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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金詩選


Poems of Philip Larkin



陳黎‧張芬齡  譯


[目錄]

離去           上教堂           年歲           黏液瘤病           蟾蜍

廣播                      閱讀習慣的研究           日子

救護車       聖靈降臨節的婚禮           再訪蟾蜍

阿蘭德爾墓                      在無一物持久的時代
 

從生活出發──英國現代詩人菲利浦‧拉金詩評介
 


離去

Going

 有一種黃昏進來

跨過田野,沒有人見過,

並且不點燃一盞燈。

 

遠遠看去像絲一般光滑,然而

當它貼近膝蓋和胸膛的時候

並沒有帶來安慰。

 

那棵樹到那裡去啦,那棵把大地

和天空鎖在一塊的樹?是什麼在我的手底,

我無法感覺到?

 

是什麼東西使我的雙手沈甸?

 

〔回目錄〕

 

 

 

 

 

 

上教堂

Church Going

 

一旦確定沒有動靜

我跨步進入,讓門砰然關上。

另一所教堂:席墊,座位和石塊

還有小本書籍;蔓生的花朵,為了禮拜天

而修剪,現巳發黃;一些銅器,雜物

在神聖的彼端;雅緻的小風琴;

以及一種緊張、發霉、不可忽視的寂靜,

天曉得醞釀了有多久。無帽可脫,我取下

單車鑰匙笨拙地鞠躬,

 

向前移步,把手放在洗禮盆四週打轉。

從我站立之處,屋頂看來幾乎是新的——

洗淨了還是整修過了?一定有人知道:我卻不知。

步上讀經台,我細讀一些

威嚇誇大的詩句,唸出

「到此結束」,比本意大聲了許多。

回音竊笑片刻。回到門邊

我在書上簽名,捐獻了一枚愛爾蘭六便士銀幣

想到這個地方根本不值得停留。

 

但我還是停了下來:事實上我常如此,

最後總是感到類似的惆悵,

不曉得該找尋什麼;也不曉得

當教堂完全廢棄不用

我們將把它們移作何用,如果我們保留

幾所教堂長期展出,

它們的羊皮紙,鎖在櫃中的捐款盤和聖餅盒,

而讓其他的免租金供雨水和羊群居住。

我們會把它們視為不祥之地而逃避嗎?

 

或者,天黑之後,不知名的女人會前來

叫她們的小女孩觸摸特殊的石塊;

為癌症採摘藥草;或者在某一個

獲得通知的夜晚觀看死人行走?

某種力量將會繼續

於遊戲,於謎語之中,似乎漫無目的;

但是迷信,和信仰一樣,必定會死去,

而疑惑消失之後還殘留下什麼?

青草,雜草蔓生的道路,有刺的灌木,拱壁和天空,

 

逐日不可辨認的形象,

愈發模糊的目的。我懷疑誰

會是最後,真正最後一個,搜尋

這地方以找出它原來面貌的人;是那些

敲敲記記,且知道十字架壇為何物的組員中的一個?

還是某個狂求古物的廢墟癖者,

或者有聖誕節癮的傢伙,仰賴那一股

教袍禮帶,風琴笛管和沒藥的氣味?

或者他是我的代表,

 

煩悶,無知,知道這精神的淤泥

正在擴散,卻仍穿過市郊的矮樹叢

向這塊十字的土地移去,因為它使那其後只在分離時

才能找到的事物保持不分裂

如此長久並且安穩——婚姻,出生,

死亡,以及對它們的沈思——這特殊的骨架

為誰而建?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間裝備齊全發霉味的穀倉會有什麼價值,

安靜地站在這裡卻使我歡喜。

 

這是一間莊重的房子建在莊重的泥土上,

在它融合的大氣中我們所有的衝動遇合,

受到認可,像命運一般裹著長袍。

而這一切絕對不會湮廢,

因為總會有人在心中不斷地察覺到

一種對更多莊重感的渴望,

並且跟隨著它移落到這塊土地,

那裡面,他聽說過,是很適宜增長智慧的,

只要那麼樣多的死者躺在旁邊。

 

〔回目錄〕 

 

 

 

 

 

 


 

年歲


Age

 

我的年歲遠離像白色的繃帶

飄浮在中距離外,成為

一朵有人煙的雲朵。我更向前傾,親睹

一間燃燈的住宅有聲音疾馳而過。

你這荒誕的遊戲,我不辭勞累地讓自己加入!

