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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譚】
雷光夏
VS. 陳黎
雷光夏問: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關於創作的。這樣的對談如果可以賦予一種隱喻:拋出問題╱接住╱向另一端飛行╱自己玩些小把戲,或不幸墜落——但無論如何要保持被人觀賞的
有趣姿勢——真像是一場在副刊紙頁頂端(或底端)的特技表演啊!我自己在寫作(文字
或音樂)時,常有這樣驚險與不安之感。做為一個詩人,你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熟
練的專業技巧,轉換自身的情感使之讀出絕美(或極惡之華)?
膀」的人類,如何「以無羽毛的,而今裸露無遮的專注╱羞怯地飛翔」。一個詩人也
是這樣的賣藝者:「以吃力的輕鬆,╱以堅忍的機敏,╱在深思熟慮的靈感中。」化
苦為甘,破涕為笑,把苦悶或苦難裝飾成美感。但我們可知道「他如何從頭到腳密謀
╱與他自己的身體作對;可看到╱他多麼靈巧地讓自己穿梭於先前的形體並且╱為了
將搖晃的世界緊握在手╱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而超乎一切的美麗,就在
此一短暫,剛剛消逝的,時刻,誕生了。 詩的金幣的正面是熟練的技巧,優雅的態度;背面是自我嘲諷,自我羞辱,自我否 決。在眾目睽睽下,伸出神秘,抽象,虛構的第三隻手,讓錢幣翻面。(1)
當你罵人、說髒話,而聽起來悅耳如音樂。(2)
當你厭倦密不透風的皮鞋、球鞋,而期待露出腳趾的涼鞋、拖鞋。(3)
當你在每日證券行情表、氣象預報圖之間,看見一隻藍蝴蝶。(4)
當你和她被一座海阻隔,而你只能派遣一道道浪到達她所在的岸。(5)
當你企圖遊說所愛的人:讓我們停止「十日譚」,只要「一夜做」。妝台抽屜?內衣中空處?筆記型電腦?電子恐龍裡?
配樂,你覺得配樂是一部影片的妻子,丈夫,情人,或者只是配件?
雷光夏答: 《南國再見•南國》的電影及音樂,是憑林強媒妁之言結婚的。林強說本片要傳遞 的生命力和我們這些人創作音樂的生命力很像,於是就開始進錄音室了。製作音樂過 程中,不知道電影正在拍什麼,卻因此而做得爽快,電影上演了才看到結果,很過 癮。後來這張原聲帶被一些媒體票選為年度最佳唱片。 常想到塔科夫斯基的《鄉愁》。電影裡用到的音樂極少,但支撐著綿延如夢的影像 ——寂靜,現實與非現實的音效才是影片重要的聲音力場。令人震驚的是靠近末端, 狂人帶著唱機到廣場,澆了汽油自焚,唱機開始播放出貝多芬第九《合唱》,扭曲的 人體與讚頌宇宙的狂大人聲,音樂在沈靜的影片中到臨,終於自真空中爆出最大的力 量。配樂嘛,無論以妻子、丈夫或情人自居,都不能乏味才好,它們該像是纏繞著影 像的無形角色,時而隱伏於影像之後,保持沈默,而後發聲。忍打斷的旋律線。
如果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在旅行中聽音樂則是時間與空間的對位。它開啟你的記憶 和想像,讓你在旅行中回憶無數上一次,以及下一次,的旅行。跟惡(ㄨ`)與惡(ㄜ`)同音的一堆字組成 (如:誤鎢塢騖蓩噁岉蘁齀痦逜埡芴軏杌婺鶩靰
焐……餓遏鍔扼鱷蘁餩嶭蝁搹圔軶豟顎噩軛鶚……) :野獸想要跟美女表達情意,不
意卻吐出一堆惡形惡狀的字。我很驚訝有位年輕作曲家洪崇焜(耶魯大學音樂博士候選
人),居然把它譜成既抒情又戲劇性的歌曲——那些同音、單調的一連串ㄨ` 與ㄜ`,居
然也可以化做旋律。在花蓮首演時,擔任鋼琴伴奏的他用茶杯、錄音帶殼子等摩擦琴
弦,並且用手擊打琴身,做出新奇的音響,讓大家既驚又喜。我一直夢想詩與音樂有
創意而貼適的結合,這個例子讓我印象深刻。
陳黎問: 也談談你最近印象比較深刻的音樂經驗好嗎? 雷光夏答: 夏天獨自在異國都市中瞎混,多數的時間是壓抑孤獨的,在彷如迷宮的地鐵站裡換 車,抵達另一個陽光照耀的廢墟。離去的前一天早晨,進入地鐵的第六節車廂,後面 跟上一位賣藝人,他的長髮紮在身後,黑色靴子,背著一把吉他開始唱歌,嗓子不 錯,我多看了他一會兒,但自己很快到了站,就下車去。中間吃午飯、看展覽,黃昏 時又重新搭上一班地鐵,出發往另一個地方。卻再次看見他——我有點兒驚訝:為何 選擇這節和我相同的車廂?為何在我體認心靈終極孤獨、而與此城將別的時刻?不確 定他是否認出我,畢竟自己只是一個不願付錢的旅人,但他開始唱歌,詞是自己編 的:「我的生命是個圓,有時起有時落,循環重複,我知道你已經看見我千百次,只 是你不說,很快你又將離去,我們錯過,我的生命是個圓。」這也許是這次旅行中, 凝縮了所有曾發生的感情、友誼的一枚終極符號。婚、得香港腳或割盲腸X週年的樂趣。其實我也常自我占卜,譬如當我決定或計畫
