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從玉山下來,從標高三九五二公尺的玉山峰頂下來,沿路的碎石坡變得柔順許多,蜿蜒的歩道猶如珠鍊,圍繞玉山主峰,一路滑落腰下常綠的樹林中,那是玉山圓柏和冷杉林停歇的所在。玉山圓柏先是匍伏蹲踞於碎石坡上,而後隨著山道,逐漸開展,伸腰、挺肩,最後兩手攤開,站成了翠綠的森林;接著,是冷杉林,攜著腳邊的杜鵑、高山薔薇、苔蘚與卷柏,歡迎我們登頂回來。
爬上東北亞最高峰的玉山,大約是在黎明將到的一刻鐘前。我們一行人,凌晨兩點半,從海拔三四零二公尺的排雲山莊出發,向拔高五百五十公尺的主峰前進,路標清楚標誌僅有二點四公里,預估卻得三個小時路程。仰頭一輪明月,照映尚未醒來的群山、夜半嘈雜的眾人,星星也探頭,窺覷沿石階逐步登爬而上的我們的腳步。人人頭上帶著探照燈,一盞盞小燈,打在崎嶇山路上,一閃一滅,也彷彿一起一落的腳步與一呼一吸的喘息,一起,一落,一呼,一吸,紛紛跌落巍巍山群之中。而下望,是雲嘉南平原,以及仍在熟睡的燈火,更遠處茫茫漠漠,就是台灣海峽了。
從排雲山莊出發,雲也一路跟著逡巡,主峰在前,黑鬱的峰頂垂目等待我們到訪。如果是寒冬,這裡必是雪國,而此刻月明星燦,則為雲的住所。我們一路踏著往復回繞的羊腸小徑,以迂迴的步伐、沉穩的姿勢,叩問雲的去處。前方陡峭的山路,正逐步拔高,碎石則反方向往下滑移。偶而可以看到路旁薄雪草、龍膽的身姿,迎著寒冽的山風跟我們招呼。行暗鬱山道,走險崖危坡,在黎明前的玉山主峰下,我們渺小的身影,卻已凌越台灣的高空三千六百公尺以上,一個跨步,就跨過了濁水溪,一個跨步,就跨過了將去的黑夜、將來的黎明。
接著是陡峭的山坡,主峰抬起額端望向東天,鐵欄杆釘住石壁爬行,釘不住我們艱困疲累的緩步,這碎石走出的嶇嶝險徑,嵯峨嶙峋的斷層岩壁,稜嶒崢嶸,試我們的腳力、毅力和勇氣。以玉山為領袖,中央山脈之下,隱藏著二百多萬年前造山運動的秘辛,菲律賓板塊以西北向的勇猛之姿撞擠身旁的歐亞大陸板塊,轟隆隆,搖晃晃,危哉險矣,險哉危矣,終於海枯石爛,造就出了蓬萊,從海中巍巍,升起了台灣,淬煉玉山做這塊美麗島嶼的冠冕──我們此刻正在冠冕之下,要攀向冠冕頂尖──這陡峭而又不斷拔高的險坡,這讓雙腿雙手不斷戰慄的險惡地形,如雕刀一般,曾經刻鑿島嶼的險峻,如今刻鑿我們的肉身、靈魂,以最嚴峻的絕崖磊石。
我們終於攀抵峰頂,在清晨五點半強勁的山風還沒趕到之前,踏上這人跡罕至、傲視北南一路綿亙的群峰的山頭。這時天色逐漸隨著強勁的風勢翻轉,我們由排雲山莊出發時一路相陪的明月已望西方的海峽垂落,而東方的天空,雲靄深處,正逐漸翻騰著光的身影。山頭左側,玉山北峰仍沉靜地低頭打盹,而前方綿密相接的是東峰、馬博拉斯山、大水窟山……,往右是玉山南峰,一路下到關山。這歷歷入目的,正是挺起台灣腰桿的龍脈與背脊;這雲深霧重的層巒,正是蘊蔚美麗島嶼的髮膚,而我們站立於此,不再戰慄,我們在台灣即將醒來的清晨,迎迓造訪台灣的第一道陽光。初陽,將從東方的大洋升起。
雲也是,在這將近四千公尺的高峰頂上,雲不再是天上的棉絮,雲是腳下、眼前可以觸摸的薄紗。那一疋一疋的雲,時而如白色而流動的布,在晨風中飄翻,時而如紡紗,在山巒的機杼之間來回穿梭,而風聲是雲的輕喟,光的明暗,是雲舞踊的影跡。在玉山主峰之上,天與地就在雲的穿梭下,錯落著光與影的節奏,渾然合為一體,只剩我們的驚呼,留在喉嗓之中,當太陽現出臉顏,照亮這眼前的高山大河。
啊,我們已在玉山之顛,我們振衣在千仞之上,望前,怕跨步而出,跌入太平洋的千噚之下;而海峽在後,數百萬年黑潮沖激所形成的黑水溝,在我們身後沉吟。台灣的巍峨,就從這峰頂,以層層推湧的雲,向東西、往南北,一路矗立。在不斷升高的陽光的浪花前,在不斷湧動的雲的波濤中,玉山主峰猶似台灣這艘船艦的主桅,挺直脊骨,端正身子,不為波詭濤譎所撼。
我們站在黎明的峰頂,用感覺撫摸玉山,用想像觸探台灣,這樣一個清晨,適合把整個身心與靈魂都交給雲來浸濡,讓雲洗浴我們的疲累,滌濾我們的污穢,濯浣我們的矇眛,澄清我們的混濁,讓雲救贖我們萎靡不堪的靈魂,而台灣,我們的家,這才完整地開展開來,山與河,歷歷在目,土地這才壯闊美麗,進入我們的眼界、心境,與我們的呼吸相諧。
從玉山主峰下來,從台灣最高的峰頂下來,我忘不了這座王者之山的一切,而最縈心的則是一路尾隨的雲,探路的雲、行走的雲、舞踊的雲,以及偶而也會打坐入定的雲,在玉山主峰之上,在排雲山莊入夜的冷杉林梢,在塔塔加鞍部的背脊上,也在白木林的枯衼旁。雲,陪伴著玉山,恆定而多情,也陪伴朝山的旅人,在艱辛疲累的路程上,體會動與靜、行與止、空與有的幻化多變,並且襯出玉山的磅礴氣勢、柔美風姿。
從玉山回來,從雲的家鄉回來,我有時午夜夢醒,還感覺彷彿站在玉山主峰之上,雲一樣地,雲一樣地俯身想像自己正在親吻搖籃裡的台灣。
●2002/12/09台北南松山•追記11.21玉山主峰行
●2003/01/1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