現在我跋涉過你像齊膝的莠草,

 

它們陪伴著我,親愛的半透明冰山:

寂靜和空間。到現在已有那麼多

飛離我頭上的窩巢,我必須回頭

好曉得我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不論是足印,

狗跡,或者鳥雀熟練的外撇爪痕。

 

〔回目錄〕 

 

 

 

 

 

 


 

黏液瘤病


Myxomatosis

 

陷入無聲的原野中央

炙熱神秘的時辰消逝

「這是什麼陷阱?它的牙齒藏在那裡?」

你似乎在問。

                       我給了個明銳的回答,

然後清潔我的手杖。我很高興我無法解釋

到底你將在什麼樣的顎部化膿:

你或許以為情況會再度好轉

如果你保持靜止並且等待。

 

〔回目錄〕 

 

 

 

 

 

 


 

蟾蜍

Toads

 

我為什麼要讓蟾蜍的工作

蹲踞在我的日子上?

難道我不能把機智當做長柄叉

驅走獸類?

 

一個星期有六天受它

致病的毒藥污損——

只是為了付幾張帳單!

這得失簡直不成比例。

 

許多人靠機智為生。

演說家,口齒不清者,

無賴漢,打雜工,鄉下佬——

他們也並不以貧民終老;

 

許多人住在窄巷裡

在桶子裡生火取暖,
吃著風吹落的果實和沙丁魚罐頭
——
他們似乎樂此不疲。

 

他們的小孩光著腳板,

他們不堪提及的妻子

瘦如健跑的母狗──然而

沒有人真的餓死。

 

啊,但願我有足夠的勇氣

大喊「去你的退休金!」

但是我知道,太了解了,就是這玩意兒

才能製造出夢來。

 

因為某樣像極了蟾蜍的東西

也蹲踞在我心裡;

它的臀部重得像惡運,

冰得像霜雪;

 

永遠不會允許我以諂媚的

行徑去取得

聲望,女孩和錢財——

一口氣間全部到手。

 

我並不是說,前者體現了後者的

精神真理;

但是我確認損失其中之一是很困難的,

一旦你擁有了兩者。

 

〔回目錄〕 

 

 

 

 

 


 

廣播

Broadcast

 

巨大的耳語與咳嗽傳自

星期日人潮湧簇,風琴蹙額的寬闊的廳堂

在突然的小鼓急奏,「佑我女王」

以及龐博的二度安靜之先。跟著是

一段小提琴的啜泣:

我想到了你的臉,在眾多的臉龐當中。

 

美麗而虔敬,面對著

碑石般滑行的小瀑布,

一隻手套掉在地上沒人注意到,

在那雙稍稍大了些的新鞋旁邊。

這時候會場很快地暗了下來。我什麼都

沒有了,除了半禿的樹上靜止而正在

 

枯萎的葉子的輪廓,在

紅熱的無線電波段後面,狂囂的和弦的風暴

因為遙遠,更加厚顏地

壓倒了我的心,喝采的聲音突然被切斷

留下我一個人拼死拼活地在一片混亂當中

找出你纖小,鼓掌的手。

 

〔回目錄〕 

 

 

 

 

 

 


Water

 

如果我被邀請

創建一種宗教

我將利用水。

 

上教堂

還需要涉水

弄乾,不同的衣服。

 

我的連禱文將借用

浸透的意象,

一場狂烈虔誠的大雨;

 

而且我將向東方舉起

一杯水

那兒任何角度的光

將無止盡地聚合。

 

〔回目錄〕 

 

 

 

 

 

 

 

 


 

閱讀習慣的研究


A Study of Reading Habits

 

當埋首書本足以

治療大部份失學的缺憾時,

為了證實自己依舊能夠保持冷靜,

依舊能使用昔日的右鉤拳

解決掉大你一倍的髒狗,

弄壞眼睛是值得的。

 

而後,帶著一吋厚的眼鏡

罪惡成了我的娛樂:

我和我的斗篷以及毒牙

在黑暗中愉快地過活。

那些被我用性痛擊的女人!

