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教育經典研讀會─文字紀錄
康德優美觀
日期：2005/9/28
時間：18:30-21:00
地點：東華大學 文B205
主讀人：崔光宙
參與者：唐淑華 林烘煜 吳冠宏 李崗 饒見維 劉志如 許木柱 何縕琪 姜元御
工作人員：黃于真 劉文惠 邱照恩 劉士豪
紀錄：劉士豪
問題討論：
一、
唐：剛才提到自然的合目的性和亞里斯多德的目的論(final cause)，我覺得這蠻有趣的，如果目的是每個人人生最後的目的，那應該每個人都不同；但既然是「自然的合目的性」，那又好像應該有普遍性，那這樣難道每個人人生最後的價值都一樣嗎？
崔：「目的」與「合目的性」是不同的，目的是最後的那個東西，你可以叫它作上帝或是什麼都行；而「合目的性」是一個realization的過程，也就是每個人都會去追尋的意思，就好像「黃河九曲，終必東流」，每個人不管怎麼走，都一定會往那邊去。
唐：但是這樣的假設一定存在嗎？
崔：這就看你要不要去處理那個問題，如果你只相信眼睛所看見的，那你就不會關心到那邊，因為那離你太遙遠。但就哲學家來說，他把看得見的東西留給科學家去研究就好了，哲學家思考這些問題，並提出假設。對一個目的論者來說，認為每個人的人生不管怎麼走，不管遭遇到多大的崎嶇，但是最後都會朝同一個共通的目的去走。
饒：他只提出「合目的性」這個講法，但沒有說那個目的是什麼？
崔：我們回到亞里斯多德的哲學來看，他認為這世上有形式(form)與材料(matter)兩樣所構成，就像蓋房子時，藍圖是form，磚、瓦、玻璃是matter。那最後的那個是什麼，亞里斯多德稱為「純粹的形式」(the form of form)，又稱「不動的動者」，它自己不動，但整個世界朝那個方向去動。後來中世紀的神學發展，又把它與神學結合，用它來解釋上帝。
二、
何：康德所謂的「判斷力批判」與我們現在所常講到的判斷力，有什麼不同？
崔：康德在他的第三批判中講得非常清楚，判斷力有「定性判斷力」與「反思判斷力」。「定性判斷力」是科學知識用的，當我了解一個科學原則，而且我能去找到一個現象可以來解釋這個原則，例如用原子彈爆炸的現象，來解釋E=mc^2，這叫作「定性判斷力」。而「反思判斷力」是顛倒過來的，它是從具體的經驗出發，然後才去找普遍的東西，例如看到花很漂亮，並且感覺到愉快的感覺，然後就說：這是屬於美的範疇。而不會用醜去分類它。而道德判斷，是上述兩種都有，例如看到一個人作一件事是不應該做的，就會用「不應該」或是「惡的」來判斷它，這就是一種善惡判斷，且也屬於反思判斷力。我自己做了一件事，我反思：這是應該的嗎？這有沒有傷害到別人？這就是屬於一種反思判斷力。康德只是作分類，判斷善惡、判斷美醜或判斷真偽，都是屬於判斷。
何：那麼他與杜威的「反思」是相似的嗎？
崔：是相似，但杜威的反思(reflective)內容強調解決問題的能力。
林：那個「定性判斷」與「反思判斷」，與研究法中的歸納法有些相似。
崔：是的，抽象原則是我們理性推論出來的東西，而現象則是我們實際經驗到的。然而判斷力則成為中間的橋樑，把人理性推論的能力與實際經驗兩者結合起來。有這能力才叫作「判斷力」。然而康德認為，「判斷力」比較屬於天生的能力。
何：這樣看來，康德的「批判」，仍然不能與所謂 ”critical thinking” 畫上等號。
崔：康德的 ”critical thinking” 是說：不要隨便就相信某個東西是對的或是錯的，因為所有的說法中，毫無理由地去相信它，那叫「獨斷」；毫無理由地去不相信它，那叫作「懷疑論」，這兩者都是死路一條。康德批判的目的，不是罵完之後就沒事了，而是最後要去走出一條路出來。就像理性與經驗主義都在處理美的問題，他們各有優缺點，各解決了一部分問題，但也製造了一些問題。而「批判」就是這兩者我都不相信，但我各取了兩者的優點，走一條路出來。這是他整個「第三批判」的目的。因為經驗主義認為美感就是快樂，而康德不這麼認為，但他也不同意美只是 ”perfect”，他們兩者各對一半也錯一半，康德試圖要從中走出一條路出來。
