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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 13, 2007 at 11:16 am

    〈步過天城隧道〉

      六月初的伊豆半島,陽光明麗,拂面的東風正宜人。大概是閏月的關係,今年的梅雨,到處都延期了。

    菖蒲花開得稍遲。修善寺公園中,大片大片蒼翠的劍形葉如波似浪,以紫色為基調的相近各色菖蒲花點綴其間,彷彿波濤濺起的浪花一般。不是週末假日,遊客自然稀少,正宜賞花賞嶺賞天色。天色兀自的藍,難免有幾朵白雲飄浮;嶺巒起伏的線條,十分柔和;山麓還有繡球花含蓄地漸次綻開。

    離開彩色繽紛的修善寺,搭乘開往半島南端「下田」的巴士。這一條路線,別名「踊子路線」;甚至於今晨九時自東京車站開來修善寺的特別快車路線,亦稱為「踊子特急」。這未免太過分了些,恐怕是川端康成寫「伊豆的踊子」時始料不及之事。不過,伊豆半島的居民卻沾沾自喜,以此為傲。

    不是週末假日,巴士的乘客雖然沿途有人上下,始終只維持著十來人的樣子。多半是家庭主婦,樸素的外表,與東京的婦女大異其趣,有的人腋下挽個籃子,大概是要進城購物的吧?偶爾有些上了年紀的男人登車,斑白的鬚髮,憨厚的表情,則令人無由猜度何所為而來了。看來平日這條路線是沒有什麼「踊子」的浪漫氣息的。乘客雖不多,穿著制服、戴著帽子和白手套的司機卻肅穆謹慎地開車,就像他是在執行一項十分隆重的職責,譬如駕駛客滿的波音七四七似的。車子一直保持三十公里的時速,在急轉彎處,甚至更要緩緩減低速度。

    大部分的時間,車子沿著左側的山崖而行駛,景觀是在右方。這鄉間的公共汽車雖然有些老舊,車內倒是十分清潔,座位也相當舒適,質樸的氣氛,反而令人感覺安詳自在。路是平坦的,但車子盤桓蜿蜒而上,不免有崎嶇所帶來的韻律。我時而鬆弛地倒靠椅背,一任全身隨車搖晃,時而憑窗眺望,飽覽景色,有一種愉悅中羼雜著落寞的奇異感覺。

    窗外,初夏正以滿山谷的新綠展呈。山外還是山,連嶂疊崿,又山山皆被樹,致有林迴巖密的奇觀。車速不急不緩,適合從容劉覽。我試圖一一辨認觸目所及的草樹,可惜我不是植物學家,多數眼睛所熟悉的,竟無論俗稱學名都無法道出。儘管叫不出它們的學名俗稱,所有深深淺淺的綠色都欣然充滿生機,在六月的陽光下油油地綿延至無垠無際。

    其中一種樹,我倒是認得的。直挺挺密密排列近處和遠處山巒的是杉木。樹幹齊高,枝葉都伸展在上方。數不盡的杉木構成的林海,觸目皆是。帶著莊嚴高貴,氣質兀傲而挺立的杉木,怎麼形容才好?恐怕合用道德風骨一類的詞藻才行。幸而我不是植物學家,不必思考其界門綱目科屬種的細節,可以一任自由抽象的聯想。

    道路變成迂迴曲折,接近天城山之際,雨腳染白著杉樹的密林,以猛烈的速度自山麓追我上來。

    我想到「伊豆的踊子」開頭的名句。川端康成的文章,妙在語言氣氛,我這樣翻譯,未必能把握其佳妙於一二;但語言本是糟粕,而得意忘言不易,所以文學也只好勉強以文字記錄經驗,然則推敲也是無益徒然之事!