我像砂糖餅一樣地打碎他們。

 

如今可不怎麼唸書了:在男主角

趕到之前羞辱那女孩的

紈袴子弟,那黃皮膚

開店舖的傢伙,

看起來都太熟悉了。燉爛了:

書本是一堆輸的數目。

 

〔回目錄〕 

 

 

 

 

 

 

 

 


 

日子

Days

 

日子是幹什麼用的?

日子是我們活著的地方。

它們到臨,它們一次又一次地

喚醒我們。

它們是要快樂度過的:

除了日子我們還能活在那裡?

 

啊,為了解答這個問題

使得牧師和醫生

穿著長長的外袍

在田野上奔跑。

 

〔回目錄〕 

 

 

 

 

 

 

 


 

救護車


Ambulances

 

緊閉如懺悔室,它們穿過

城市喧囂的正午,不交還

它們所吸收的一切目光。

灰茫茫的光澤,手臂靠在薄金屬板上,

它們在路邊停下:

及時造訪全數的街道。

 

於是散佈在台階或路上的孩童,

或者自店舖裡走出來

經過各式菜餚芳香的婦女們,突然間

看到一張慘白的臉,突出於

擔架的紅色毛氈之上

當他被推進,載走,

 

並且感覺到隱藏於我們一切舉動之下

正在溶解的空虛,

在片刻間完全體會了它的意義,

這般永恆,空茫而真實。

拴緊的門逐漸消失。「可憐的傢伙」,

他們為自己的悲苦低嘆;

 

因為在陰霾裡駛去的

也許是在幾近尾聲事物四周

猝然終止的失落,

而那連綴其間的

歲月,那武斷撮合的

家族與習俗,在那兒

 

終於開始解體。遠離

愛的交換,遙不可及地

躺在一間房間裡

無阻地通過各交通要道

更加挪近那就要發生的事,

而把我們眼前的一切模糊成遠方。

 

〔回目錄〕 

 

 

 

 

 

 

 


 

聖靈降臨節的婚禮

The Whitsun Weddings

 

聖靈降臨節彼日,我出發遲遲:

一直要等到

豔陽高照的星期六下午一點二十分左右
我那班空了四分之三的火車才姍姍開出,
車窗盡閉,座褥皆熱,所有
匆忙之感都消失了。我們奔馳過
許多房屋的背後,穿越一條汽車
擋風玻璃耀眼的街道,聞到魚船碼頭的味道,自此
河面的寬度逐漸開展,
天空和林肯郡與河水相連成一色。

整個下午,穿過沈睡於內陸好幾
英里的高熱,
我們走走停停,向南維持成一舒緩的曲線。
行經寬闊的農田,影子短小的牛群,以及
漂浮著工業汙沫的運河;
一間溫室稀奇地閃過:樹籬伏伏
又起起:不時飄來的青草味
取代上了扣的車廂布的惡臭,
直到下一個城鎮,新興而單調無趣,
挾其無數被解體的廢車逼近。

起初,在我們停靠的每一站
我未曾察覺
這些婚禮所帶來的熱鬧:陽光破壞了
我對陰影底下發生之事的興致,
我把涼爽長月台上的叫嚷和風笛聲
誤作是工人在嬉鬧地搬運郵件,
因此繼續看我的書。然而,等車子開動,
我們跟她們錯身而過,咧嘴傻笑,塗抹髮蠟,
從鞋跟到面紗都仿效時髦的女孩,
躊躇不定地搔首弄姿,目送我們離去,

彷彿在事件結束之時向
依然存留的
某樣東西揮手告別。心頭一驚,我乃
在下一站更快速、更好奇地探出頭,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審視一番;
西裝底下繫著寬皮帶且皺紋
滿額的父親們;大嗓門的肥胖母親們;
高聲說粗話的舅舅們;然後是電燙的頭髮,
尼龍手套和仿製的珠寶,
檸檬綠、淡紫和橄欖黃,虛幻地

