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教育經典研讀會-主讀講稿

柏拉圖饗宴篇之生命動力(一)

 
主讀人:崔光宙教授(國立東華大學教育研究所教授)
主讀經典:Abraham H. Maslow TOWARD A PSYCHOLOGY OF BEING
日期:2006.03.15

壹、柏拉圖饗宴篇的創作背景

柏拉圖八十歲的一生,有兩個人和他的友誼最為深厚,第一個是比他年長四十歲的蘇格拉底(Socrates, 470399 B.C.),而另一個是比他年輕廿歲的狄恩(Dion)。這兩個人和柏拉圖之間的關係,是他深刻體驗人生理想與現實之間差距的源頭,也是他構思「饗宴篇」中Eros意義的重要啟發點。

柏拉圖一生學術著作是四十四篇的對話錄,這些作品的創作,大體上又可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西元前407年為蘇格拉底門生,至西元前399年蘇格拉底在監獄服毒藥自殺,這八年間柏拉圖著作如「自辯篇」(Apology)、「克利多篇」(Crito)以介紹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的抗辯和蘇格拉底死前的牢獄生活。

希臘三哲之首—蘇格拉底生於雅典,父親是雕刻家,母親是產婆,他一生卻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哲學和教育工作,除了三次隨雅典軍隊出征外,終生未離開過雅典。他每日照例去雅典街頭人群聚集之處,和眾人討論交談人生、死亡…等各種深邃的問題,並以追求智慧和真理為職志。在柏拉圖的「自辯篇」(apology)中,記載蘇格拉底在不惑之年的一段事情:「Cherephon到了德爾菲(Delphi)寺廟前,毫無顧忌的入內去尋問阿波羅神,世界上是否有人比我更有智慧?神諭明確的回答沒有!……當我聽了這個回答後,便產生了滿腦子的疑惑。阿波羅神的真意究竟是什麼?這個答案中究竟有什麼暗示呢?」此即典型的蘇格拉底式苦惱,他從不為食、衣、住、行的生理需要苦惱,也不會被別人的毀譽而產生心理層次的苦惱,而是追求真理過程中百思不解的精神苦惱。生理與心理的慾望無窮無盡,故苦惱也就無窮無盡。至於精神上的疑惑,若獲得更清晰的答案,固然產生自我超越的精神滿足;即使經歷一番深刻省思,仍舊未得明確的答案(蘇格拉底所謂:發現自己的無知之知),同樣可獲得自我超越的精神滿足。蘇格拉底到七十歲時,被雅典主張民主政體的政敵控告三大罪狀:1. 辱沒希臘的神(即奧林匹亞神族的十二個神),2. 僭立新神(蘇格拉底自謂他內心的Daimonia之聲),3. 妖言聚眾、蠱惑青年(其門生Alcibiades曾作背叛雅典的事)。在審判過程中,蘇格拉底慷慨陳辭,自認無罪,且不願接受較輕刑罰。他哲學家的一身傲骨激怒了多數的元老院議員,結果先前主張要投票釋放他的八十人,臨時改變主意,作了執行死刑的嚴苛決定,於是二百四十票對一百六十票,宣判蘇格拉底死刑。蘇格拉底在獄中三十天,朋友都勸他只要給獄卒一點小錢,就可以逃離雅典法律有效區之外,而免於一死。他卻以為那是怯懦的行為,堅持拒絕。在柏拉圖的「費多篇」(Phaedo)中,描寫了蘇格拉底之死的細節。在死亡當天傍晚,蘇格拉底沐浴完畢,獄卒依規定端來毒藥,其門生克利多(Credo)要蘇格拉底開懷飲酒用餐後再服毒,蘇格拉底說:「別人在刑前喝酒,或許有他們的理由,但我認為為了喝酒而延誤時間,對我絲毫無益,反而覺得自己可笑,怎麼如此的貪生怕死。」當蘇格拉底平靜的一口飲盡毒藥,立於一旁的友人與門生不禁淚如泉湧。蘇格拉底說:「這是做什麼?親愛的朋友,我之所以要婦人們離開,就是怕她們哭哭啼啼!我聽說人死時總要帶些好兆頭,請忍耐點,停止哭泣吧!」當他毒藥發作,全身逐漸趨冷,突然掀開被子,說出最後一句遺言:「克列多呀!我還欠鄰居神醫艾古拉碧斯一隻雞,請償還他,可不要忘了!」

