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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語言的奧秘

台積心築藝術季講座2006年5月18日在新竹清華大學合勤聽  

 

很高興從花蓮來到我母親的母親所來自的新竹,跟大家談一談從大學以來,自己讀詩、寫詩、譯詩的一些心得。今天的題目叫「詩與語言的奧秘」。眾所週知,語言是用來表達情意、溝通思想的工具,我們用語言、文字寫情書、訂契約,寫悔過書、借據、密告函、恐嚇信……,用語言、文字說甜言蜜語、說別人的壞話、巴結老闆、誘拐無知的少女或熟女、帥哥或恐龍……。除了寫契約、借據、訃聞、喜帖,或者我經常寫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一類的制式文件,為了安全、平穩,通常都說些冠冕堂皇、四平八穩、不痛不癢、陳腔濫調的話之外,我們都希望用新鮮、活潑的語言讓收聽者產生興趣,贏得對方的注意與關愛。為了達成目的,甚至想盡辦法推陳出新、標新立異,讓自己說的話生猛有力、觸耳驚心,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但語言是約定俗成、長期累積的產物,要如何能夠化平凡為神奇,從固定的語套翻轉出新意?這就是有心人或詩人,費心思索的工作了。

雖然沒有人在身分證職業欄裡填寫「詩人」兩個字(就像沒有人填寫自己的職業是「情婦」或「小偷」),但詩人其實是一個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行業。詩人是整形業者、化學家、煉金術士、魔術師、乩童、擅長理財的金融專家、推動環保的資源回收者……,他脫胎換骨,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回收被人們用爛、丟棄的語言,整形重組,把利空化做利多,把平凡無奇的文字變成鮮活有趣的意象,甚至大發奇想、故弄玄虛,讓我們看見貧乏、有限的現實生活中無法得見的奧秘、奇蹟。

詩人在想像/語字的世界裡,搞亂倫、多P、雜交,軟硬兼施,不斷和/不斷讓不相干的事物發生關係,但所有的法律都對他束手無策,因為他就是這個世界的立法者、命名者。這種亂搞文字關係,讓語言亂倫、雜交,扭轉詞性,誤解本意,倒錯變態,移花接木,產生多義性,產生意外、特殊的情趣,就是詩語言最明顯、最根本的特質。其中最常見的就是「比喻」這種技巧:以A比B,讓兩樣本來不相干的東西發生關係。譬如把逐漸令人覺得乏味無趣的「陳水扁」比做一粒「在煮過又煮過的水裡翻爛了的老扁食」,把饒舌扒糞不遺餘力的「邱毅」比做一條「在糞坑裡堅毅其志、奮發向下的蚯蚓」。(我這兩句「詩」除了比喻外,還玩了雙關語、諧音等文字遊戲。)比喻當然要新鮮。如果科學園區裡一位科技新貴對你說:「美鳳,嫁給我吧,我對你的愛海枯石爛,永遠不變!」你鐵定掉頭就走,因為什麼海枯石爛,實在太陳腔濫調了。但不要忘了,「海枯石爛」這四個字,這兩組比喻——除非像海水枯了,像石頭爛了——第一次被說出時,其實是相當驚人的。這不是石破天驚之語嗎?當兩千年前那位古代的無名女子說:「天啊(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山無陵,江水為竭」,就是「海枯石爛」,但多麼生猛有力啊。我聽到的一首桃竹苗地區客家山歌說:「坐下來啊聊下來,聊到兩人心花開,聊到雞毛沈落水,聊到石頭浮起來。」 (客家話「聊」,是「玩」的意思。)這「雞毛落水,石頭浮起」,也是一種「海枯石爛」,但被二十世紀的歌者以新的比喻及時更新了。

剛才說的「石破天驚」四個字本身也是一個比喻,出自唐朝詩人李賀的一首詩〈李憑箜篌引〉,用來形容古樂器箜篌彈奏出來的驚天動地的聲音效果:「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但一破再破,再怎麼鮮猛的比喻用久了也會彈性疲乏。所以可能要改成「石破一O一大廈」,想像用石頭或鐵鎚錘擊 一O一大廈的玻璃牆,將會是何等驚人、美妙的後現代音效!或者「機破天驚」,想像用波音客機去撞紐約世貿中心一一O層的雙子星大樓。這驚人的比喻,已經被恐怖份子(或者行動藝術家?)賓拉登等以實際行動實現了,何只「天驚」,整個天下都驚了!