將這些女孩與其他人劃分開。
是的,從小餐館
與空地旁的宴會廳,以及懸旗結彩的
巴士旅遊團接待屋,婚禮日
逐漸接近尾聲了。鐵路沿線
都有新婚夫婦上車:其他人圍立一旁;
最後的五彩碎紙連同叮嚀一起被拋出,
而在我們開動時,每張臉似乎都在為它
所見到的別離下定義:孩子們因無聊而
皺眉;父親們從不曾領受過

如此巨大又十足滑稽的成功;
婦人們分享
秘密彷彿出席一場愉快的葬禮;
而女孩們,把手提包抓得更緊,目睹了
一次宗教性的創傷。終獲解脫,
滿載他們所見的一切,我們
匆匆駛向倫敦,拖著一團團蒸汽。
眼前田野變作建築工地,白楊樹將
長影投落在大馬路上,而在
大約五十分鐘光景,在似乎

只夠讓你整理好帽子並且說
「我差點死掉」
的時間裡,有一打婚事正在進行。
他們並肩而坐,凝視窗外的風景
——經過一間戲院,一座冷卻塔,
有人跑上前去投球——而沒有人
想到他們永不會遇到的其他人,
或者這個時刻將永銘於他們生命中。
我想到在陽光下舒展的倫敦,
它的郵區緊緊相依如一塊塊麥田:

我們目標所在。而當我們疾馳過
明亮的軌道,
經過靜立的臥車,一面面長滿暗黑苔蘚的
牆趨近,旅程將盡,這不堅實的
旅行巧遇;而它所涵蓋的意義
正等著隨生命變化迸生的力量
釋出。我們再次減慢速度,
而當拉緊的刹車急急刹住,一種
掉落的感覺湧現,
彷彿一陣箭

自看不見處射來,在什麼地方化做了雨。

 

〔回目錄〕 

 

 

 

 

 

 

 


 

再訪蟾蜍


Toads Revisited

 

在公園裡漫步

該比工作舒適;
湖水,陽光,
可躺臥的草地,

廣場模糊的嘈雜聲
不在穿黑長襪護士們管轄範圍——
還不是頂壞的地方。
但是卻不適合我,

成為你在某個午後
遇見的其中一人:
舉步維艱的癱瘓老人,
兔眼的神經質職員,

意外事件過後依然神情呆滯
肌膚蠟灰的門診患者,
以及在垃圾箱深處
身穿長外套的怪人——

都以愚蠢或虛弱為理由
逃避蟾蜍的工作。
想想自己變成了他們!
聽准點的鐘響,

看麵包被送來,
太陽被雲層遮蔽,
孩子們回家;
想到自己變成了他們,

在山梗萊苗圃旁
反復思索他們的失敗,
除了待在家裡無處可去,
沒有朋友只有空椅——

不,把我的收文盤給我,
我的麵包頭秘書,
我的「要我把電話接進去嗎長官」:
我還能怎麼回答,

當燈光在另一個年尾的
四點鐘亮起?
把你的胳臂伸過來,老蟾蜍;
扶我沿著墓地路走去。

 

〔回目錄〕 

 

 

 

 

 

 

 

 


 

阿蘭德爾墓


An Arundel Tomb

 

肩並肩,他們面容模糊,

伯爵和夫人共眠在墓石裡,

他們特有的習慣隱隱顯現

像接合的盔甲,僵硬的裙褶,

以及那淺淺的荒誕的暗示——

他們腳下的小狗。

 

這般前巴洛克風的平實

不太能吸引視線,直到

你看見了他左手的鐵手套,依舊

空空地被另一隻手抓緊;而

你發覺,帶著一股溫柔的震驚,

他的手抽回,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沒有想到會躺那麼久。

此種蘊藏在肖像內的逼真

正是朋友可以察覺出的細處:

雕塑家受託付所刻出的優雅

一氣呵成地助使畫角的

拉丁姓氏得以流傳久遠。

 

他們怎麼也猜想不到

在他們仰臥靜止的旅程中

空氣這麼早就化成無聲的損害,

把老房客趕走;

後代的眼睛這麼快就開始

瀏覽,而不是細看。

 

