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電感想
  Kiplin:「白人的天職」及其批判
 
 

文◎須文蔚

詩人為什麼寫詩?杜甫認為「綵筆昔曾干氣象」,對於關心政治、社會、文化發展的詩人而言,想必同意這種入世的觀點,而會認為詩不應當是文字遊戲,而要能夠在亂世中發出人民的抗議,為歷史作見證,更可以把詩人對文明發展的洞見表達出來。可是當一個詩人的作品被引用來美化一種政治主張,而當這種「主義」被歷史的潮流淘汰,也可能會使他的桂冠漸漸失去光彩。19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吉卜林(Kipling, 1865-1936)在詩史上的評價暴起暴跌,正是這樣一段有趣的公案。

吉卜林是英國著名的詩人、小說家、小品文及兒童文學作家,他出生於印度的孟買,青年時期在印度擔任過七年的記者與編輯,印度的風土人情透過他敏銳的觀察力,陸續地出現在小品文與詩歌中,不過最引發爭議的莫過於他在詩句中關於帝國主義的頌揚或警告的詮釋上。他所寫「白人的天職」"The White Man's Burden"一詩,發表於1999年二月,適逢美國境內就帝國主義(imperialism)論戰正烽火連天中。另一方面,當時美國與菲律賓戰爭在二月四日點燃,兩天後美國參議院批准了巴黎合約(Treaty of Paris),終止了美國與西班牙戰爭,美國在這一場戰事中開疆闢土,讓西班牙割讓出波多黎各、關島和菲律賓等殖民地。雖然吉卜林的詩中勸誡帝國主義者必須考慮到種種成本的付出,當然包括大張旗鼓發動戰爭,會傷了大西洋兩岸國家的和氣。但是美國歡欣鼓舞的帝國主義者那裡聽得到這些微言大義,就借用了「白人的天職」這樣的概念當作帝國主義的同義詞,以一種委婉而神聖的包裝方式為美國發動戰爭的政策辯護。反帝國主義者也很快地回應了這個現象,有趣的是絕大多數的意見都是用嘲諷、模仿、挖苦的詩作形式表達,這場論戰的戰火從1899年延燒到1903年,將近五十則反帝國主義的詩歌、漫畫、評論都被蒐羅在「白人的天職及其批判」(http:// www.accinet.net/~fjzwick/kipling/index.html)的網頁下。

    這些史料在網路上重現,讓我們重溫了一首詩在政治上引發的風暴。反帝國主義的基進人士透過詮釋這一首詩,揭露了美國在「美-菲戰爭」中偽善的道德訴求,其實發動戰爭都只不過是為了軍事力量的擴張與市場力量的維繫罷了。在這個網頁眾多文獻中,人權人士蒂爾曼(Tillman)1899年2月7日在美國參議院的演講,應當最叫人動容,在美國舉國歡欣鼓舞準備迎接戰爭勝利的時刻,他在國會中朗讀「白人的天職」這一首被誤用的詩,把吉卜林的詩詮釋為對帝國主義引發危機的預言,也就是當西方人宿命地承擔統治「野蠻人」的重責大任,派遣青年迢迢千里之遠去面對數以百萬計的外國人,發動可怕的戰爭,難道不需要顧及那些國家人民的憤怒?難道不需要想想強制他們接受西方所謂的文明觀念有無必要?難道不需要考量美國的子弟在這場美其名是為國家利益而發動的戰爭中,為商業利益而流血死亡有無價值?吉卜林的詩經過如是的解釋,頗有暮鼓晨鐘之意,但是西方國家在其後的歷史發展上,罔視這些警語,最後靠著一場比一場更慘烈的戰爭來汲取教訓,詩人要是見到那麼多白人流血的畫面,恐怕也只能無言以對。

「白人的天賦」引發的不只是美國外交政策的批判,持續的反帝論戰戰火則朝向白人沙文主義中偏頗的種族歧視觀點與性別不平等上,甚至勞動階級也提出了不平之鳴,這些看似龐雜無序的詩文,正可以說明帝國主義並不是可以輕易割除的,除非這些觀念徹底被加以反省與翻轉。事實也證明,雖然以政治、軍事力量見長的帝國主義,在吉卜林發表「白人的天職」100年後的今天已經銷聲匿跡了,但是透過經貿力量、文化產品宣揚西方文明優越的「文化帝國主義」卻始終還藉屍還魂似地與世人糾纏不清。

在政治論述刻意地借用、剝削與誤讀下,文學家的面目似乎漸漸模糊了。做為詩人,吉卜林的表現並不僅止於政治事物的歌頌,他在南亞與南非的遊歷經驗,都讓他的詩中充滿的異國風情。要還原詩人的真面目,讀者可以到Edward Bonver所建構的「吉卜林詩全集」中(http://www.rit.edu/~exb1874/mine/kipling/kipling.html)一窺究竟。其實吉卜林更為精彩的文學表現是在小說方面,由於他一直難以忘情印度的風情,在1894年至1895年之間,曾經陸續以印度叢林為背景,出版了兩本膾炙人口的童話故事,也就是「叢林故事」(Jungle Story, 也有人翻譯為「森林王子」)與「叢林故事續篇」,至今還是兒童故事書、卡通或電影不斷改寫或拍攝的對象。在網路上則可以找到他另一部經典童話故事「吉姆」(Kim)(http://www.bibliomania.com/Fiction/kipling/kim/index.html),和他後期寫的短篇童話"How the Leopard Got His Spot" (http://

www.sff.net/people/karawynn/justso/leopard.htp

),後者雖然故事很短,但是網頁設計非常精緻,值得一讀。

    一首詩可以引起這麼多的討論,固然和詩的多義性有關,或許不能以一個作品就給吉卜林下歷史評價,但是吉卜林就白人有開化異教有色人種的使命的論述,和歌頌英國帝國主義的文字,散見其他的詩作與文字中,不免讓人感到他對「美-菲戰爭」提出的警示,只不過是歐洲本位思想下的感慨,並不算真正的反省。在現代詩的歷史上,吉卜林的聲譽在一次大戰後急遽衰落,或許提醒了以政治入詩為職志的詩人,隨時應當要問自己筆下經營的究竟是一種氣象?或只是一種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