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學聲韻學?

近人竺家寧先生於《古音之旅》(國文天地雜誌社1987年版)一書中至少列舉出九大理由,於今舉其犖犖大者迻錄於下:

 為了要讀通古書:我們豐富之文化遺產,都保存在經史典籍之中。要真正瞭解中國文化,豈能不讀懂這些古書?而古書就是古代語言之書面記載,所以我們不能不先了解古代語言之狀況,尤其是構成語言基礎之語音。清儒對古音研究的意義有很深刻之體認。顧炎武說:「讀九經必自考文始,考文必自知音始」。戴震說:「凡故訓之失傳者,於此亦可因聲而知義矣」。錢大昕說:「古人以音載義,後人區音與義二之,音聲之不通,而言義理,吾未見其精於義也」。段玉裁說:「音韻明而六書明,六書明而古經傳無不可通」。王念孫說:「竊以訓詁之旨,本於聲音」。這些都是清儒治學經驗之談。可知不明古音,即無法真正了解古書之文意。歷代雖有許多經籍的註解,但只依賴註解,人云亦云,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各家註解分歧不一時,就茫然不知所從了。

有助於了解現代方言的關係和來源:中國方言看起來十分複雜,廣東話、客家話、閩南話、上海話、對北方人來說,簡直就像外國語言。但是,由古音學看來,它們來自同一淵源,只是在不同的時代發生分化,如同一棵大樹的許多支幹,其根本是相同的。透過聲韻學,可以找出各方言間之親疏遠近,可以推測出它們從古漢語中分化的時代,從而建立起現代方言的系統樹。「金、侵、心、音」和「巾、親、新、因」,國語念起來並無差別,為什麼閩南語前者帶了個(-m)收尾呢?「無、文、微、亡、尾、味」,國語都是零聲母,為什麼閩南語前面都帶了個m-(近似b-)?「知、治、陳、竹、桌、中」,國語都念捲舌音,為什麼福建人都是念t-聲母?這些也得從古音中去了解。

 有助於歷代韻文之欣賞:古來無數優美的詩詞歌賦,都是押韻之文章。我們要領略其中之韻味,只了解意義是不夠的,還應該能吟詠誦讀其鏗鏘有致的音調。如果不了解作品當時的語言,這種聲韻之美勢必被埋沒,本有之情致也必然跟著打了折扣。因此讀詩經要了解上古音;讀唐詩要了解中古音。那麼,用國語讀起來雖然韻腳不合,如用古音去讀,仍可以體會其中的鏗鏘之美。押韻之外,還可以透過平仄去欣賞近體詩。平聲通常是長的調子,不升也不降;仄聲是短的調子,或升或降。二者交替變化,便具有了節奏美,這和英詩講輕重律的情形類似。此外還要能分辨雙聲疊韻,如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五云:「幾家春草裡,吹唱隔江聞。幾家、春草、吹唱、隔江皆雙聲。又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屐清。侵簪、逼屐皆疊韻。」李商隱、杜甫這類例子尤多。最有趣者是蘇東坡詩:「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鄧廷楨︽雙硯齋筆記︾卷六云:「顛當、斷渡皆雙聲字,代鈴作語,音韻宛然,可謂靈心獨絕」。其次,從聲調的錯綜變化也可以體會出詩的音韻之美。例如杜審言之《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詩,第一、三、五、七句,每句四聲皆備,其餘各句,凡用仄聲處,也必上、去、入交互運用,絕不重複,故極具抑揚變化之妙……

 有助於利用工具書:研究學問少不了要接觸到工具書,工具書利用得當,往往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過去的字典、辭典、類書等常有以韻為順序編排的,例如《佩文韻府》、《經籍纂詁》、《說文通訓定聲》,以及歷代韻書。其中有依上古韻部排列的;有依切韻韻部排列的;有依平水韻的。至於近代辭書還有依聲母次序編列的,例如《國語辭典》等。這些都要熟悉各代語音的類別,才能有效利用。字典、辭典的主要目的不外為讀者釋音、義之疑難,而歷代注音方法又不盡相同。例如東漢以來盛行之反切,一直到今天的《辭源》《辭海》《中華大字典》等,都還在使用,如不懂反切拼音,就無法獲得字音的讀法。古人的注音方式還有譬況、讀若、直音等,也必須具備聲韻學知識才能了解它。

以上為《古音之旅》一書中所舉之犖犖大者,若依筆者之拙見,則認為至少有兩種人是非學聲韻學不可。一種是從事古典詩學之創作與教學者,由於詩是一門最講究聲律之文學,故凡為詩者,莫不以聲韻為第一要務。據宋邵博(邵康節之孫)之《聞見後錄》所載:李方叔云:「東坡每出,必取聲韻、音訓、文字諸書複置行篋之中」。由此可知「聲韻」一門學問,於詩人之重要性。不知聲韻,何由知詩?尤以從事詩詞創作與教學者,更是不可或缺也。