做某件事時,常常借周遭之事物印證或鼓舞事情之可行——譬如如果下一個十字路
口碰到的是綠燈的話,即表示事情大有可為——往往迎接我的是紅燈,此時我就故
意放慢速度,等看到紅燈轉綠急速通過,如此樂觀向前,無不大吉。
陳黎問:
對於血型、星座的談論似乎成為眼前島上的時尚。你有跟得上時代嗎? (告訴你,但不要告訴別人,我是B型,天秤座,E-mail: chenli99@ ms10.hinet. net——噢,
抱歉,最後一項似乎跟一個人的個性、命運無關……)
雷光夏答: 秤座,幾個名字可供參考:顧爾德、史汀、卡爾維諾。輕盈,在自己心靈的宇宙 上端平衡著,討厭不優雅的事……但世間的事多半不優雅,這是秤有時苦痛的緣由。 這樣的回答有沒跟上時代? 我的理解:星座、血型或塔羅紙牌,是經由外界訊息與自我對話的方式之一——不 論描述的嵌合度多少,人可以經由認同/拒絕認同的方式,再次檢視自己的心靈圖像。 像在白晝解讀夜晚的夢境:秘密、有趣,當作預知記事或啟示,或只是自己的心靈遊 戲。 如果朋友有興致和你(妳)談論這些,那麼雙方便開始展現一種溝通的渴望了 ——當然,你(妳)仍須小心翼翼體察對方的心意——舉出正確的範例給秤如:卡 爾維諾,而非劉德華(但他的確也是秤座的)。
7
陳黎問:
兒,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父親是做什麼用的?
雷光夏答: 我們家不是很在意這種名分。父親對我而言,和母親一樣,是一個讓自己長大後開 始辨析血緣與惡習的對象:今天又感傷了……嗯,老爸的遺傳;明天因為一時衝動 得罪了別人……嗯,這也是遺傳;至於數學不好、臉上有雀斑、心腸過於柔軟,這 全都是該死的遺傳。知道自己「原罪」的出處,就覺得好過多了。 嚴肅地回答,父親是有才華的人,對於創作有深刻的體驗與鑑賞力,我總戰戰兢兢 跟在他後面才不會走丟了,但也有時突然亂唱起歌或偷偷變個小魔術,運氣好有人賞 錢,父親也報以訝異的眼光。 雷光夏問: 那麼,身為一個女兒父親的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女兒是做什麼用的? 陳黎答: 希臘神話裡有一位雕刻家匹格梅里安(Pygmalion),不喜女性,諷刺地卻愛上自己所 雕之一大理石女像,求諸愛神,使之化為真人,並結成連理。在我未有女兒前,我想 像我的女兒也許會是這樣的大理石,讓一個不知足的父親打造他永恆女性的形象於其 上。然而等我的女兒出世並逐漸長大後,我發現我的女兒一點都不聽命於我,反像是 上天派來報復、反撲我的;從小到大,我自以為是,目無父母尊長,並且時時策動我 的友朋、學生反抗他們的長上,現在我發現,升上國中的我的女兒正慢慢扮演我昔日 的角色,似乎準備用她的自以為是顛覆我的剛愎,並且為那些被我顛覆的師長、家長 報仇。這難道就是女兒的作用——「照你的形象」,翻版?的街道之名。
雷光夏答: 品味其實很普遍,少女時代也少在課本上塗寫重要人士的姓名,多是A班的捲頭髮 學長、X社身高183的隊長,或八零年代末以創作歌手姿態出現樂壇的男歌星……在 此列出來會令大家莫名其妙,至於現在,品味也好不到哪兒去……若以這些怪名字為 街道,恐怕是個噩夢。 雷光夏問: 告訴我們,你想像王國裡最長、最大的街道之名好嗎? 陳黎答: 在我的《彩虹的聲音》裡出現過一條:「波特萊爾但丁華格納埃爾葛雷科史湯達爾 紫氏部愛倫波麥哲倫街」;在我的《詠歎調》裡出現過另一條:「波特萊爾莫內米羅 李可染夏戈爾林風眠羅丹歐姬芙蕭邦死詩人學會普契尼波里尼伯恩斯坦韋伯李梅樹陳 進東山魁夷普魯斯特吳爾芙喬哀斯卡繆魯迅錢鍾書陳映真……」恰巧都從波特萊爾開始(可以簡稱為波特萊爾街)。真是「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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