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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網頁背景音樂為馬勒歌曲〈我被世界遺棄〉

生命的河流

馬勒《復活》備忘錄



為國家交響樂團 馬勒《復活》交響曲演奏會會前導聆
  
時間:2004 年 11月 7 日 2:00
PM 11月 8 日 7:00 PM

[ 馬勒《復活》交響曲歌詞中譯 ]


馬勒,畢羅與《復活》

德布西和馬勒是橫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兩位音樂大師,對二十世紀音樂的發展具有深遠影響。但德布西的音樂一直都有廣大的聽眾群,而馬勒的作品在1960年代之前,只有被少數指揮家、作曲家以及音樂專家所熟知。60年代之後,藉由唱片錄音之助,馬勒才取得樂壇上的正統地位,成為音樂史上重要的作曲家之一。馬勒在世時是一位極被肯定的指揮家,但做為一位作曲家,他顯然生不逢時,即便他漢堡歌劇院的同僚,首演過好幾部當時最前進的作曲家華格納作品的指揮家畢羅(Hans von Bülow),也不能略識其好。馬勒全長五個樂章的第二號交響曲《復活》,寫作時間經歷六年—— 一直到1894年,畢羅去世,他參加其葬禮,在聽到從教堂管風琴壇上傳來的德國詩人克洛普斯托克(Klopstock1724-1803)讚美詩〈復活〉的合唱後,才彷彿電擊般受到感動,完成了附有女聲獨唱與合唱的最後兩個樂章的寫作。但諷刺的是他曾在1891年將他名為〈葬禮〉的第一樂章在鋼琴上彈給畢羅聽,畢羅當時聽了說:「跟它比起來,華格納的《崔斯坦》像是一首海頓的交響曲。」又說:「如果我聽到的是音樂,那麼我再也不敢說我懂音樂了。」
 

馬勒作品與生平的重要元素:反諷

馬勒的交響曲體制龐大,將十九世紀音樂所標誌的巨大性發揮到極致。但他同時兼顧諸多細節,使得他的作品有一種親密性的特質。馬勒以過人的天份,將宏偉的音樂架構與室內樂般親密的氣氛融合為一。他企圖藉由音樂傳達出最深刻的哲學問題:人類在自然和宇宙中的地位,以及由此引發的矛盾的人類經驗:悲劇,歡樂,動亂,救贖……。世界的歡愉和苦難原本就是互相衝突、相互矛盾的,而馬勒透過反諷手法表達此一主題。「反諷」是不斷出現在馬勒作品與生平與的一個重要元素。在他身上,我們可以很清楚地見到一種「二元性」。最常被提到的一個事例,是他死前一年向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依德的告解。

據佛洛依德所記,馬勒的爸爸是個很粗暴的人,與妻子的關係並不好,使馬勒從小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陰影下。有一次馬勒的父母又開始爭吵,馬勒受不了便奪門而出,到街上卻聽到手搖風琴奏出的流行曲調〈噢,親愛的奧古斯丁〉(即中譯〈當我們同在一起〉)。逃出家裡的爭吵,卻在街上聽見歡樂的歌謠,這是一種很大的情境轉變,此種「人生至大不幸與俚俗娛樂的交錯並置」,自此即深植在馬勒腦中。可以說,馬勒在還沒認識生命之前,就已認識了「反諷」。

馬勒交響曲作品中的「二元性」特質,表現在簡單對應複雜、高雅對應俗艷、官能對應理智、紊亂對應抒情、歡樂對應陰霾……等對立情境。他喜歡在樂曲中做很大的情緒轉變。馬勒曾經表示:一首交響曲就是一個世界,必須無所不包。
 

勒《復活》:生命的問答

馬勒說《復活》交響曲第一樂章〈葬禮〉乃其前一首交響曲《巨人》中的英雄之死亡,亦為其一生之剪影,同時也一個大哉問:「你為何而生?為何而苦?難道一切只是一個巨大、駭人聽聞的笑話?」馬勒說他對這問題的解答就最後一個樂章。的確,整首交響曲的目標乃是往最後面兩個附有歌曲的樂章推進。第一樂章長大(約20分鐘)而劇力萬鈞,但它並不是一個直接了當的葬禮進行曲,一首悲歌,或像貝多芬《英雄交響曲》那樣的輓歌,它要更苦些——它是爭辯性的、尋問性的,對顯然毫無意義、充滿矛盾的人生。馬勒說奏完這個樂章後,必須至少要有五分鐘休息的間隔。

第二樂章是明朗快活的蘭德勒舞曲(Ländler,奧地利鄉村舞曲),讓人想到自然之美,山水、田園給人類的慰藉。馬勒說這是對過去的回憶,英雄過去生活中歡樂幸福的一面,純粹無瑕的陽光。我們知道,馬勒這時已在阿特湖畔的史坦巴赫(Steinbach建了他第一間夏日「作曲小屋」。他在湖光山色間創作,大自然的美景清音盡皆涵化其中。馬勒說:「在我的世界中整個自然界都發而為聲」——發而為聲,讚美那創造它的天主。

