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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 9, 2007 at 5:13 pm

    〈陽光下讀詩〉

      這本書在膝蓋上,沉甸甸的,頗有些分量。這本精裝約莫十六開大小的書,有三百多頁,大概是因為從前的人把印書很當一回事的緣故罷,紙張厚厚的,十分講究;不過,也就因為十分講究而令書在膝上愈為沉重了。

    長雨過後忽晴。青空萬里,蒼天無半絲雲氣。使人置疑,昨夜以前的雲雨陰霖究竟是真實還是長長的夢魘?老天是最神奇的魔術師,翻手作雨覆手晴。這樣的晴天,不晒晒陽光太可惜,但從然晒陽光又未免無聊,遂自書架上順手取了一本書走到陽臺來。這一本沉甸甸朱紅色布紋精裝本書,便是如此頗有分量地落在膝上的。

    其實,在方方正正稍帶一些古拙趣味,就像一個老派英國紳士的書皮之外,原本還有一個分毫不差緊密醳的墨色紙皮書篋,是因嫌其累贅而取下留在書桌上了。

    朱紅色布紋書面的右下方,有墨色的線畫,是一雙仙鶴上騎著一個老者,大概是意味著仙人的罷,鶴的下端有一片浮雲。那雲、仙鶴與老仙人分明是中國的,但每一根線條,分明不是中國畫的線條。這一點,不用行家辨析,任誰都一眼可識。這是一本英國近代漢學家亞瑟威利(Arthur Waley)的中詩英譯本(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想起來自覺有些靦腆。這本書買來已經年餘,當時從書店買回來,只略略翻看一下,便上了書架,沒想到一上書架就沒有再取下來。日子總是忙忙亂亂,要做的事很多,要讀的書也很多,終於沒有輪及讀這一本書。

    記得是一個夏天的夜晚,飯後開車,經過那一條街,被輝煌又含蓄的燈光吸引而駐車走進去的一家舊書店。那一條街道的許多店都熄燈打烊了,只餐廳和酒店有紅色綠色的霓虹燈閃耀著。舊書店的燈黃黃的,明亮卻單調。店面意外的寬敞深奧。前面賣些月曆、本子、卡片類文具,後面的舊書籍倒是整理得條不紊。我隨便瀏覽過去,在與東方相關的一隅停步細觀。其實,與東方相關之書籍並不多,又雜有印度、日本、韓國方面的書。我關心的與中國有關的書則又大多係政治經濟新聞性的書籍。文學的或學術的少之又少。在少之又少中,這本威利的英譯詩集,反而很快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這麼厚的一本精裝書,應該不便宜。但一向對數目字沒有記性,便也忘了,收據也早已丟了。可是翻動膝上的書,卻看到用鉛筆字書寫的一二.五○塊美金。加上稅金,應該是十四塊美金的樣子。

    十四塊美金,約合臺幣三百多元,還不到四百元。四百元不到就能購得一本保存完好的舊書。我不禁深深慶幸起來,手指在紙張上面游移,感覺出那泛黃的紙的質感。面對一本有年代的書,有時候反而不急於去閱讀那內容。前後翻動,摩挲紙張,欣賞字體,都是極快樂的經驗。

    這詩集是Alfred A. Knopf出版的第二版書,印製時間在一九四一年,初版則是一九一九年。當然比不得宋版明版善本書,不過也已經逾越半世紀。倘換為人,合當是風霜在顏,蕭疏鬢斑,看盡世態炎涼的年紀了。只因為書不言語,靜靜地伏臥膝上,任我翻弄。
    我在春風微寒的陽光下翻弄一本英國學者翻譯的中國詩集。陽光自背後照射,令我感覺腰背之際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舒適。書在我自己的身影之下,所以讀起來並不耀眼。字大行疏,這對於現在的我,毋寧是更為方便的。

    威利的序言並不長,只簡單說明中國古典詩與英詩在內蘊與技巧方面的異同。特別強調西方詩人以愛情為主調,古代的中國詩人則更重友誼與閒適的生活情調。他似乎偏好白居易。這也就難怪這本譯詩中,樂天之作占了很大的比例。有多少首呢?但陽光之下讀書,最好也閒適,甚至慵懶無妨。不要細數了罷。約莫是有三分之一的樣子。

    在序言的前段,威利說到譯詩之難。西方的讀者們或者會好奇,中國詩講究協韻嗎?有的。但他翻譯時,衡量形式與內容,避免顧此失彼而放棄了韻的問題。於末端,他則又提及此書的面世,恐將引起一些爭議,但他自信尚不至於誤導讀者。畢竟要了解千餘年前的作品,並不容易。他說:有些中國朋友告訴他,這些英譯詩,較諸他家之譯筆更為貼近原作。

    我看見威利的微笑在那裡出現。朦朧但堅定。是的,如果不堅定,如何能出版一本書?