保持原有的姿勢,連結著,穿越過時間的

長度和寬度。雪花飄落,不載明日期。每一個

夏季光線擠入玻璃杯裡。明麗的

鳥語零亂地撒落於同樣

多孔洞的地面。而沿著小路

不斷變換的人們來到,

 

沖毀他們的身份。

而今,無助地處於這不再是

紋章時代的穴裡,在他們

歷史斷片的上方

緩緩懸浮的煙束凹處

只殘餘一種姿態:

 

時間已將他們變形成為

虛幻。那原非他們本意的

墓石的堅貞已變成

他們最後的紋章,並且證實

我們的準直覺幾乎真確:

只有愛情能使我們長存。

 

〔回目錄〕 

 

 

 

 

 

 

 

 



The Trees

 

樹正在長葉子

彷彿在告訴我們什麼;

新芽鬆弛,伸展,

它們的綠是一種悲哀。

 

是不是它們新生

而我們老去?不,它們也會死。

它們年年變新的詭計

寫在一輪輪的紋理中。

 

這些不止息的城堡仍然在每年

五月豐滿厚實地奮身擺盪。

去年已死,它們似乎在說,

重新,重新,重新開始吧。

 

〔回目錄〕 

 

 

 

 

 

 

 

在無一物持久的時代

In times when nothing stood

在無一物持久的時代——
只有變得更壞,或變奇怪,
唯有一個永恆的善:
她不曾改變。





從生活出發

 

英國詩人菲立浦.拉金詩評介
 

 

        菲立浦.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生於英國中部的科芬特里(Coventry),牛津大學聖約翰學院畢業,寫過兩本小說──《吉爾》(Jill1946)與《冬日女郎》(A Girl in Winter1947),一九六一年至一九七一年期間曾經為倫敦《每日電訊報》撰寫爵士樂專欄,以圖書館員 、館長工作終其一生。出版的詩集有《北船》(The North Ship1945),《被騙得比較少的》(The Less Deceived1955),《聖靈降臨節的婚禮》(The Whitsun Weddings1964)以及《高窗》(High Windows1974),是二次大戰後最重要的英國詩人之一。

 

        拉金的第一本詩集受到葉慈(W. B. Yeats)詩風的強烈影響,但在讀到哈代(Thomas Hardy)的詩集後,拉金很快地掙脫葉慈的束縛,找到自己的聲音。他是一九五Ο年代喧騰一時的所謂「運動派」(The Movement)詩人的中堅。此派詩人包括艾米斯(Kingsley Amis),戴維(Donald Davie)以及唐.幹(Thom Gunn)等,他們反對現代主義的詩風,摒棄狄倫.湯瑪斯(Dylan Thomas)的華麗辭藻以及艾略特(T. S. Eliot)的玄學高姿,追求一種口語的、明快的、忠於日常生活經驗的詩語言。

 

        拉金曾公開表示過他對現代主義的不屑,認為現代主義帶來的只是晦澀,而不是深度,他寧取哈代直率之長。他的詩多從日常生活中取材,語調冷靜,形式嚴謹,具知性的骨架。他反對三O年代的純真理想主義,而對生命中的諸多挫折和失敗寄予關切;時間的流逝,年老,死亡,孤寂,每日生活的空洞、單調,都市文明中喪失個人特性的人類,被壓抑而未能伸展的情感,這些都是他詩作中常見的主題。他略帶嘲諷卻又不失敦厚地記錄這些人間的不快,以一種知性之外極動人的憂鬱感性頌讚、美化了這些原本被視為絕望、沮喪、負面的題材,此種感性敏銳可追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粗澀可比哈代。受到小說創作經驗的影響,拉金頗擅於掌握詩中的情境與敘述語言,他的詩作往往具有戲劇性或敘述性的情節,但他所插列的細節並非純為虛飾之用,而在於闡明情節和角色的若干層面。

 

