔我並無兩樣,並不讓我難為情。

我身上沒有什麼痛苦。

挺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帆。

 

                                                                                                     〔回目錄〕 

 

 

 

 

 

 

 


 

一個可憐的基督徒看猶太區

   

     蜜蜂圍著紅色的肝臟建築著,

螞蟻圍著黑色的骨頭。

事情開始了:絲綢被撕裂,被蹂躪,

事情開始了:玻璃,木頭,銅,鎳,銀,

石膏,鐵片,琴弦,號角,草葉,球,水晶都破碎了。

呸!黃牆裡發出了燐火

吞噬了獸與人的毛髮。

 

蜜蜂圍著肺臟建築蜂巢,

螞蟻圍著白色的骨頭。

紙張,橡皮,亞麻,皮革,麻紗,

纖維,織物,賽璐珞,蛇,鐵絲都碎裂了。

屋頂與牆壁崩燬於火焰中,熱氣死攫著地基。

如今只剩下稀鬆,被踩碎的土地,

以及一株無葉的樹。

 

一隻守衛的鼴鼠慢慢地鑿山洞前進,

牠的額上繫著一盞紅色的燈。

牠摸一摸燒焦的屍體,數一數,繼續推進,

牠藉發光的蒸汽辨別人類的灰燼,

每一個人的骨灰在光譜上各有不同的位置。

蜜蜂圍著一條紅色的路建築。

螞蟻圍著我屍體躺過的地方。

 

我好怕好怕那守衛的鼴鼠。

牠的眼皮腫脹,像一個在燭光裡讀太久

人種學巨著的主教。

我要告訴牠什麼?我,一個新約聖經裡的猶太人,

等耶穌再度降臨等了兩千年?

我破裂的軀體將使牠注意到我,

而牠會把我也算進死亡的助手:

那未受割禮的非猶太人一方。

 

譯註:米華殊戰時的詩,有許多是以時代的災難做主題的,此詩即為一例。他半悲慘、半諷刺地描述納粹的恐怖。
藉一個死了千百年的猶太鬼魂的眼睛來看整個時代的不幸。

 

                                                                                                     〔回目錄〕

 

 

 

 

 

 

 

 

歌世界末日

   

   在世界末日那天

一隻蜜蜂繞著苜蓿飛,

一個漁人修補著閃亮的漁網。

海豚歡躍於大海上,

小麻雀在雨柱旁嬉戲,

而蛇也炫燿牠金黃的皮,彷彿該永遠如此。

 

在世界末日那天

女人們撐著傘走過田野,

一個醉漢在草坪邊緣睏著了,

賣菜的在街上叫,

一艘黃色的帆船愈來愈靠近島嶼,

小提琴聲在空中延續

導入一個燦爛的星夜。

 

那些期待閃電與暴雷的人們

失望了,

那些期待信號與天使長號角的人們

不相信事情已經發生了。

只要太陽和月亮還在天上,

只要大黃蜂還探訪玫瑰,

只要紅潤的嬰孩還繼續生出,

沒有人會相信事情已經發生了。

 

只一個白髮老者──他有可能是先知

但卻不是,因為他太忙了──

一邊捆著番茄,一邊複誦著:

將不會有別的世界末日了,

將不會有別的世界末日了。

 

譯註:
此詩寫於
1944年,二次大戰末期,它反諷地歌讚一個「快樂的」世界末日的來臨。根據聖經的描述,世界末日來臨
應是雷鳴與電擊的恐怖大審判日,但這裡詩人卻反常地歡迎它快快來到,以期結束納粹鐵蹄下生不如死的恐怖生活。

  

                                                                                                      〔回目錄〕

 

 

 

 

 

 


 

在我們的土地

   

3

如果我必須讓人了解世界在我心目中究竟是什麼

我將選擇一隻大頰鼠,豪豬或鼴鼠,

在某個晚上把牠放在戲院的座椅

並且,耳朵貼著牠潮溼的鼻子,

注意聽牠對舞台照明燈,

音樂以及舞蹈動作的批評。

 

7

女孩們從網球場回來,下巴翹得高高的。

水沬像虹一般噴過斜坡而下的草坪。

知更鳥一扭一扭地跑上來,一動不動地站著。

尤加利樹的軀幹在陽光中閃亮著。

橡樹的加入使五月的樹葉影子臻於完美。

只有這,只有這是值得讚美的:白日。

 

但暗地裡,自然力正翻著觔斗;

而魔鬼,嘲弄那些相信他們的天真者

設計誘騙吃血腥肉的守財奴,

吹著關於沒頭沒尾事物的歌,

關於我們痛苦的時刻──

當每一樣我們珍視的東西都只是

狡猾的利己的工具。

 

8

而事情將如何呢?如果巴斯噶沒有被救

並且如果接納我們十字架的那些窄手

正是他,完完整整,像一隻埋於塵土的

燕子,在有毒的蒼蠅嗡嗡聲下?

