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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 23, 2007 at 1:42 am

    〈酷刑〉

      這是福報啊。每次從診所出來,就得一遍又一遍給自己心理建設,否則,就再也找不到復健的動力了。我一手撐著腰,用力拉開腳步,支著被復健機器和推拿師拆過,又重新組合的全副骨頭,狀似懷胎多月的孕婦蹣跚行走。剛才針灸過的點說不出是痛是癢,我得重複說服自己,這實在是個不小的福報,得惜福啊!幸好遇到良醫,否則長骨刺時再治療,可就嫌晚了。

    離開診所時,通常已黃昏,中山東路充塞覓食的下班人潮。錯身的行人總是皺眉,大概濃重的藥味很不討喜吧!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動作,都不屬於這個時刻,周遭食物的氣味,使得身上推拿擦的草藥味突兀,與夏日蒸散的體味不搭軋。覓食的人們臉上有吃的慾望,張望店招的眼神散發對食物的熱切,行走的速度於是格外帶勁。我習慣性的嘆口大氣,剛才那番大整治把人顛來倒去,又扭又拉的,胃口早給整掉了。

    每次四到五個治療程序,等待的空檔,我總是棒著水杯,聆聽病人交換彼此的病況。有些人把病情聊成雲淡風清,有些則怨天怨地。那些聽來的病和痛,令人懷疑身體的存在意義。在這裡,身體不是享樂的載具,而是痛苦的承受體。置身於裝載病痛的軀體樹林令人迷失,變成更嚴重的懷疑論者。享樂真的只是生命的表象,痛苦乃是本質?所有的享樂都是痛苦的麻醉劑啊!兩三個小時下來,心愈來愈沉,胃囊灌成了水袋,哪來吃飯的閒情和填充食物的空間?只是時間到,我不得不學著正常作息。

    陳君
    隆醫師一再告誡我得作息正常。我反問他,什麼叫正常?多麼相對的概念,我認為自己比起好多朋友來,簡直正常得過分。醫生的標準實在太高,他說正常就是準時吃飯,十一點以前睡覺。除此之外,還得坐有坐相,站有站姿,不得搖腳扭腰歪在椅子上,不能長期低頭,同一個姿勢不可持續半小時以上。

    陳醫師對我的苟且態度很不滿意,去年年底就該治療了。他一壓我的虎口,讓我當場從椅子彈起,痛得差點流淚。他的判決我根本不信。按一下手就斷定我脊椎嚴重側彎,骨盆腔傾斜扭曲,難道你有透視眼?他讀出我眼裡的懷疑,叫我去照片子。我花了一千四百塊,照了那四張X光片印證他的診斷。

    還是拖了九個月。復健機器簡直是滿清十大酷刑的現代版,向這些機器要回健康?生病已經夠可憐了,還得被五花大綁?針灸室裡,一字排開被針釘在床上的肉體,豈不是耶穌受難圖的民間版?想到十幾根二吋長的針插秧一樣插進肉田裡,心就一陣抽搐。我拿出一貫的拖字訣,拖吧!忍無可忍時再說。

    這九個月來,背上像坐著一個小鬼。它越吃越重逐漸肥碩,壓得我腰背疼痛,輾轉難眠。靜夜裡像猴子一樣攀在我身上,雙手扳著我的脖子像扳一棵樹,我的肩頸因此而僵硬疼痛。牠脾氣不好時,便大力拍我的左後腦,偏頭痛讓我幾乎跪地求饒,呼叫小祖宗你饒了我吧!(我屬猴,當然得叫它一聲小祖宗。)這些症狀都在預期之內,因為脊椎彎曲頸骨弧度不夠,血液無法順利輸送到腦。可是,我不肯賭這把,那種地方,當時我的武斷想法是,去久了有兩種可能:看破紅塵,或厭世。

    我還要吃喝玩樂,並且深深眷戀這個讓我流淚歡笑的人世。

    然而我的身體狀況像七十歲的老太婆。有一回我奶奶抱怨她的老骨頭從背痛到腳,不如扔掉算了。我說妳孫女比妳年輕五十歲,卻有一副跟妳一樣差的臭皮囊。說完覺得自己真窩囊,再看她四十五度的駝背,當下心裡一驚,我的駝鳥夢,剎時甦醒。想到自己四十歲時,將會長成一副隨時跟人鞠躬的禮貌身體,就再也沒有老下去的勇氣。

