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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月 14, 2008 at 8:19 pm

    〈茶樓〉

      我是來尋找,或是證明許久以前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頁碼錯亂的記憶……

    散落滿地的殘枝敗絮,它們曾是燕子的暖窩,我那枯淡童年的華麗裝飾。挑高的大樑上蛛網和灰塵聯手攻陷星羅棋布的燕巢。在我離開的漫長年月,這裡究竟歷經甚麼劫難,熟悉的咖啡和麵包香味到哪裡隱居去了?此刻,連燕子都棄巢而去,那麼,我還留戀甚麼?

    茶樓在歲月的大手搓洗下,竟然如此急遽衰頹。明亮的陽光下,它剝落的外觀更顯猥瑣,冒出牆縫的青苔喜滋滋地宣布茶樓的挫敗,敗在時間和速度的陰謀裡。我坐在時間的殘垣敗瓦裡啜著變質的咖啡,突然覺得連杯子的式樣都顯得老朽而不合時宜。咖啡甜膩的滋味討好發胖的欲望,充滿商業文明淺薄諂媚。這樣一個炙熱的下午,人們的腳步通通被吸入對面那家新開的麥當勞裡去喝甜甜的可樂,吹凍人的冷氣來安撫毛躁而噴湧的汗水。太熱了,我的額頭鋪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味蕾因為沒有找到懷舊的味道而感傷失神。

    我邊「吞」咖啡邊嫌棄自己無可救藥的挑剔,這是基麼時代和社會了,哪一個老闆或伙計,還有閒情逸致,慢條斯理地給客人泡一杯悠閒的「咖啡烏」?它獨有的碳黑與苦澀,已成為記憶裡荒蕪的碑石。那個騎腳踏車代步、喝茶消磨時間、聽淒愴粵曲感懷人生的古老年代,就像茶樓老闆的鑲金門牙,業已被時代的潮流淘汰。泛黃的天花板上一隻斷尾壁虎探頭探腦,想來牠也不在乎那截尾巴遺落何處,反正會再長,像人類身上不斷剝落下斷增生的皮膚……世事不都如此新陳代謝?何況,茶樓已那麼老態龍鐘了?

    也許茶樓從來就沒有年輕過,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它就是老人了。來來去去的顧客也不外乎阿公阿嬤,或腆著藍球肚的中年漢子,偶爾牽來掛著兩行鼻涕的小跟班,圖的純粹是口腹之慾。茶樓的空氣總是瀰漫著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暴曬過度的乾柴、龜裂的泥土。我一直以為那就是「老」的氣味,這種氣味和咖啡、麵包、砂糖混合得十分融洽,復與沙啞、粗俗乃至不入流的談話契合無間。它的市井、喧嘩絕不屬於西裝皮鞋的文雅或高尚。幾個茶房都穿著一式的白背心,裸露在外的皮膚黝黑。肥潤的叉燒包上桌之前,我眨著七分醒的的睡眼認真比較過,阿貴這菸槍的皮膚最像印度仔。他嘴上無時無刻都叼支三個五牌的香菸,身上長年累積一股菸臭,令我對他十分反感。哪天是他端來的點心飲料,在口味上都要打些折扣,更避忌他薰黃的手指來摸我的頭。他搭條白毛巾的身影在一桌又一桌的客人之間穿梭,用含著菸的廣東口音愉快的和大家打哈哈,我清楚聽到自己惡作劇的調侃:「羹清無油,鹹魚無條。」於是,笑意便不由得撐開嘴角偷溜出來。

    我至今也沒弄清楚,爺爺大清早把我從暖床挖起來去喝早茶的目的,就像我弄不懂客人為何對阿貴特別熱絡的原因,也許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懂。常常我坐在腳踏車後座,搖著三分醒的腦袋,沐浴著微涼的晨霧朝著街場顛簸而去。彼時街燈猶亮,逐漸明亮的天光襯得它們守夜的眼睛分外無神,總是腳踏車即將行盡的剎那,它們撐不住沉重的眼皮一一睡去。

    喝茶的人起得那麼早,惟恐去晚了茶會變味似的。聽說那位紅光滿面的劉老先生,老愛在打完拳,茶樓未拉起鐵門之前就鵠候在外。還在夢與醒之間遊移的老闆,每每被那一聲洪亮的「早」嚇得從夢境裡跌出來。我們祖孫二人這樣風飲露的趕來竟然算是晚到。

    茶樓真是一個安全溫暖的所在,沸水的煙霧和蒸包子燒賣的水氣把茶樓煮得像暖房,一長盞一長盞的四呎日光燈照得通亮。我置身在這樣的太平盛世裡面,常常嘴裡嚼著包子眼睛偷吃鄰桌的燒賣。爺爺是那種連地上的一分錢都要撿起來的人,我印象中吃燒賣的次數決計不超過五次。

    那寥寥可數的五次美味,卻足以讓自此以後所有的燒賣黯然失色。甚至連那一壺菊潽茶也成了一種永恆的存在。吃燒賣一定要配上一壺菊潽茶,從養生的角度來說那是去油清腸,在我看來,暗褐色的茶湯上浮著一朵飽蓄水分的黃花,那視覺的美感遠勝於味覺的享受和養生的意義,偶爾菊花一動,像老者混濁的眼神,被記憶的靈光觸動乍現的一閃清光。