如果每一樣比喻都要訴諸行動,實際去做的話,那成本太大了。詩人透過語言、透過想像,去達成現實生活中難以達成或不可能達成之事物。詩人用虛構的語言介入生活、調整生活,既豐富了我們的語言,也豐富了我們的每日生活。詩,如此成為那撞擊現實一O一大廈或一一O層雙子星大樓的器具。透過詩,詩人成為「美麗的恐怖份子」,但這樣的恐怖份子是只會帶給人「美麗」,而不會帶給人傷害的。

梁實秋曾經說:詩人在文學史裡是美談,如果住在你家隔壁,就是一個笑話。對一般人而言,寫詩似乎是荒謬的笑話。但波蘭女詩人,1996年諾貝爾獎得主辛波絲卡(Szymborska, 1923-),在她的詩作〈種種可能〉裡說:「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如果寫詩,或者讀詩、追求詩意、追求創意、追求新的感性與美是荒謬的話,那麼不寫詩、不讀詩、拒絕創意與新的美感更是荒謬。詩更新了我們的生活。辛波絲卡在她的諾貝爾獎得獎辭裡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但詩人自己就是誕生於太陽底下的新鮮事,他所創作的詩也是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因為在他之前無人寫過; 他所有的讀者也是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因為在他之前的人無法閱讀到他的詩。詩使我們的生活不斷閃現新鮮的陽光。詩人以陌生的眼光重新看待熟悉的事物,讓我們得到新的喜悅、新的啟示、新的安定。譬如在辛波絲卡〈種種可能〉這首詩裡請看講義第一頁,她還說「我偏愛例外」,還有「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來到清華大學這樣的學術殿堂,參與「台積電」舉辦的這樣莊重的藝文講座,照說應該繫領帶、穿皮鞋,盛裝與會,但我卻「偏愛例外」,拖著涼鞋上台。要不是辛波絲卡這兩句詩,站在你們面前的我,此刻可能會自慚形穢,覺得無地自容。詩給我們安定的力量,讓例外成為正常,讓正常迸生例外,讓每個人成為充滿可能的自主個體。

詩人透過「陌生化」的眼光,透過「詩眼」、「靈視」,幫助我們洞見那些習而不察的事物,揭示我們從未想及、觸及的神秘經驗,預見、預告了某些我們事後才逐漸領悟的東西。十九世紀後半的法國象徵主義詩人藍波(Rimbaud, 1854-1891),是一個天才詩人,十六歲開始寫詩,二十歲停筆,流星般劃過詩壇,影響直到現在。在十七歲寫給友人的一封信裡,他說詩人必須成為通靈者、洞觀者(voyant,透過長期的、廣泛的、有意識的錯位,打亂一切感覺官能,深入不可知之境,挖掘人類深層的情感,與永恆的宇宙心靈相通。他的詩富有影像與聲音之美,視覺、觸覺、聽覺的意象交融,聲音、味道、顏色在詩中流動,物質與精神層次交錯並行。我舉一首他的〈四行詩〉作為例證:「星星在你耳之深處玫瑰色哭泣,/無限自你的頸到你的腰滾動白色;/大海在你朱紅的乳頭洗出珠光,/而男人在你絕妙的腹部流出黑血。」此詩以色彩禮讚女體與情慾,雖然許多地方不甚可解,讀起來卻充滿奇異之美。

十八、九世紀日本詩人小林一茶是和松尾芭蕉齊名的俳句作者,他們兩人在日本詩史上的地位就如同唐詩中的杜甫和李白。一茶的詩看似平淡實富深意,常常蘊含洞見,揭示我們身在其中而沒有發現的生命情境。我舉三首我譯的他的俳句為例。第一首:「露珠的世界:/然而在露珠裡/——爭吵」。人生如朝露,瞬間即破,而一茶把整個爭吵、喧鬧的世界置放於小小的露珠裡,這是何等巨大的張力和諷刺!第二首:「茅草門上,/代替鎖的是——/一隻蝸牛」。此詩讓人想起陶淵明的「門雖設而常開」,但更加豁達、生動。對照今日都市叢林裡層層圍銬的鐵門巨鎖,這隻蝸牛多麼可愛啊。第三首:「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沒有人/是異鄉客」。大家都有在樹下看花的經驗,也都隱約感覺花的美吸引我們接近,讓我們獲得某種安定的喜悅。但讀了一茶這幾句詩,透過詩人從更高處 俯瞰的詩眼,我們才驀然發現:大自然的美,盛開的櫻花樹的美,柔化了人間的愁苦,使所有的人同住在美的國度,變成同一國人,同一家人,再沒有異鄉、失所的流離、困頓感。詩擴大了美的半徑,讓我們活在更豐厚的生命之圓裡。

古今中外詩史上,可以找到不少和樂府〈上邪〉作者一樣,敢於用新奇的比喻披露自己情感的女詩人。十六世紀韓國的黃真伊即是一例。她的一生頗富傳奇,身為進士之女,卻是當時的名妓,美貌多才,善詩書音律墨畫,曾誘惑修道成佛的禪師讓他破戒,又誘惑碩儒徐敬德不果,與之結為師徒。她作有大量「時調」(韓國古典、流行的三行詩),流傳下來有六首。我翻譯其中兩首請大家讀一讀: 