    復健得與機器為伍,我怕針,更厭惡固定門診。一被別人「規定」該如何如何,我的後腦立刻冒出一塊反骨,痛就痛暈就讓它暈吧,反正不到忍耐底線就不去。私底下我卻花了不少錢朝「健康」、「少痛」、「促進血液循環」這三個目標前進,譬如一個攜帶型的通電按摩器,計有「捶敲」、「按揉」、「按壓」、「推搖」等幾種功能,兩個中型電池的電量。頭繃得太緊時,就把兩塊貼墊放在後頸兩側,開啟微弱的電流。選擇「按揉」,立刻有一股痠麻的電流導入神經,很輕很輕的,如有一隻力道小巧的手在揉脖子。

    儘管如此,我卻不怎麼喜歡它,它的效用和電流一樣微弱。觸電的恐怖經驗令我對它充滿戒備,一次不小心調到大的電流量,立刻產生「快被電死」的恐慌。然而它對活血確實有效。所有腰痠背痛或中風的病人,都逃不開「被電」的命運。通電的肌肉很像田雞被剝下外皮時,仍在跳躍的死亡掙扎。

    記得第一次看診時,我便追著
    陳醫師問,什麼時候才可以不來啊?
    陳醫師正在給病人下針,從針盒裡拈出一枚暗器,一彈,針落入肌肉裡,試探位置,調整深度,時而上下左右撥弄,那架式像極武俠小說裡的暗器高手。他掐一下那位歐巴桑的脖子,自言自語,真想拆下來,給妳再裝一副。這個隨時消遣熟悉病人的醫師,喜歡一邊工作一邊遊戲,工作就是娛樂,他出手下針宛如庖丁解牛。病人儘管哎喲哎喲叫痛,卻不怨他,離開時千謝萬謝。我覺得在這時候道謝很奇怪。謝什麼呢?謝謝你虐待我?

    我對治療這麼不耐煩,
    陳醫師一點也不生氣,慢吞吞的說,一年後再問這個問題。你說真的假的?我一緊張嗓門就提高,一年?後面那位中風的中年人,這時慢慢抬起扭曲的臉,用悲苦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他的右手插著針,電流通過時,肌肉一鼓一鼓的彈跳。多麼殘酷的生命寫真。我不敢正視他,生命的真相,如此令人不忍正視。他的病痛全縮進那張沒有表情的苦臉。他每天報到,已經接受,而非忍受電擊和針穿的痛。那種特殊用針,是一般病人使用的一倍長,看一眼就會讓人心臟收縮。他很少說話,對生命,大概已經到達無言以對的境地吧。

    我看到醫生拔針就怕。好多次在醫院打針,護士都宣稱「找不到靜脈」。針插進去又拔出來,死命拍我的手拍到痙攣,還嫌我的靜脈埋太深。靜脈又不是金礦,我才不怕別人挖,什麼叫「埋得特別深」?不知道自己怎麼那麼倒楣,盡遇到這種差勁的護士。還是潛意識抗拒打針,所以靜脈都躲起來了。多年前那次住院,左手被打得坑坑洞洞像箭靶,顏色青裡帶黑,蛇狀瘀血順手臂逶迤爬下。
    陳醫師一說得針灸,我的手臂立刻開始疼痛起來。如果用針撥,好得更快。他補上這句,我真想拔腿就跑。

    如果拉腰、拉脖子、滾床、推拿、針灸和放血都算酷刑,那麼,針撥法就是酷刑之首。某個中風病人看診時間與我相同,隔一陣他就得做針撥。針撥很有效,然而針刀無情。
    陳醫師看診向來不關門,他一天看百多兩百個病人,且大都是熟客,習慣不把病情當秘密。有個女人一進看診室就用大嗓門報告病情:醫生我的月經很少很不準喔!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經期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何時又開始量多正常起來。這種狀況大家習以為常,可是針刀一下,再無情的人也會動容,無言的病人再也不能無聲。