    在七十年前,或者八十年前,一位生於英國,長於英國,從未到過東方而熱愛東方文化的學者,將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貢獻給東方文學的譯介。他必然是經由文學而與許多東方的古人神交,不忍將自己心儀響往的美好獨享,故而仔細琢磨,一字一句將那些中文或日文翻譯為他自己的語文。而今,我坐在陽光之下,閱讀一本英譯的中國古典詩集,遂經由一位英國文士的譯文,再去溯源一些熟悉的以及不甚熟悉的古詩。感覺有些複雜而奇妙。

    其實,第一次接觸威利的譯著是二十餘年前,當時正譯著紫式部工《源氏物語》。威利的譯本「The Tale of Genji」給了我另一個觀察原著的視角。他的翻譯未必十分忠實,有些部分刪節了,有些文字修改了原著的纏繞,但譯文十分典雅優美,相信西方的讀者會被那本書導引入神妙的東方文學世界。我後來又有了一本美國學者塞登史帝克(Edward G. Seidensticker)的英譯本「The Tale of Genji」。

    那本譯著頗為忠實,對我自己的譯事十分有助益,然而,字裡行間似欠缺了一些甚麼。也許是品味罷,或者是風格。可見得忠實正確,大概不是翻譯的全部。

    忽聞得鳥鳴啁瞧。側首從欄杆望過去,近處大樹的繁枝已有萬點新綠,一群不知名的藍色小鳥正穿梭新綠萬點之間。山谷向遠方傾斜迤邐,高低深淺不同的樹姿和樹色也一徑流宕至遠方,在春日陽光下,彷彿到處躍動著;而那更遠處的海港,水映著光,反而像似透明的鏡面,文風不動。

    如果,如果從海港駛出大海,一徑航行,與哥倫布採相反的方向,大約精疲力竭後,可以抵達威利的故鄉罷?不過,讀其人之書,也未必非要追尋其人的蹤?不可。有人誦讀杜甫、白居易、或蘇東坡,便發願追?其一生遺跡。但會看到甚麼呢?多係一些後世人庸俗的附會罷了。威利聰明,或者可以說浪漫。他寧願保存文字裡美好的東方印象,足不離英國土地一步,他的日本,遂永遠是紫式部筆下的日本,他的中國,也應該就是像這本譯詩集中的中國罷。

    詩譯自屈原的九歌〈國殤〉。何以沒有從詩經國風那些抒情作品譯起呢?或者何以不譯〈離騷〉?至少,他應該想到九歌中的〈湘夫人〉或〈山鬼〉才對。然而,是〈國殤〉居於首篇。其間自有他的道理罷。幾年前,一次國際性的翻譯討論會中,一位年輕的外國學者於聽取我方專家們的建議後,頗不以為然地堅決抗議道:「我翻譯,是因為自己閱讀受感動,想把這感動與人分享;我並不想去翻譯別人認為應該或重要的書!」這話說得有道理。對於文學作品的品味與衡量價值,豈有一定的準則?

    〈國殤〉譯為Battle。譯詩鏗鏘有力。除一個譯音詞而外,幾乎看不出是翻譯的作品。是一首上好的英詩。

    漢武的〈李夫人〉,則纏綿悱惻。

    古詩十九首之中的若千譯作,也保留了重疊詞的趣味。

    目光追逐著橫書的英語詩歌,暫忘記原詩的閱讀,令人熟悉又陌生的感動,是十分奇妙的。

    當然,若要挑剔,也並非真的無懈可擊。譬如原作中所省去的主詞,在這裡就顯得有些刺目了。中國和日本的古詩文,共同的特色是罕設主詞,讀者自能由上下文去辨識之,然而英文卻往往不可避免的需要設置主詞。這些我或你、我們或你們、以及他、他們等等,相當礙眼刺目。

    刺目的,其實也因為陽光。日影不知不覺間已移動,顯得我自己的背影已縮短,擋不住白花花的光線了。大概是瞇著眼睛看了好一陣子陽光耀目的書面的罷,感覺有些暈眩。遂將書閤起,閤起之前,習慣性地想在紙頁裡夾個書籤或甚麼的。不必了罷。遂將讀了一半的秦嘉的妻子徐淑的〈答秦嘉詩〉那一頁閤起來。她丈夫秦嘉的贈詩則在背面的另一頁上。多可惜,若在毗連的兩頁,夫妻豈不因詩而會合了。生時分離,遂有情詩往來,身後兩人愛情的見證竟也未得逢會!忽覺得遺憾。不過,即令情詩毗連,變成了英文橫書體,秦嘉和徐淑大概也不認得了罷。

    膝上的厚書挪移開後,頓覺輕鬆。

    我站起來,憑倚欄杆,定眼望去。近午的陽光下,遠處的海洋平靜而光亮。不免又想到更遙遠處那一位可敬的英國學者。秦嘉和徐淑的情書曾經打動了他的心嗎?他的譯筆,如今卻打動更廣大的讀者群了。雖然秦嘉和徐淑早已逝去,威利也已經作古。但是,詩留下來了,中文的和英文的詩全都留下來了。書,不言語嗎?書,正以各種各樣的語言與我們交談著。

    一九九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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