以上生動的記載,充分表現出蘇格拉底在面對死亡(冤枉入獄)時,仍能保持最高貴的生命品質—堅守自己的人生原則,慷慨就義、雖千萬人吾往矣!實是生命教育中最具學習意義的典範性教材。

第二階段柏拉圖逐漸摸索發展出自己的哲學道路,如「果加斯篇」(Gorgias)討論正義、「米諾篇」(Meno)從知識回憶說論道德之可教。在這個第二階段,柏拉圖曾三度遊歷西西里島,其門生狄恩(Dion)頗信仰柏拉圖之學說,並介紹於其姊夫執政者狄昂尼修斯一世(Dionysius I),企圖說服執政者能在西西里實現其偉大的政治理想。西元前388年或387年柏拉圖回到雅典,在城外西北郊之運動場設立「學園」(Academy),並進入他生平著作圓熟的第三階段。「饗宴篇」(Symposium)、「費多篇」(Phaedo)、「費德魯斯篇」(Phaedrus)均為此階段作品。西元前367年,狄昂尼修斯一世辭世,其子狄昂尼修斯二世繼任,與狄恩共邀柏拉圖到西西里首府雪拉古斯(Syracuse),共謀建立一個偉大的國家,但柏拉圖直率的態度和不願妥協的「哲學王治國」立場,激怒了狄昂尼修斯二世,他原想將柏拉圖處死,後經狄恩說情,才交付斯巴達駐西西里大使坡里斯(Pollis)處理,滿口仁義道德的坡里斯則將柏拉圖帶到愛吉納(Aegina)奴隸市場拍賣,後安尼塞里斯(Anniceris)付贖金廿銀幣,才將柏拉圖救回雅典。

柏拉圖生於雅典,他的一生經歷雅典由城邦政治轉變為帝國,由希臘時代轉為希臘化時代,文化由創作力豐富逐漸走向衰落,尤其經歷過西西里拍賣為奴的事件,以及狄恩遭逢內鬥兵變被殺,加深了他對現實政治的失望,深感在現實世界的人性中,需要一個填補現實和理想之間鴻溝的精神力量,「饗宴篇」中所論述的主題—Eros,正是這樣的一個溝通現實和理想的橋樑。此即柏拉圖構想「饗宴篇」之思想之人生經歷。

貳、「饗宴」的涵義

「饗宴」原是「眾人共飲」之意。從西元前八世紀中期以後,希臘人常在晚餐之後,轉入另一場純飲酒的宴會。在宴會中,參與者在幾杯酒之後,可以放言高論,就某一議題提出自己獨特想法。因此,饗宴成為希臘人集思廣益、觸類旁通的聚會,所謂:「一人獨白,不如二人對話;二人對話,不如眾人饗宴。」就是強調集思廣益,思想相互衝擊的啟發。在形式上,饗宴類似私人的聚會,但與現代西方人日常生活中的聚會不同的是:一、它是男性主導的聚會,女性即使參加,但也要參與男性主導的話題。二、它是希臘社交生活的「儀式化活動」,場地必須設在屋內最主要的房間,稱為“andron”。三、它是形成希臘男性貴族社交脈絡最重要的形式,男性貴族欲進入城邦政治的重要位置,必須從此社交脈絡開始。四、未成年男童可以觀察員和餐飲侍者的身份進入聚會場所,以提前見習希臘貴族男性的社交圈。(C. Gill, 1999. pp. xi-xiii.

在「饗宴篇」中的飲酒筵席,討論的主題是“Eros”,柏拉圖在這篇對話錄的設計,表現出幾個重要的意義:一是彰顯雅典城邦的自由民,在聚會交談形式中學習表現文化教養的優良傳統;二是藉眾人對話的形式,去蕪存菁,層層剝落,深入探索一個原本模糊曖昧的觀念;三是Eros在希臘神話中是個沒有明確意義的多面貌觀念,特別適合用饗宴這種形式來討論;四是蘇格拉底的高尚人格,在柏拉圖心目中,根本就是Eros的典範,或愛的化身,藉「饗宴篇」活生生的戲劇性描寫,來表現崇尚的生命理念;五是柏拉圖本人是個氣節高尚好理想主義追求者,一面是創作力豐富的詩人,他與愛徒狄恩的相知相惜,更加認識到現實與理想的鴻溝,而在眾人討論中,企圖找出一條能跨越鴻溝的橋樑,而這個橋樑與「理想國」一篇第七卷「洞穴」比喻中的追求真理階梯相互呼應。所以饗宴篇的解讀,要分別從雅典文化傳統、眾人對話形式、希臘神話意義、蘇格拉底人格、柏拉圖本人的生命遭遇與理念…等多個主軸,縱橫交錯而成。在角色安排方面,柏拉圖在饗宴篇的劇中,安排了七個主角和四個配角。在主戲未開場前的出現的配角有ApollodorusAristodemusGlaucon,劇後收尾的配角則是Alcibiades,他們都只是跑龍套的角色,對討論的觀點並沒有建樹。對“Eros” 提出具體主張的分別有PhaedrusPausaniasEryximachusAristophanesAgathonDiotimaSocrates七人,其中Diotima並未真正出場,而由Socrates代為發言,他們在聚會中自由發表,簡直可用「七嘴八舌」來加以形容。以下簡化其中較次要的插話,而將Eros主要的論述,依次擇要介紹如下:

PhaedrusEros主張—情愛總稱

在饗宴的聚會中,首先提出Eros論述的是蘇格拉底的學生Phaedrus,他是好奇心特強但缺乏思想深度的人,喜歡到處聽演講,博聞強記而不懂得由博而約。所以他所代表的是一般雅典人的Eros觀點,故在饗宴中被安排為整個討論的「引言人」,亦即採取荷馬史詩的故事素材和歷史學家赫西阿德(Hesiods)的「宇宙創生觀點」,提出Eros的觀點。

1. Eros是眾神之中最古老而年長者,它無雙親,而是在宇宙創生的混沌(Caos)之初,與大地之母該亞(Gaea)並生。(引證赫西阿德的詩句)再根據帕曼尼德斯(Parmenides)的宇宙創生理論,Eros是第一個被創生的神。所以它在希臘人心目中雖仍有爭議,但大家普遍認同的是:「Eros就是偉大的古老(Eros is of great antiquity)。」(Plato, Symposium, 178b-c

2. Eros是人類最大幸福的泉源,凡人從少到老,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找到找到他的同性愛人,在青少年時期,只要他夠成熟,便應該要有「同性愛」(Erastes)。沒有任何事情比擁有一個愛慕自己的男童朋友(boy friend)更美好,因為愛是使人追求幸福人生最大的引導力量;愛是慾求美好的熱情,它的本質是成就人生偉大和美好的狀態。靈魂中的,Eros,常比血緣、榮譽、富貴……更為重要。我們可以想像,一個熱戀中的男子,當他做了可恥的行為,沒有比他所愛的男童撞見,更令人感到羞愧難堪而無地自容。如果知道的是他的父親和同年朋友,反而沒那麼嚴重。例如在戰爭中,缺乏勇敢的戰士可能丟下武器、落荒而逃,但如果他怕被男童朋友知道,他寧可戰死沙場而無怨無悔。荷馬說:天神吐火給英雄,於是他在英雄的身上見到自己的品質,也就是把Eros分授給(imparts)戀人。(Plato, Symposium, 178c-179b

3. Eros給人勇氣百倍,樂神奧菲歐斯(Orpheus)前往地獄救其妻子,因缺乏真情和必死決心的勇氣(Eros),不但到了地獄空手而回,且返回人間後,還受諸神處罰,死於婦女之手。至於相反的例子是艾爾切斯提(Alcestis)深愛丈夫亞曼圖斯(Admetus),願為他犧牲生命,高貴堅貞的愛情感動大力士赫克勒斯(Hercules),不但救了她自己,而且夫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Plato, Symposium, 179b-180b

Phaedrus的觀點來看,Eros是各種情愛的總稱,包括「同性戀」、「戀童癖」和「異性戀」;它是宇宙創生時便存在的東西,它是人類靈魂追求美好事物的動力、視死如歸勇氣的來源和幸福的根源。

PausaniasEros主張—聖愛與俗愛

Pausanias是詭辯學派Protagoras的門徒,典型的實在論者(realist),受到詭辯學派的訓練,他的修辭技巧遠較Phaedrus為靈巧而高明,他是Agathon的同志,因此他要引用神話的說法,區分「神聖化」和「大眾化」的兩種Eros,並在各城邦盛行的價值觀念中,找出對自己有利的論點。歸納而言,他的Eros主張如下:

1. Eros是來自愛與美的女神Aphrodite,若Aphrodite女神只有一個,那麼Eros就只有一種,但在希臘神話中,Aphrodite女神卻有兩位,因此Eros也應當有兩種定義。

2. 第一類的Aphrodite女神較為年長且節制,她是烏蘭諾斯(Uranus)神族的女兒,但她沒有生母,且不和女性來往,只同男性有關,尤其是男童。我們稱她為「天堂的愛之女神」(Heavenly Aphrodite)。第二類較年輕的Aphrodite女神,是宙斯和戴歐娜(Dione)所生的女兒,又稱為「平凡人的愛之女神」(Common Aphrodite)。它的愛可以對婦女和男童一樣多,也可以將肉體之愛勝於精神之愛,甚至在愛的性質上部分男、部分女。(Plato, Symposium,180e

3. 由「天堂的愛之女神」所產生的是「天堂之愛」(Heavenly Eros),其特色是年長、成熟、堅強、節制而富於理智,通常年長的人,在人生智慧漸臻成熟之後,才會產生這種海枯石爛、終生不渝的精神至愛。此種愛與異性無關,而表現在同性(尤其是少年愛)之中。由「平凡人的愛之女神」所產生的是「平凡之愛」(Common Eros),這種愛表現在少年對婦女的熱戀,他們喜愛肉體勝於靈魂,只問暫時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而不問方法是否優雅適當,甚至明知其愚昧也放縱慾望而濫行。(Plato, Symposium,181b-c

4. 其實愛的行為本身無所謂「對」或「錯」,只有「適當」與「不適當」之別(Love is neither right nor wrong in itself, Done rightly, it is rightdone wrongly, it is wrong.)。因此許多國家總是要制定法律,以壓制「平凡人之愛」(例如「愛肉體遠勝於愛靈魂)。肉體的青春之美無法永駐不老,故此種肉體之愛也無法長久。至於「天堂之愛」的精神愛戀「崇高氣質」,則較易終身維繫,心意不改。在雅典城邦中,愛青年人的成長(所謂教育愛)是一種榮譽,此種愛以培養青年人的「智」與「德」為終極目的。在斯巴達城邦,有關愛的規定十分複雜,令人不易了解而無所適從;在許多野蠻獨裁者治理的城邦,如:艾里斯(Elis)和波艾歐提亞(Boeotia),由於缺乏思辨的能力,而將順從Eros視為單純的好習慣,未加深入省思;另外在伊歐尼亞(Ionians)地區的異邦人士,和波斯的法律(在小亞細亞沿岸為波斯所統治),是將有關Eros提攜年輕人、注重體操運動和從事哲學探索和思考,都被抹上污名,而被視為恥辱,這些都是Eros意義的扭曲。因為從Eros所產生年輕人明辨是非的智慧,對獨裁統治而言都是不利的。相反的,在西元前514年,雅典城的哈模狄阿斯(Harmodius)和他的愛人亞里斯托蓋頓(Aristogeiton)共同擊殺僭越雅典的希臘暴君,前者在現場犧牲生命,後者被捕入獄而遭極刑處遇,但兩人在死後被尊為「英雄」,成為Eros生命動能的展現。(Plato, Symposium,182b-c

5. 平凡之愛落在現實人生之中,是指一個人愛某人,是想從他身上獲得財富、權力、職位或虛榮,這種愛會產生的行為是「阿諛諂媚」和「奴隸根性」(slavery),而非自我追尋(self-seeking),如此年輕人所學習到的是背離德行,功利現實的人生態度。即使他暫時獲得現實利益,仍然是可恥的行為。另一方面,雅典城邦所尊崇的Eros,是年輕人依賴和敬愛成熟人格的「靈魂向上」指導,即使他是心悅臣服,也是「自願性的奴性」(voluntary slavery),並不背離自我追尋的目標,也不會感到屈辱和阿諛。因此,當男童想取悅他所愛戀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做是要追求美善,這種愛仍是得自天神,它本身是「神聖之愛」,這對國家和個人都是極有價值的,因為這種神聖之愛可以促使男童和他所愛戀的人志同道合,去提升他們的道德境界;除此之外的其他所有種類的愛,都來自其他的神,而屬於「平凡之愛」。(Plato, Symposium,183-185c

滔滔不絕的Pausanias,一口氣論述兩種不同的Eros,並檢視希臘不同城邦的Eros觀念,而以雅典城邦的教育愛作為「天堂女神之愛」的典型,對城邦和個人均是偉大價值的根源。因為Eros促使愛人者更關心自身之德(virtue),而他身邊的兒童也耳濡目染,以「自願性的奴性」提升其道德修養。然而這令人眼花撩亂的論述,卻被Aristophanes的打嗝噪音終止,並引出醫生Eryximachus的高論。(Plato, Symposium, 185e.

>>>接續---柏拉圖饗宴篇之生命動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