    觀者看到刀子在肉裡挑撥,都露出痛極的表情,他們看針刀,我看他們感同身受的表情。動刀的
    陳醫師不動如山,冷靜得像個殺手。病人的太太說,先生中風第六十八天就天天到這兒報到,從不會走不能說話,到現在行動自如,喪失的語言能力逐漸恢復,就只剩下那隻右手。這些長期同時段看診的病人,彼此熟悉病情,看診的空檔總在閒聊,或者跟護士、推拿師和醫生抬槓,感情極好。而我習於旁觀,好笑的事就跟著笑。再怎麼融洽,畢竟是診所。那是病人的地方,我打從心裡抗拒。

    然而我也終究習慣了。兩個多月來,每週固定三次看診,按順序把脈、熱敷、拉腰或拉脖子、針灸,最後推拿。我最喜歡那張滾床,躺上去,小腿壓好設定時間,只能十五分鐘。
    陳醫師醫術太好,後面永遠等著一大掛病人。滾輪像結實的海濤,一波波來回輾過我的脊椎。那滋味,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痛、快。痛者,快也,痛快乃一體之兩面。

    這台不像治療器材的設備只躺過一次,
    陳醫師是個虐待狂。至少,他老是在單子上的人像圈腰圈脖子,要我去躺那台拉腰拉脖子的可怕機器,舒服的滾床沒我的分。他一說拉腰我就給他一張哭臉,心裡老大不情願。他便恐嚇我,再討價還價就多賞你兩針。我立刻乖乖去熱敷。

    拉腰拉脖子前都得綁在椅子上熱敷,我實在不喜歡那塊貼過無數男女老少的電熱敷袋。每一次我都要求調到最低溫,凡是通電的物品我都心存畏懼,包括家裡的吸塵機,那轟轟的吸塵聲強而有力,真怕哪一天把自己倒楣的腳趾頭也吸掉。可是現代人實在太多這類變相的產品,譬如抖腰腹脂肪的腰帶,無以名之,姑且叫去脂帶。我家附近的運動用品店就有,我好奇的問,這能歸入運動器材類嗎?老闆娘笑著說,反正目的一樣嘛!

    譬如烤箱,我是指給人減肥的那種,進去的是人,不是家畜。不過,靈感大概來自烤雞或烤鴨。有一次在旅館內誤闖桑拿浴間,門一打開,一蓬滾燙的熱氣衝出來。我正奇怪,怎麼在這裡燒開水?沒想到小小的空間,竟窩著幾個烤得紅通通女人像煮熟的龍蝦,她們笑嘻嘻的招呼我進去烤一烤。好舒服哪,有人這麼強調。

    再怎麼舒服我也是個人呀,怎麼可以把自己等同於雞鴨?

    有一次拉腰結束,我已經滑到床的半中間。護士來鬆綁時,問我怎麼沒拉緊握捍?只好傻笑,人嘛,總有失神的時候。每次拉腰都把我當動物一樣綁在床上,腳架高,腰勒得死緊,機器一截截把身體往下拉,拉到極限,再一截截把我的下半身送回來,我真擔心會折成兩截。這時你會體悟何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能動彈,只好任人擺布。

    拉脖子更令人膽戰,想像被送上斷頭台,或是上吊的滋味吧!每次躺上去,我就開始想像,古人如果看到這個畫面,一定以為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在接受懲罰。天曉得我只因為摔跤了幾次,長期姿勢不良,習慣不好,了不起再加個低頭走路,因為我得隨時檢視地板是否有落髮,在外行走為了少跟人打招呼。如果要定我的罪,罪名就是潔癖,加上輕微的孤僻。父親就認為我奶奶的駝背,肇因於每天非得擦地板。

    拉腰拉脖子要二十分鐘,拉完得側身起床,以免才校正的脊椎承受太大的負擔。二十分鐘裡我大多閉目,可是總有雜念叢生,腦海裡常常飄來當年讀的斷句殘篇,反反覆覆出現那句「吾之大患,惟吾有身」。吃五穀雜糧的身體總不免要病痛,老子應該也領略過被身體折磨的痛楚吧!連我向來沒什麼好感的孟子遺訓「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都跑到腦海來了,以此推斷,要歷經人世苦難,方可體悟成聖成佛之境。