    茶樓的主要風景是「人」,而且是老人。健朗的老者大多提著鳥籠,夾一分早報施施然而來。茶樓裡鳥啼和粵曲的混聲就像清嫩的嬰語和低瘖的喪樂合奏,於是茶樓便浸潤在曲折繁複的生命基調裡。我和爺爺抵達茶樓時,迎接我們的常是這樣滑稽的畫面:無數份《南洋商報》和《星洲日報》的上半身銜接一雙雙粗細不同、顏色不一的腿。這些閱報者的神志在鉛字中爬行,全然不理來者何人。剛好拿下報紙的,才會把坐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往下一壓,眼球向抬頭紋靠攏,慢條斯理吐出極其珍貴的一個「早」字。

    我無法記住這些老者的相貌。人老了都變得十分相像,而且總好像老到某一個程度便不會再老下去了。喝茶的芸芸眾生來來去去,久了我也能憑聲辨人,識得幾個特殊的人物。隔一條街的廣東大叔,講話「丟」聲不斷,開始我以為這個人粗心大意老是弄丟東西,不過爺爺皺眉頭的樣子告訴我那絕不是好話。到後來我明白意思後,一聽到那人講這個字的狠勁就忍不住笑。他實在講得太習慣了,聽的人只當是口頭禪。只要他在,茶樓就更市井,被他的粗嗓門喊起來的氣氛遂更加活絡。那些忙著看報、吃早餐的人不得不聽那些豪氣的言論,而且總有那麼一兩個持不同觀點的人忍不住岔嘴。別看他們枯瘦,不服氣開始喊話的時候,音量可是雄壯威武。我好像沒有看過那一個老人心甘情願贊同別人看法的,人老了舌頭大概也和骨頭一樣硬化而固執,一件比雞毛更輕比蒜皮更小的事就會爭論得臉紅氣粗,然後拋開省籍通通「丟」來「丟」去。爺爺喜歡安靜喝茶,也惜言如金(這點和他吝嗇的個性一致,卻令我加倍迷惑:他帶我來喝茶做啥?),不過一旦那群人裡有他的老友處於下風,他會義不容辭拔「舌」相助。

    總而言之,茶樓是一個舞動「口舌」的所在。升斗小民口誅政府的施政,討論民生用品物價指數的攀升;還有人痛批自家老婆的不是,以及最近如何衰運福利彩票萬字票全賠等等。男人們把愛嚼舌根搬弄是非的「三姑六婆」之名硬套在女人身上,卻大言不慚地盜用其「實」——你去看看茶樓的男人就會發現,嚼舌根其實是「人」的本能,無關性別。舌頭品嘗美味之餘,也樂得按摩按摩被好味道養肥養懶的身軀。

    在熟悉的氣氛和人物以及談話的腔調之外,偶有一些陌生的臉孔。佈滿血絲的眼睛明白宣告了他們是開夜車的卡車司機。小鎮是南北大道的必經之地,這樣「優越」的地理位置或許就是茶樓今日的宿命。

    我對這群奔波的人充滿好奇。他們流動而變化的生活方式,和茶樓的安定平穩正好相反。這些通宵達旦以速度負載生命的人,身上都有一種與時間競爭的痕跡。他們不太交談,即使說話也是簡單短促而必要的一兩句,不時看錶,不吃東西便抽菸。他們的口舌用來抽菸和吃喝,至於喋喋不休的能力,都在急速的飛馳中退化,甚至對生活的不滿和怨懟,都和著提神的咖啡默默吞下肚裡。這群人像茶樓樑上的燕子來來去去,我連一個面孔都記不起,一切化約為他們走出茶樓時,一條條寂寥疲憊的背影。

    爺爺帶我上茶樓,就像拎一個公事包或夾一分報紙的作用那樣。到了茶樓,他便自顧自埋首於報紙,我只好瀏覽窗外伴隨陽光的溫度而熱鬧起來的人潮。茶樓一邊向東,面向大街,在茶樓剛坐下時,陽光通常還棲息在樹梢,和一群早起的燕子麻雀簇擁著做早操。彼時人群零落,上學上班的人潮已過,上菜市場上街的主婦陸續出門。視線越過兩排店屋,靠茶樓的計排盡頭是傳統市場,吸納從茶樓走過的所有主婦。那交易的聲浪隔了十幾間房子那麼長的行廊,卻依然清晰可聞。偶爾間夾幾句扯破嗓門的討價還價聲,更多的時候是一群行走的衣裳在穿梭流動。市場的黃色燈泡下映出豬肉的油潤光澤,以及蔬菜水果的富足。我自然知道這樣好整似暇的心情和美好印象是我遠觀的美感,可能緣於香濃的咖啡和湯汁飽滿的肉包。

    不過,上茶樓的好日子隨著父親調職而結束,喝早茶由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變成返鄉度假的一個節目,並且成為離開時一種遙遠而真實的記憶。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在課堂上享受開茶樓的白日夢,眼睛牢盯著課本,思緒卻構思茶樓的設計、佈置和擺設,譬如要有大樑好讓燕子築巢,牆壁最好糊上壁紙,可以隨時拆換,以免重蹈茶樓那種被咖啡、辣椒醬沾污的覆轍。擺在桌下的痰盂既不衛生又不美觀,應該撤除;桌上最好鋪上針織的桌巾,擺一盆油綠的黃金葛,辣椒醬必須是新鮮辣椒加蒜和薑搗成的,這樣和蝦餃燒賣才能相得益彰。

    我的茶樓藍圖反覆勾勒修改了好幾年,後來發現,這種改良式茶樓的構想,其實不過是大都市咖啡館的變調,咖啡館和叉燒包的組合因此更顯得突兀而可笑了。我的白日夢終究也僅止於白日夢,而今,甚至連那點殘存的溫暖和懷舊的情緒也像滿地的空巢敗絮,消散在午後炙熱的空氣裡。

    ——原載一九九七年三月二日《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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