另一種是從事鄉土語言之整理、研究與教學者,要知道全世界人口之中,使用漢語語系者,即逾十數億。而漢語系中又分成數十百個支系,主要者有北方官話、下江官話、西南官話、吳語、湘語、客語、贛語、粵語、閩北語、閩南語等(見丁邦新著《臺灣語言源流》學生書局74年版)。而各語系皆隸屬於同一遠祖|古漢語,只是分化時期之早晚而已。從聲韻學或語言學中即可求出其分化之軌跡,與相互間之關係。由於筆者學識有限,無法作全盤而深入之研究。僅就十數年來對於閩南漢語聲韻學習、研究出來之心得作一報告,提供讀者作為參考,並就教於詞壇大老暨韻學方家。

就筆者之研究,發現許多閩南語之字詞,仍然保有古漢語之讀音與詞彙。只因為從事鄉土語文之研究者,未能自聲韻學方面著手,以求得「形、音、義」皆能契合,遇有不識之字,任意以諧音字為代。又因訛誤相師,久而久之,造成漢語文字「形、音、義」之紊亂,致貽人以閩南語有音無字之譏。試舉數例,如:

u詼諧:

《廣韻》「詼」字作「苦回」切(kue1),其意為嘲也,謔也,譏戲也,《康熙字典》引《前漢書東方朔傳》云:「指意放蕩,頗復詼諧」。考「詼諧」之「詼」,至今仍通行於閩南語之語詞中。然而國音已讀成「ㄏㄨㄟ」矣!於此可知,如無聲韻學之常識,即無法自《廣韻》《集韻》《說文解字》《康熙字典》等古籍中,去求取正確之閩南語音讀。

 

u毌:

《唐韻》作「古丸」切(平讀);《廣韻》作「古玩」切(仄讀),《說文》:「穿物持之也,從一橫貫」。考之閩南語「毌水」、「毌桶」、「毌物件」等語,即此一「毌」字。試問如不懂反切之法,及語音與讀音之對應關係者,何由得知?(按「毌、貫、摜」義並同。又按:寒韻開口音「乾、干、肝、看、單、攤、彈、檀、壇、寒、鞍」等為一類;合口音「官、寬、端」等為一類;及脣音字「般、潘、盤、瞞」等,而閩南之語音皆讀成合口音(收uann,又開合口之辨請參閱第四章)

 

u亞:

《唐韻》作「衣駕」切,其義據《說文》訓為「醜也,象人局背之形」,閩南語則作﹁俯身﹂解。又元稹《望雲騅馬歌》亦有「亞身受取白玉羈,開口銜將黃金勒」之句,又葉星期《梅花詩》有「亞枝低拂碧窗紗」之句,皆可為其旁證。考「形、音、義」亦正所切合。

 

u搰仂:

「搰」字《正韻》作「古忽」切,其義為「用力貌」,《莊子》天地篇「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之句。「仂」字據《集韻》作「六直」切,《玉篇》訓作「勤也」。而閩南語形容「勤勞黽勉」為「搰仂」(仂讀力之語音)亦正所切合。

 

u黨:《唐韻》作「多朗」切,《廣韻》訓作「美也」(按:諸義中之一義),《廣雅》則訓為「善也」。閩南語引申為植物栽培不起色,或人、畜、禽等動物成長不好,或物品不美皆稱為「不黨」。

 

u飣餖:《廣韻》「飣」作「丁定」切,「餖」作「田候」切。據《康熙字典》引《玉海》載:「唐少府監御饌,用九盤裝絫,名九飣食。今俗燕會,黏果列食前,曰『看席飣坐』。古稱釘坐,謂釘而不食」。韓愈《南山》詩有「肴核分飣餖」之句。本省習俗,喜慶等宴席,在未上菜之前,先擺置瓜子、糖果之類數碟,以供客人啖糝,俗稱﹁飣桌﹂(與「飣餖」音類似)。許是語音之訛,唯古人飣而不食,今則食之矣!此句語詞,於本省老一輩鄉親之中,或尚有知之者,而年輕一輩,已茫茫然不知所指矣。

 

u譀:

《廣韻》作「下闞」切(ham7),為「酣」之去聲。其義則訓作「誇誕」,《康熙字典》引《東觀漢記》云:「雖誇譀猶令人熱」。臺灣俗話有「講譀古」之語。即比喻﹁誇誕不實﹂之謂。

 

u謆:謆字《集韻》作「式戰」切(sian3),其義則訓作「以言語惑人也」。此即閩南語之所謂「謆動」,俗作「煽」字非是。

 

u訹:《廣韻》作「辛律」切(sut4),《集韻》作「雪律」切,其義據《說文》作「誘也」,引《前漢書韓安國傳》:「列在諸侯,訹邪臣浮說」。又《宋史岳飛傳》:「淮西之役,俊以前途糧乏訹飛,飛不為止」,即閩南語「誆騙」之義。

諸如此類,皆仰賴具有豐富之聲韻學素養者,去尋繹整理。是以「聲韻」這一門學問,對於從事鄉土語言之研究與傳承工作者,其重要性可知,故吾人實不可等閒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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