    這裏正是接近天城的途中。公車司機的左上方亮起站名的指示燈:下一站是「水生地下」。水生地下?不知該如何讀法?日本的地名,連他們本國的外鄉人都讀不出來,更何況外國人呢。「水生地下」,我用中國音在心中默讀一遍,並且望文生義胡思亂想,頗覺得有趣味。水生地下,從常識上判斷,應當比較合理,至於「黃河之水天上來」,只有異想天開的詩仙才說得出,但千年來李太白竟也強迫大家相信他的醉言醉詞;是則文學之力又不容輕視的了。

    不管水生地下還是天上來,不如下車走走看吧,我忽萌奇念。何況下一站便是「天城■」。在此我不得不襲用當地原名,不便妄改為「天城山」了,雖然我曾經觀賞過松本清張「天城山夜」推理小說改拍攝的影片「天城山奇案」。

    「■」這個字,是日本人創出的「漢字」,所以在我國字典中無法尋得此字。日本字典中特別注明這是一個「國字」。原係由「手向」(旅人合掌祭道神之義)之音轉化而來,若以我國的六書而言,應屬於轉注,但其義為山之最高處,為上坡與下坡之分界,則又似屬會意。唉,我這樣費神思考也是徒然,反正天城■已在足下,而我正一步一步走向那隧道。

    天城隧道在前方可望見處,卻頗有一段距離。

    重疊的山巒依舊■亙起伏著,原始林木與深峻的谷壑也應是昔日風貌,但現在不是紅葉的秋天,而是光明麗的初夏。那二十歲的高中青年,心中有迫切的期待,但我是浮生偷閒的旅客,既無期待亦無牽掛,所以不必趕路,儘可以閒閒步行。

    有鳥聲此起彼落,以高低莫辨其情意的音調鳴啼。也有野花小小浮泛在路邊的草叢間,或黃或白,都是平凡的淡色。至於風鈴草在微風中搖曳,就不知是在互相傳遞著什麼秘密了。草和花也像禽鳥一樣,該有它們各自的語言表情吧!

    多麼明麗的陽光!在疲憊的人事瑣務之餘,我閒步的心情一如六月的初陽。東看看,西望望,均衡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不知不覺間已走近隧道口了。可是,探望幽黯的隧道內,不禁有些猶豫躊躇,舉步維艱。一時興起而下了車,卻不知這隧道究竟有多長?途中會有什麼情況嗎?

    猶豫是難免的,但好奇與隨之而起的勇氣也不克自抑,於是一步一步走入暗影裏。其實,洞內並非真正黑暗,每隔一段距離便裝置著昏黃的燈,而且偶爾也會有貨車或什麼的隆隆駛過,車燈照射出強烈的亮光,所以並不是十分可怕。我小心沿著邊上的窄道行一程,忽又興好奇的念頭,遂又退回始點,重新起步,心中默算著步數。約莫走了四百步,洞口已被拋在遠處。方才耀眼的陽光變得有些暖昧,分不清是色還是光;又繼續走百餘步,一回頭,洞口竟已不見,許是轉了彎的緣故吧。

    那戴著有高中徽幟的帽子,身穿和式衣袴的青年,因為追蹤無意間在修善寺的橋邊遇見的少女,抑制著忐忑初戀的心跳趕路。好不容易的在路旁的小茶店與避雨的藝團一行人三度相遇,卻又不敢言語。待雨歇人去後,方始偽裝若無其事地問店東老婆婆:「那些藝人,今晚會在哪兒投宿呢?」「那種人!誰知道住哪兒呀!客倌,還不是哪兒有客人住哪兒。她們才不會去想今晚住哪兒哩!」老婦輕蔑的口吻,竟無端地煽動了青年的戀情:那麼,今晚就讓她住我的房間吧。

    二十歲的年輕肉體,怕會因為這稚嫩的綺念而通身發熱吧?我彷彿聽見流浪的藝人們平凡的交談在隧道內回響。那領班的男子,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館標幟的外衣,走在前頭帶路。後面跟著一個中年婦人和兩個年輕女子,其中烏髮豐饒,背著小鼓的,便是青年暗戀的少女。或許,在如此幽黯的隧道裏,也還分辨得出她低首碎步時露出的白皙後頸吧。青年甚至還在公共浴池的溫泉氤氳中瞥見她骨肉均勻若桐樹一般的肢體,那副健康無邪的裸身,反而令人感覺澄清如水的純潔。當然,慾望也不會全然沒有,比方說,在他獨處旅邸一室,聆聽稍遠處宴席的笑語喧囂時,想像如長了翅膀亂飛;尤其當舞女的鼓音停止時,更令他有欲狂的嫉僨……然而,一切都成為過去,似乎發生過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與少女別後,在駛出伊豆半島南端的汽船中,青年自覺已變得純美空虛,任淚水盡情流下雙頰,暗享不殘留一物似的甘美的快感。