三、
姜：能不能用簡單的幾句話，再解釋一次什麼是「判斷」與「批判」？
崔：「判斷」是一個橋樑，是「經驗」與抽象「原則」之間的橋樑，而這裡有兩個方向，一是先理解「原則」，再從經驗中去找到符合它的東西，這叫作「定性判斷」；而方向也可以反過來，先面對複雜的現象，再去判斷這是屬於哪個種類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康德發現，美是沒有原則的。要是有原則，那就與知識判斷無異，即便有原則，那原則也是人創造出來的。
姜：那這樣美的判斷不是落入個人主觀嗎？
崔：對你而言是主觀的，但康德發現人與人之間有一個common的東西，那就是common sense。例如一個人看到一朵鮮豔的花，感覺到愉快，但另一個人看到也是如此。這個common sense稱作共通感，這的確是主觀的東西。「批判」也是如此。
姜：這樣就不像科學有一個標準可以去處理了。
崔：康德處理科學的問題在第一批判，但他寫完後，發現道德的問題不能用這個去處理，美感的問題也不行，因此才有第二和第三批判，並且是分開的。因為真善美三個東西，不能用同樣的原則去處理。過去希臘時代的哲學家，卻用同樣的一套方式去處理。
四、
饒：這邊提到美感的對象未必存在，這是說感受到美，不一定要有對象嗎？
崔：不是說沒有對象，而是說美感的那個image，與實際的對象未必相同。例如「感時花濺淚」，這就真實的描述而言，其實只是清晨的花朵上有一顆露珠，但這樣並沒有美感；而「感時花濺淚」則是投射了作者個人的情感，這時他看到的畫面是花在流淚。但事實上，這不是真實對象，而是想像出來的image。所以說「美感的對象未必存在」，這是disinterested；但如果有一定要有對象，就會是interested。這其中也牽涉到想像力，所以不是單純的快感，而是更高層次的。
五、
唐：我覺得就「感時花濺淚」那個投射的例子而言，好像是一種防衛機轉，那也是作者個人的一種焦點轉移，那仍不能算是「無關心的滿足」。以范仲淹為例，他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應該才真正是無關心的滿足。而「感時花濺淚」好像層次仍停留在因為他心中有一些痛苦，說不出來，而以另一種形式投射出來。
崔：現在這裡有一個差別，如果只是說「我好痛苦阿！」那這只是一個單純情感的表達，但是如果用「感時花濺淚」，這就已經創造了一個新的東西。而這個新的東西，已不是你的感情，也不是原來的形象，而是你的想像力已經創造出一個新的形象。任何一種粗俗的情感，經過創造之後，都可以變得非常精美。許多飲食男女的東西，都可以經過美感的創造，而成為很感人的東西，反而不是因為你的情感本身多有價值。
其實康德要處理的問題，是自己的問題，而不是你們各位所好奇的問題。所以你們舉的例子所問的問題，已經跳出康德論述的脈絡。
何：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讀它的東西有什麼用？
崔：因為他分析給你聽的東西，是你沒聽過的，會把你的眼界打開到不同角度。
六、
姜：我還是不太能理解這樣的說法。如果說無關心的事才是美感，那麼舉個例子，我今天去參加一個舞會，我的女伴為了參加舞會而打扮得很漂亮，和我在路上看到一個女生很漂亮，那麼路上的女生很漂亮，是美感，因為disinterested；而自己的女伴因為有interested所以叫作快感。
崔：其實康德的美學被批評為形式主義，因為他只有在形式上去作分析，而無法涉及到具體內容，他的第二批判也有同樣的問題。