第三樂章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詼諧曲,在表面詼諧的音樂氣氛下,激盪著一股焦躁、難以言述的暗流。馬勒說彷彿從前樂章意猶未盡的夢中醒來,再度回到生活的喧囂中,常常覺得人生不停流動,莫名的恐怖向你襲來,彷彿在遠處,以聽不見音樂的距離看明亮的舞蹈會場。這個樂章的旋律使用了馬勒先前所譜的《少年魔號》歌曲〈聖安東尼向魚說教〉,是由急促的十六分音符音型構成的「常動曲」。原曲是一首諷刺歌,講因沒有人上教堂而改向魚說教,眾魚欣然聚集,然而聽完後依然舊習難改,貪婪的照樣貪婪,淫蕩的照樣淫蕩。馬勒沒有用其歌詞,但原詩的諷刺、戲謔精神在焉。此樂章散發譏誚的幽默,彷彿狂亂的女巫之舞,是馬勒式的第一次鬼怪式的詼諧曲:每日的生活在偏狹、忌妒、瑣碎中延續,旋轉,旋轉,無休止地旋轉。這首詼諧曲具有更多馬勒式的「世俗」風格特色,這是街巷、酒館式的音樂,粗野、魯莽、俚俗,雖然今天,隔了一百多年,坐在國家音樂廳裡聽它,會覺得還相當高尚、優雅(因為它已經變成經典了!)。馬勒是很懂得資源回收,讓用過的音樂材料復活、再生的作曲家。《第一號交響曲》一、三樂章用了兩首自己寫的《年輕旅人之歌》的旋律。《第四號交響曲》第四樂章〈天國的生活〉的旋律早出現在《第三號交響曲》第五樂章裡。《第五號交響曲》第五樂章序奏用了《少年魔號》歌曲〈高知性之歌讚〉開頭的主題。《第七號交響曲》第二樂章引用了《少年魔號》歌曲〈死鼓手〉開頭的進行曲音型。但他大概沒想到,他《復活》交響曲的第三樂章,日後會被別的作曲家回收、再利用。

第四樂章是一個簡短的、冥思默想的樂章,非常柔美動人,由女低音唱出以德國民謠詩集《少年魔號》中〈原光〉一詩譜成的歌(請參考我附的中文譯詞)。其旋律據說是馬勒創作中最優美的。這是馬勒交響曲中第一個有人聲歌唱的樂章。

有女低音、女高音獨唱與合唱的第五樂章,長達三十幾分鐘,像是一幅巨大的壁畫,描寫「末日審判」巨大的呼號,以及隨之而來的「復活」。馬勒說末日來臨,大地震動,基石裂開,殭屍站立,所有的人向最後審判日前進,富人和窮人,高貴的和低賤的,皇帝和叫化子,全無區別。而後,啟示的小號響起。在神秘的靜寂中,傳來夜鶯之聲。聖者和天上之人,合唱著:「復活,是的,你將復活,/我的塵灰啊,在短暫的歇息後……」。此樂章的歌詞,前面是克洛普斯托克的聖詩〈復活〉,後面則是馬勒自己所寫:「要相信啊,我的心,要相信:你沒有失去甚麼!……/要相信啊:你的誕生絕非枉然,你的生存和磨難絕非枉然!……/生者必滅,/滅者必復活!/不要畏懼!/準備迎接新生吧!……/復活,是的,你將復活,/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間!/你奮力以求的一切將領你得見上帝!」這就是馬勒所說,對於「為何而生?為何而苦?」的問題的解答:對慈愛的天父的信念,對復活後幸福永生的信念。依照這個答案,整首交響曲自然可視作一個自悲劇的人生(第一樂章)、樸實的人生(第二樂章)、衝擊性的混亂人生(第三樂章)解放,進而憧憬死亡、追求永生的過程。

    但我覺得馬勒此曲不僅表現對救贖的信念與希望、對深奧激情的探索,更表現出人類生活的困頓、混亂、歡娛、荒謬、怪誕……。懷疑、絕望和對信念的渴望、信念的恢復形成鮮明的對比。來世的「復活」固然可以期待,如其不然,這可鄙復可愛的人生,應該也有其存活之道。我覺得馬勒在前三個樂章裡透露給我們很多這樣的訊息。因此,我們或許可以換個方向,不要以描繪期待來世「復活」的第五樂章為高峰,而以鋪陳、調侃現實混亂人生的第三樂章為中心。這第三樂章的確令人著迷,要不然二十世紀作曲家貝里歐怎會將它挪用到他的作品裡?
 