        此處所譯的拉金的十五首詩,前五首選自詩集《被騙得比較少的》,次八首選自詩集《聖靈降臨節的婚禮》,第十四首〈樹〉選自詩集《高窗》,最後一首〈在無一物持久的時代〉則選自拉金死後出版的《詩合集》(Collected Poems1988)。這些詩均為屢被選入詩選集的拉金名作,呈現出拉金的多重詩貌。在第一首詩〈離去〉裡,詩人試圖捕捉人類瀕臨死亡時的知覺,詩中的那棵樹無疑是整個生命的象徵。第二首詩〈上教堂〉是拉金最著名的詩作之一。在這首詩裡,詩人嚴肅地探索自己對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感受。全詩的語言頗富彈性,從口語的「天曉得醞釀了有多久」,到深沈且精確的「緊張、發霉、不可忽視的寂靜」,而語調也具轉折,詩人以輕鬆俏皮的語調開頭,繼之以刻意而知性的語句(中間三個詩節),最後以一種提昇、感人的語氣結束。說話者(即詩人)無法將宗教信仰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但是他並不否定其存在的價值,因此我們可以說詩人的宗教觀是一種虔誠的不可知論。這首詩中說話者所表現的似冷漠似介入的態度正是典型的拉金風格。第三首詩〈年歲〉探討時間的流逝在人們身上勾起一份無奈卻又想挽留的情感。詩人把生命比做荒謬的遊戲,而他是如此賣力地參與這場遊戲,對逝去的歲月有一些悵惘,一些依戀。第四首〈黏液瘤病〉寫停滯僵死的生命困境。第五首〈蟾蜍〉裡,詩人抱怨人們為了追求中產階級生活的舒適與安定,而被迫讓「蟾蜍的工作/蹲踞在我的日子上」,他渴望自其中解脫,渴望放棄這一份安逸,能像一些「靠機智為生」的人一樣,生活清苦落魄,但可不必受工作的束縛,不必為了「退休金」而奉獻整個一生。然而,他的內心有另一種「蟾蜍」蹲踞著,一種責任、道德的尺度使他無法超脫成為逍遙的浪漫主義或虛誇的機會主義者。在此詩裡,「蟾蜍」這個意象即象徵迫使詩人放棄無拘無束之生活的兩股力量:穩固的安適生活以及內在的道德認知。

 

        第六首〈廣播〉是拉金鮮有的愛情詩。敘述一男子收聽演奏會的廣播,而他思念的女子正在演奏會的現場,隨著收音機傳來的樂聲的起伏,他想像該女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零亂的掌聲中,那女子纖小的雙手是他心靈搜尋的目標。第七首〈水〉非常簡潔地陳述了詩人對水的情感。第八首〈日子〉看似尋常,實則耐人尋味,詩人所問的問題其實就是生與死的大問題:最後四行非常形而上的讓我們看到兩個穿過市郊田野,急著奔向垂死者的住屋的牧師與醫生;此種情景神秘彷彿來自夢魘。第九首〈閱讀習慣的研究〉,乍看之下,是一首十分具有鬧劇意味的詩,但仔細咀嚼詩中含意,卻又不失為一首精妙、嚴謹的詩作。說話者原本把閱讀視為一種逃避現實的手段,但是後來他卻放棄了閱讀的習慣,因為他發現虛構故事中的壞蛋居然是活生生的週遭人物,書本的故事再也無法提供給他渴求的刺激。最後一行「書本是一堆輸的數目」,對嚴肅文學是一種嘲諷,也是一種辯護。第十首〈救護車〉是拉金相當成功的詩作,也是詩人用具體事例處理抽象意念的典型例子。死亡原本隱藏在生活的表皮層下,救護車的出現將死亡驟然拉進現實生活之中,它載送將死之人前往醫院,遠離親友,頓時你熟悉的一切越離越遠,死亡逐漸靠近,因此,看到了救護車,人們察覺到一種「逐漸溶解的空虛」,「這般永恆,空茫而真實」。拉金將救護車比做「懺悔室」,賦予了死亡的主題宗教的暗示。

 