姜：照康德的說法，一個女生精心地打扮自己，並且很care自己漂不漂亮，那就只能被稱作是快感，但難道不能覺得自己就是很漂亮嗎？這裡面就不可以有美感嗎？
唐：如果一個女生只是在家裡化妝，並沒有要去取悅別人，就是欣賞自己的美，那這樣呢？
姜：那她是為了取悅自己，還是interested吧。
唐：我認為不是，如果她只是純粹去欣賞化妝出來的美，那可以是disinterested的。
李：我想這可以從化妝背後的目的來看，如果是因為心情很差或是為了去某個場合作準備，涉及一個外在的價值時，那麼就比較偏向於快感；但若純粹是為了化妝而化妝，它沒有涉及其他利害關係時，那還是可以是美感。
唐：其實這可以運用於情緒調適，例如我們常常會陷入一種情緒，是因為我們太把焦點放在自己。那其實有一個方法，就是把焦點從自己身上移除。
七、
姜：我再舉一個例子，假設一個將軍在戰場上殺人，他殺得屍橫遍野，也不在乎他殺的是誰，但他享受哪種殺得屍橫遍野的那幅景象，那請問他這樣到底算是快感還是美感？
李：這從個例子看，他的確在享受一種主體的愉悅，那也許康德就會問：「你在享受什麼？」
姜：他也許就說：「我看到那麼多死人躺得亂七八糟，我覺得很壯美！」那是不是旁邊的人看他，覺得他是在享受快感，但他自己卻覺得，那是美感？
李：我想這還涉及到康德後面講到共同感受的問題。
崔：這個朱光潛把它叫作「超脫現實」，這是美感的一個特色。也就是說，如果你一定要在現實中造成這麼多的傷亡，才能感受到美，那麼你還是interested。因為你的快樂是建築在這麼多血肉糢糊的畫面上。
李：這就是依賴客體的存在，依賴外在的條件。
林：其實我懷疑那個真正的disinterested到底有沒有可能，就好像我們說助人行為是否真的完全沒有目的？因為我們若真的去追，那最後還是會有某個目的。
饒：我認為康德不是只提出這個理論，而讓我們去質疑這到底可不可能，我想康德他應該是真正體驗過那種美感的境界。
林：但這個要定義出來真的很難。
崔：其實康德也不是要下定義，他只是要區別出自己是和經驗主義的主張不一樣的。
姜：我同意你剛剛說的，必須依賴外在條件的叫interested，所以不是美感。但是若我只是在腦中想像那個畫面，也不需要有真實的對象，但即便如此，你的腦海中仍要有一個對象。也就是說，只要你一動念，就不可能是disinterested。
李：或許那個「一動念」對你而言是interested，但對康德來說，那只是一個認知的關係的建立，而認知的關係的建立並不等於涉入利害關係，這在康德來說是分開處理的。例如說你在腦袋裡想著一個番茄或是一個紅色的場景，但它不是實際存在的。你是主體，它是客體，就認知判斷而言，你只是做了一個想像的動作，這是認知判斷，而不必然是審美判斷。而是不是審美判斷，就看你怎麼去想這個番茄了，若你純粹只是為了好玩而去想這個番茄或是這個紅色的場景，而不涉及道德或這客觀知識成不成立，那這時它就是一個審美判斷。但若你涉入了利害關係，那就必然涉及到道德判斷的問題。所以當你舉屍橫遍野的景象時，那你就已經考慮到行為的結果是否為道德的問題，當你判斷它不是道德時，這時又想說：那它該是美的嗎？
而康德認為這是不同的事情，所以它以這個標準：涉及到利害關係時，它是一個道德判斷，不涉及利害關係時，它可以是一個審美判斷。你單純地認知到它是一個番茄，這是一個認知判斷。而這個番茄的畫面是否很美，或是不道德的，這兩個問題是可以分開來看的。
唐：那麼，美的東西可以是不道德的嗎？
崔：處理這個問題時，美學上有兩派的主張，一派是脈絡主義，認為人類美感經驗與其他所有經驗是連結在一起，無法切割的；而另一派是孤立主義，就像康德，他嚐試把美感經驗與其他非美感經驗做一個切割。而不切割有不切割的好處，因為人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切割有切割的好處，這樣你可以清楚地分別什麼是，什麼不是。你們剛剛問的一些問題，都是從沒有切割的角度去看，但康德認為，不管你之前做的事是否是道德的或是有意圖的，當美感經驗發生的那一瞬間，你是disinterested的狀態。