我要把這漫長冬至夜的三更剪下,
        輕輕捲起來放在溫香如春風的被下,
        等到我愛人回來那夜一寸寸將它攤開。

                ●

青山裡的碧溪水啊不要誇耀你的輕快,
        一旦流到滄海你將永遠無法再回來,
        明月滿空山何不留在這兒與我歇息片刻。

第一首詩中,冬至是一年晝最短夜最長之日,漫漫長夜獨眠難熬,詩人大發奇想,要剪下一段冬夜儲存起來,等愛人回來,取出延長春宵。將利空價賤的冬夜存進「春風銀行」,連本帶利,等候來春換取一刻值千金的春宵——這樣的詩人不是理財投資專家,是什麼?第二首詩中,「明月」是黃真伊的妓名,「碧溪水」則指她所喜歡的一位李朝宗室「碧溪守」(韓語「水」與「守」音同)。據說有一天兩人相逢窄橋,碧溪守想要躲避她,黃真伊即興作出了這首詩,既挑逗他也調侃他:一語雙關,情景交融,貼切坦率,堪稱妙作。

冰島女詩人狄妲(Didda1964-)小我十歲,19996和我同時受邀參加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在詩歌節上我聽她唸了一首名叫〈冰島〉的短詩,讓我五體投地:「在那兒女人們/用燈泡的螺旋頭/自慰/以獲取/生命的電力」。冰島近北極,一年中有半年是永夜,這首詩是勇敢的「陰性」書寫,簡單然而驚聳,既是個人的、私密的,也是女性的、國族的,是一首企圖在陰暗的性別與天候中自力發電,創造生命力的奇異的愛情╱愛國詩。

並非所有大膽、有創意的詩都要用誇張、驚聳之語方能致之。聲東擊西,顧左右而言他的「含蓄語」(understatement),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反語」(irony,也都能帶來新鮮,讓人玩味。有時看起來最笨拙的語言,反而成為最高妙的詩篇。

十八世紀的千代尼(1703-1775,是日本最重要的俳句女詩人,她是俳聖芭蕉的再傳弟子。她能詩能畫,相貌絕美——她的美在許多人筆下被讚美過,甚至被畫進「浮世繪」裡。這裡介紹她的兩首俳句:

        拂曉的別離
        偶人們
        豈知哉。

                ●

再睡一覺,
        直到百年
——
        楊柳樹。

千代五十二歲時落髮為尼,之前應有過一兩次戀愛經驗。她的某些俳句似乎可以印證。第一首俳句寫於三月三日「偶人節」,這是日本女孩子們的節日,女孩們在此日備了偶人、點心、白酒、桃花為祭物,祈求幸福。千代用沒有知覺的偶人,對比戀愛中男女別離的哀愁。日本古代男女幽會(特別是不倫之會),都必須在天亮前分手(今日也差不多),這拂曉別離之苦可以想見。但詩人卻迂迴問說「偶人們怎麼知道啊?」偶人們不知,誰知?當然是人知。又是什麼人知道?當然是陷在不倫之戀之苦的我(千代尼)啊!第二首俳句寫於詩人岸大睡八十歲生日時。岸大睡長千代十八歲,千代少女時代曾隨他住了幾年,學習俳句。他們住處頗近,後來分別當了尼姑與和尚。他們的俳句出現於同一選集;他們一起寫俳句、互相唱和,而且死於同一年。他們無法成婚,因為大睡是武士階級,而她來自商人家庭。這首俳句透露出他們兩人之間漫長而親密的關係而且非常感人。愛與死是人間,也是所有詩中,最大的主題。八十歲的你怕死嗎?當然怕。怎麼樣能夠比較不怕?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愛。我們彷彿聽到千代尼對八十歲的岸大睡說:大睡,你好好睡,慢慢睡,不要怕,我就在你的身邊,陪你睡。再睡一覺,睡二十年,直到百年。這「百年」是一睡二十年的好眠,也是「死」。但會怕嗎?大睡,你看,窗外好綠的楊柳樹,陽光,微風,生命正燦爛著呢。

        智利詩人聶魯達(Neruda, 1904-1973)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他的許多詩在拉丁美洲家喻戶曉。他早年的詩充滿浪漫與超現實的夢幻,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任駐馬德里的他詩風有了明顯的改變,由個人情感的記載衍變成對群體生命的詠嘆。在〈我述說一些事情〉裡他如是說請看講義第一頁 

你們將會問︰你的詩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夢或者樹葉,不告訴我們
        你家鄉偉大的火山?

請來看街上的血吧!
        請來看

        街上的血,

        請來看街上的
        血!

就像這首詩前面說「街道上兒童們的血單單純純地/流著,正像兒童的血!」——用最不是比喻的比喻(「兒童們的血」像「兒童的血」,這算什麼比喻?),用最沒有詩意的詩句,產生詩——結結巴巴,重覆三次,有夠笨拙的「請來看街上的血」,卻在我們心中掀起巨大的詩意。這就是詩的語言的奧秘。

        上面我陳述了詩語言的奧秘的某些特質,並且列舉了古往今來詩人的詩作做為印證。在我的網站上,可以找到更多這些詩人的詩作。下面我想舉一些自己的詩作,狗尾續貂,充數獻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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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黎:「詩與語言的奧秘」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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