《復活》的復活:馬勒與貝里歐

義大利戰後最知名的作曲家貝里歐Berio, 1925-2003),1968年《交響曲》(為管弦樂團與八名獨唱者,包括朗誦者)的第三樂章,從頭到尾以馬勒《復活》交響曲第三樂章詼諧曲為骨幹,管弦樂在其上拼貼了從蒙特維爾第、巴哈、布拉姆斯到荀白克、魏本、貝爾格、布列茲、史托克豪森等十幾位作曲家的作品片段,獨唱者和朗誦者復織進一層以朗誦為主的歌詞——大多數拼貼自貝克特(Beckett)的小說,不時還可聽到Keep going!的叫聲。此曲因多層、繁複之拼貼手法廣為人知,其天真、迷人,瓦解了許多人對二十世紀新音樂的敵意。這是貝里歐對馬勒的致敬,也是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的另一種復活。

貝里歐說:「馬勒的交響曲啟發了這一樂章音樂材料的處理。人們可以把詞和音樂的這種聯繫看成一種解釋,一種近乎意識流和夢的解釋。因為那種流動性是馬勒詼諧曲最直接的表徵。它像是一條河流,載著我們途經各種景色,而最終消失在周圍大量的音樂現象中。」馬勒與貝里歐的這兩首交響曲的第三樂章,讓我想起詩人瘂弦在〈如歌的行板〉一詩中所說的:「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最後我放一段四分多鐘的影片。我剪輯了馬勒歌曲〈聖安東尼向魚說教〉、交響曲《復活》第三樂章,以及貝里歐《交響曲》第三樂章的片段。各位可以在末尾聽到好幾次Keep going!的聲音。Keep going!就是繼續生活,復活,賴活。這大概也是對人生荒謬、無奈、反諷深有所感的馬勒,要傳遞給我們的生命的答案。


馬勒《復活》交響曲詩譯     
 

 
  Urlicht
(選自《少年魔號》
        

O Röschen rot,
Der Mensch liegt in größter Not,
Der Mensch liegt in größter Pein,
Je lieber möcht’ ich im Himmel sein.

Da kam ich auf einem breiten Weg,
Da kam ein Engelein und wollt’ mich abweisen.
Ach nein, ich ließ mich nicht abweisen!
Ich bin von Gott und will wieder zu Gott,-
Der liebe Gott wird mir ein Lichtchen geben,
Wird leuchten mir bis in das ewig selig’ Leben!



Auferstehung


Aufersteh’n, ja aufersteh’n wirst du,

Mein Staub, nach kurzer Ruh!
Unsterblich Leben
Wird, der dich rief, dir geben.

Wieder aufzublüh’n, wirst du gesät!
Der Herr der Ernte geht
Und sammelt Garben
Uns ein, die starben!
(以上 Klopstock 詩)


O glaube, mein Herz, o glaube:
Es geht dir nichts verloren!
Dein ist, ja dein, was du gesehnt,
Dein, was du geliebt, was du gestritten!


O glaube: Du wardst nicht umsonst geboren!
Hast nicht umsonst gelebt, gelitten!

  

Was entstanden ist, das muß vergehen!
Was vergangen, auferstehen!
Hör auf zu beben!
 Bereite dich zu leben!


 Schmerz! Du Alldurchdringer!
Dir bin ich entrungen.
O Tod! Du Allbezwinger!
Nun bist du bezwungen!
Mit Flügeln, die ich mir errungen,
In heißem Liebesstreben
Werd ich entschweben
Zum Licht, zu dem kein Aug’ gedrungen!
Sterben werd’ ich, um zu leben!


Aufersteh’n, ja aufersteh’n wirst du,
Mein Herz, in einem Nu!
Was du geschlagen,
Zu Gott wird es dich tragen!   
以上馬勒詩)

 


 
  
     

    原 光(第四樂章)              

噢,小紅玫瑰!
人類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類在很大的痛苦中,
我寧願身在天堂。

我行至寬闊路徑,
有天使前來,企圖將我遣返。
啊,不,我不願被遣返!
我來自上帝,也將回到上帝,
親愛的上帝將給我小小的光,
導引我向幸福的永生!


  復 (第五樂章)

[合唱與女高音]
復活,是的,你將復活,
我的塵灰啊,在短暫歇息後!
那召喚你到身邊的主
將賦予你永生。

你被播種,為了再次開花!
收穫之主前來 
收割死去的我們
一如收割成捆的穀物!
(以上 Klopstock 詩)

[女低音]
要相信啊,我的心,要相信:
你沒有失去甚麼!
你擁有,是的,你擁有渴求的一切,
擁有你鍾愛、力爭的一切!

[女高音]
要相信啊:你的誕生絕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難絕非枉然!

[合唱與女低音]
生者必滅,
滅者必復活!
不要畏懼!
準備迎接新生吧!

[女高音與女低音;合唱]
啊,無孔不入的苦痛,
我已逃離你的魔掌!
啊,無堅不摧的死亡,
如今你已被征服!
乘著以熾熱的愛的動力
贏得的雙翼,
我將飛揚而去,
飛向肉眼未曾見過的光!
我將死亡,為了再生!

[合唱]
復活,是的,你將復活,
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間!
你奮力以求的一切
將領你得見上帝!
(以上馬勒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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