饒：我想這個問題是必須實際去體驗的，向我在打坐靜心的過程中，也會有這種體驗，這是一種內在的美感，與外在利害無關。這個時間可以在一瞬間裡面，也可以很長。
姜：再用另外一個例子來說，當你有一次看到一個夕陽很美，你沒有牽涉外在利害關係，那是一種美感；但下一次你帶一個女朋友去看夕陽，你的目的是為了追女友，這時你去看夕陽，當你有外在目的，你覺得美，就只能是快感了嗎？
饒：這樣看來，這兩者好像可以同時發生。就好像我們在欣賞一個美女，我們可以純粹去欣賞她的美，但也可以有interested地去欣賞她。
崔：所以美學上有不同的學派，來解釋美感的經驗。一是所有的經驗都混在一起，你不能去區分，像杜威就屬於這種，所謂「藝術即經驗」；另一是像康德，他認為應該要有差別。美學家為我們做分析，看你要選擇哪一種？
中場休息
八、
崔：美裡面沒有規則，但是有範例，例如莎士比亞的戲劇，羅丹的雕刻，都算是當時的範例。
饒：所以不同的範疇，有不同的範例？
崔：是的，所以有環肥，有燕瘦，不是所有胖的人都美，只有楊玉環才美；不是所有瘦的人都美，只有趙飛燕才美。
饒：那麼這應該也有族群差異吧？
崔：所以不同族群有不同的範例，而這個範例，常常是必然的。
何：可是這個範例還是可以改變吧？因為不同的時間，審美的標準又不同了。
崔：是的，我們現代的電影明星，與1920年代的電影明星，她們的漂亮是不一樣的，但她們不能互相取代，各有不同的美。
林：但是現在心理學家仍想找出規律，例如黃金比例的說法。
崔：但那也只是充分條件與必要條件的問題。例如有黃金比例的東西不見得美，但是美的東西大概都要符合黃金比例。而且在藝術界也不傾向訂出規則，因為當你訂出一個規則後，它可能馬上又會被打破了。因為這和知識不同，知識的對象是自然界，它有一個恆常的自然規則；但藝術這種東西是人想出來的，他隨時會有新的形式或新的內涵出現，所以當新的東西出現，舊的規則就沒有意義了。
饒：而且這樣才能有精神自由。
九、
許：我想回應一個跟文化有關的問題，因為康德講到common sense，但這個common sense是怎麼得到的呢？我們以文化的觀點來詮釋，當一群人在相同的情境與歷史脈絡中共同生活，會被培育出某種相同的習性。而這個習性雖然與康德的common sense不一定相同，但它們形成的過程，應該是相類似的。這是從主觀到客觀的歷程，是在彼此想法交換的過程中發生的。
崔：我同意許教授的觀點，我平常跟學生解釋這個問題時，也是從文化來解釋的，其實康德自己並沒有說這共通感是怎麼來的。
十、
許：這裡講到「判斷力」是一種「天生」的心理機能，若從學習的角度去看，果真如此嗎？
崔：這是理性主義的傳統主張，這從柏拉圖那時候就開始了，他甚至在Academy上面寫說：「狗與不懂幾何學者勿入」，因為他覺得幾何學的東西，有些人怎麼教都不會，而會的人一教就會，所以他們把那當作天生的能力。這也受到輪迴的宗教觀與產婆術的教學法所影響。所以他們認為判斷力，甚至是創造力等，都不是那麼容易教的。
另外，康德在講到「先驗」這個詞的時候，他是把他當做一種普遍知識的形式，例如：(a+b)^2=a^2+b^2+2ab，在這個式子中，你不需要知道a是什麼？或b是什麼？這個式子永遠是成立的，這就叫作「先驗」。這是一種人本來就有的心理機能，也是經驗得以發生的必要條件。
十一、
許：有一個名詞翻譯的問題，「無關心」的滿足，是哲學界公認的嗎？
崔：其實你也可以翻成「超越現實的」或「無利害的」，其實中文很難找到適當的字去表達interested。
許：「不涉利益的」也許會比較容易理解。
林：我想這裡的翻譯還考慮到對稱，像「無概念」、「無目的」、「無規則」幾個一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