    其實拉腰時,「怕痛」的情緒已經在醞釀,接下來的針灸是療程的高潮。不就是平凡的一根針,為什麼能有療效?這種神奇的中國傳統醫學結晶帶來的「痛」,也是複雜神秘的,有人認為針灸的感覺是麻、痠或漲,也有人說完全放鬆時,像螞蟻咬。

    趴在床上時我已經頭皮發麻,全身肌肉緊繃。預先知道的痛最可怕,那會讓皮肉的疼痛指數升高。
    陳醫師最不滿意我的肩頸,通常要狠狠的下個六到七針。如此讓我哀嚎求饒之後,他彷彿稍稍滿足了,繼續讓我的腰吃上四到五針。每一針對我而言都是大磨難,我不得不呻吟。
    陳醫師一聽我叫痛便高興,每次都說,痛嗎?好,再來一針。等他虐待完畢,我咬牙切齒的說,
    陳醫師,我此生最大的心願,是好好回敬你一百針。你想當刺蝟還是仙人掌?

    針灸時我早已學會不管面子,痛起來誰還顧形而上的問題。曾經聽到一個女人說,每一次她都叫好大聲。我很想瞪這個多嘴的女人一眼,可是全身被十幾根針鎮住,動彈不得。
    陳醫師下針時,習慣要問這裡那裡痠不痠。我的標準答案一律是:不會。沒有。無論如何,少一針總是好的。

    十幾根針要在肉裡插上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如同點了穴,不能動。噴嚏得忍著。那瞬間的爆發力會引發暴雨梨花針。時間,突然很慢很漫長。
    陳醫師的大陸式針法下得深而準,絕對正中要害。針完,我一貫扶著床沿爬不起來,額頭壓得一片暈紅,異常狼狽。

    針灸結束,苦難就算過去了大半,剩下的推拿是尾聲。我捧著水杯觀察別人服刑。其中一個胖胖的歐巴桑,背部算算竟有二十一針,那是看診必然相遇的熟背影。另外一個粗壯的男人,本來準備移植大腿人工關節,來這裡試試運氣,一段日子後,竟然也像正常人開始行走。這時他的臀和大腿插著長針,
    陳醫師下針時,他一聲都沒哼。那邊拉腰床上躺的瘦弱女生,亦是熟面孔。看著這些病痛眾生,我再不敢埋怨。

    雖然如此,年輕的推拿師梁師父把我當麵團轉來扭去,壓得骨頭喀啦喀啦響時,我仍然唉唉叫痛。他只要一說「妳這麼年輕,怎麼一身病」之類的話,我就非常不服氣,立刻搬出大道理改造他的想法:按照我的觀察和推理,只要是人,都有輕重不同的隱疾。別露出不信的嘴臉,你也是。只是我比較在意身體發出的訊息,才顯得毛病特多而已。

    其實,這不是我說的,是上海人民醫院
    高慶祥醫師的意思。那時因為心臟不肯規律跳動,陳思和帶我去看他的主治醫師。
    高醫師只跟我聊了半小時,立刻斷定這是心病,叫「早搏」,非形而下的心臟病,跟情緒、壓力、天氣、太過敏感有關,我保證妳的心臟沒問題。

    聽到不必吃藥不必做心電圖,而且有名醫拍胸膛保證,我的心臟立刻恢復正常。心電圖儀器跟電腦斷層掃瞄,同樣令人緊張。掃瞄前,得喝一杯叫顯影劑的灰色液體,灰濁的顏色,噁心的氣味,很像化學毒藥。送入電腦斷層掃瞄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被扔進了焚化爐。八年前的事了,回想起來,感覺跟接近死亡一樣壞。從此我對一切醫療儀器都抱著敬畏的態度。應對這些高科技,不只是身體,連心理都要調好頻率。否則,沒病也會嚇出病來。

    後來針灸時,我便開始幻想:總有一天,
    陳醫師的醫術到了化境,不必拉腰拉脖子,無需挨那十幾枝針,就可以把我的身體推回常軌。可是,那將是一種什麼狀態呢?大概,嗯,等
    陳醫師練成絕世武功,用他的內力打通我的任督二脈,再那麼三兩下,走位扭曲的骨頭,全都各就各位。

    選自《我和豢養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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