    隧道裏有前後可辨與不可辨之間的微光,沒有車輛駛過時,周遭寂靜若死亡。我仍然專心地數著自己邁出去的腳步,僅留一部分的餘地分心幻想。時時有水點從黑暗不知處滴落。的冬、的冬……有時落入髮中,有時滴濕衫袖,於陰涼之外更添增一絲寒意。這水恐怕還是來自較高的地下才對。

    另一個戴著白色制服帽子的少年,也曾在這條隧道走過。究竟是走在現實的世界,或是虛構的世界,那就無由得知了。他厭惡與叔父偷情的寡母,決心離家出走。一雙穿舊了的草鞋在腳下,一步一步走過荒草被徑的山路,從白晝走到昏暗。他自稱沒有像川端康成那麼羅曼蒂克的遭遇,卻也真的遇見獨行的遊女。「喂,阿哥,您一個人走吶?」她的聲音和容貌一樣的成熟妖嬈,一雙裸露的細緻的腳趿拉著不屐,看得少年心跳言語吱唔……然後,有個魁岸的男人背影映現在隧道的那一頭。遊女忽然說有事要辦,打發少年先走。

    松本清張筆下的少年比「伊豆的踊子」中那個「我」更年少,大約是十五、六歲光景吧。走在遊女的身旁,幾乎與梳著高髻的女子一般高,是肌肉骨骼猶待發育的年齡,但已然具有初解風情的面容。驚豔與悵惘的矛盾,在他憨直的臉上忽沉忽浮。我體會到他在洞口突遭拋棄的失望,否則怎麼會藏身草叢中窺覷遊女與癡漢的放浪交歡呢?眼前癡漢的貪淫和遊女的呻吟,與叔父寡母幽會的記憶重疊的刺激,遂使一股憤怒取代了羞澀。少年瘦弱的身體頓覺膨脹龐大起來,必要將那可惡的癡漢置於死地而後已,便舉起足邊的山石擊向碩大的身影,一擊、再擊、三擊……直到鮮血染紅砂石、草樹,終於滴入山澗汩汨流逝。

    我感覺一陣寒氣浸身,害怕嗅聞血腥氣味。風自後方吹來,袖袂拍拍作響,髮絲亂拂額前頰邊。我用手指撩整頭髮,停頓步伐,決心不要再分心。洞口已在望,前面有陽光閃耀。一一八三、一一八四、一一八五……繼續專注地數最後一段路程。終於徒步走完這一段長長的隧道:總計約一千二百步。

    走出黑暗的洞口,重新站到太陽光下,雖然一時無法適應強烈的光線,但是,那種陽光照射在身上的感覺真正好極了!

    我慢慢抬眼看洞口上方古銅的字蹟,明明白白寫著「新天城隧道」。這未免教人頹喪。相對於「新」,應當有「舊」,然則,一甲子之前川端康成所走過的,恐怕是另一條舊的天城隧道了?恐怕二十多年前松本清張筆下那少年走過的,也不會是方才那條長共千二百步的新隧道吧。如是,則我前一刻忽喜忽憂,亦驚亦懼的種種感慨,豈不都是庸人自擾的白日夢嗎?

    其實,也無需計較一切虛實真假,我一步一步數了千二百步通過幽暗的新天城隧道,是確確實實的經驗。

    蘇東坡在彭城夜宿燕子樓,不是也寫過:「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愁。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關盼盼與燕子樓的往昔人間諸事,又有誰知其真相如何?詩人藉此靈感泉湧,遂填成傳頌後世的好詞。坡老的豪語,豈敢輒仿,但我也了悟古今如夢的道理。人人都不免於走過長長的隧道,所有舊歡新愁的種種,也必然一一通過隧道,復又一一消失其間。

    到下一個站牌「鍋失」(我已不再計較地名稱呼的由來與讀法了),恐怕尚有一段陽光下的公路待步行。我的腳因長途跋履,腫脹痛楚,不堪皮鞋束縛,便索性將鞋子脫掉,左右各提一隻。這樣輕快的心境,前所未有。反正這裏不會有什麼人像我這般好奇,即使遇著什麼人,也不可能認識我是誰,奔放一下何妨?

    公路上,難免有些砂石扎腳。我發現順著路邊劃出的白漆線走下去,路又直又光滑,赤足步行那上面,真是美妙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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