        第十一首〈聖靈降臨節的婚禮〉是拉金著名的詩作,論者以為是一九四五年以來主要的英語詩作之一。節制內斂的情感,壯觀的技巧駕馭,令人想起十八世紀英國詩人格雷(Thomas Gray)的名詩〈寫於鄉村墓園的輓歌〉。〈聖靈降臨節的婚禮〉一詩共分八節,每節十行,形式工整,聲調鏗鏘。一如拉金的許多詩作,此詩流露出他慣有的一種「無所歸屬」的情感。婚禮的熱鬧氣氛並無法使他產生主動介入的衝動,他只是冷眼旁觀人們為追求永恆愉快所做的一切努力。拉金用迥異的角度重新界定傳統的喜事,在他筆下,婚禮變得有幾分荒謬與無奈,這種有意的安排點出詩人和敘述對象之間的疏離,以及他無從介入他人快樂的心態。儘管他企圖用冷靜且帶有幾分尖酸的語調敘述婚禮的行列,但這段旅行插曲無疑在他心中造成某種衝 擊,因為我們可以看出:前七節以冷漠、壓抑的情緒構築而成的脆弱骨架,似乎承受不了內在的負荷,而在最後三行詩中突然崩塌;「箭雨」的意象巧妙地襯托出詩人悲劇及挫敗的情緒——但若從另一角度解讀,也可賦予其正面意義:落下的雨水滋潤穀物,一如受祝福的婚姻日後可能帶來生兒育女的喜悅;這段旅程抵達終點並非意味死亡或結束,而是轉換月台,步向新的旅程。

 

        第十二首〈再訪蟾蜍〉是前面〈蟾蜍〉一詩的續篇,照樣以詼諧、半嚴肅的語調敘述生活的無奈。每日的工作雖然沈悶,但比起衰老無事可做,詩人寧願擁抱「蟾蜍」。第十三首〈阿蘭德爾墓〉寫的是奇柯斯特教堂裡的中世紀遺物。詩人生動準確的描繪使詩末格言般的結語不致顯得誇大。 第十四首〈樹〉是拉金最純粹而抒情的詩作,美麗緊密地以三個四行詩節編織成。樹是生命的象徵,樹的新生暗示著變化與死亡的不可避免,人生亦復如此,這正是葉子們「彷彿在告訴我們」的。 最後一首〈在無一物持久的時代〉寫於一九七七年,是「女王廣場花園管理委員會」為英國女王即位五十週年慶,委託拉金所作,與另一首休斯(Ted Hughes)的詩,同刻在倫敦女王廣場的碑石上。這首詩雖然只有四行,卻相當動人:低調中透露著不絕如縷的一絲對人生美善的信念與期望,在最壞的時代仍有某個好東西可以成為人們的慰藉。雖是委託之作,但讀者卻不一定要把詩中的「她」硬看成伊麗莎白女王;她可以是但丁的蓓德麗采(Beatrice),也可以是任何人心中的任何女子。

        拉金相信詩應該提供給讀者單純而直接的喜悅。他希望自己的詩作能夠「使孩子們遠離電視機,使老人們遠離酒館」。他對那些搬弄典故,動輒以古典神話為架構的詩作頗不以為然,因為那種詩的讀者必須具備極豐富的學識,這樣的詩引不起大眾的共鳴。他理想的詩是以平易近人的語言處理深刻動人的主題,能帶給讀者立即的感動。

        拉金的詩看似簡單,其實卻極耐咀嚼,因為他擅用節制、優雅的詩型表現最平淡無奇的現實生活,使他的詩帶有古代詩歌壯麗、高雅的氣質。這種融平淡與莊嚴於一爐的風格正是拉金詩迷人的地方。

        雖然他在世時,不少人視他為寫作題材有限的次要詩人,但今日看來,一如艾略特支配了二十世紀上半的英國詩史,拉金主宰了二十世紀下半英國詩史之勢已漸明。儘管詆毀者仍批評他的詩消沉、庸俗、偏狹、反現代主義,但他長詩的威嚴、豪壯,以及短詩的優雅、敏銳、幽默,如今已無可爭辯,一如他對愛情、婚姻、自由、命運、衰老、死亡這些尋常題材的鍾愛,如今被認為是慧眼獨具。做為一個評論者,他寫的爵士樂評及詩評頗有見地,不時站在「尋求快樂」的讀者這方,反對現代主義的枯燥、困難,雖然他自己的作品與現代主義的關係,遠比他聲稱的要複雜得多。

        拉金於一九八五年去世,死前一年英國「桂冠詩人」貝哲曼(John Betjeman1906-1984)去世,他被提名繼任桂冠詩人,為他所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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