並且如果他們,以均衡的手掌跪拜,

百萬、億萬的他們,都懷抱幻想而終?

我絕不會答應。我將給他們冠冕。

人性是光輝的;嘴唇,是強有力的,

而講道詞,這般偉大,必能使天堂開啟。

 

9

他們是如此地努力不懈,你只須給他們一些石頭

和菜根,他們就能建造世界。

 

 11

寶琳娜,她的房間在傭人房後面,有一扇窗子對著果園,

我常在那裡的豬欄旁邊採最好的蘋果

用我的大腳ㄚ子壓碎一堆堆溫暖的大便,

另外的一扇窗子對著水井(我喜歡把水桶吊下去

去嚇住在那裡的青蛙)。

寶琳娜,一朵天竺葵,寒冷的泥地板,

擺三個枕頭的一張硬床,

鐵質的十字架,以及飾有棕櫚和

紙玫瑰的聖徒肖像。

寶琳娜死了好久了,但仍然活著。

並且,我相信,不只是活在我腦中而已。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農民臉上

翱翔著成群的蜂雀,而她平直、結繭的兩腳

沐浴在寶藍的水珠中,那兒海豚們

彎曲著背

嬉戲。

 

12

卡悲沙,如果真有人全盤了解文明的話,那就是你。

來自卡斯提爾的簿記員,你的困厄何其大啊,

如此地顛沛流離,沒有概念

沒有密碼,沒有一筆一劃的鋼筆字,

只有一艘破船──被浪濤掀到岸上,

在印第安人出神的凝視下,四肢赤裸地爬著,

而突然,他們的哭聲劃破海天的空寂,

他們的哀悼:即使神也快樂不起來。

有七年他們把你當成預言中的神

留長鬍鬚,塗白皮膚,鞭打你,如果你製造不出奇蹟。

從墨西哥灣到加利福尼亞七年的長征,

土著們呼呼的叫喊,新大陸燠熱的荊棘。

然後呢?我是誰,袖口的花邊

不屬於我,雕著獅像的桌子不屬於我,克拉蕾夫人的

扇子,她睡袍底下的拖鞋──天啊,沒了。

四肢著地!四肢著地!

用奇怪的顏料塗我們的屁股。

用舌頭舔土地。嘩嘩,呼呼。

 

譯註:
巴斯噶(
Blaise Pascal, 1623-1662),法國哲學家、數學家、文學家。卡悲沙(Cabeza de Vaca, 1490?-1557),西班牙探險家,
發現了今日的西南美洲。他於
1527年航向美洲,探佛羅里達失敗,流至德克薩斯,僅四人倖免於死,至1534年止,是德州印第安人的俘虜。

 

                                                                                                     〔回目錄〕

 

告解

   

    主啊,我愛草莓醬

和女人肉體的暗香。

還有冰透的伏特加,加橄欖油的鯡魚,

肉桂、丁香的氣味。

所以我算哪門子先知?聖靈幹嘛要

造訪這樣的人?其他許多人

有理蒙你榮召,且信實可靠。

誰何曾信任過我?因為他們知道

我是多麼地貪杯,嗜食,

貪婪地瞄視女侍的頸部。

滿是缺點,也心知肚明。我渴求偉大,

認得偉大,不論它藏身何處,

但並不是非常,只是略略 ,具有洞察力,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小人物還能求些什麼:

短暫希望的盛宴,驕傲者的集會,

駝背者的競賽,文學。

 

                                                                                                     〔回目錄〕

 

 

 

 

 

 

 

陳黎•張芬齡譯
米華殊
詩八首
收錄於《當代世界詩抄》(花蓮文化局出版)

當代世界詩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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