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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 9, 2007 at 5:14 pm

    〈秋陽似酒風已寒〉

    終於走進「凱撒」(Cesar)了。

    這家專賣酒與西班牙酒餚小吃的店,在嚇倒(Shattuck)街一五一五號。地址很容易記,店面也一目了然可判識。據說在此區開設已經一年;但每次車經時,總是望望而已,未敢鼓足勇氣駐車入內。

    無論夏冬,這家店總是賓客滿座,溢出街上。說「溢出」,幾乎不是誇張。因為那臨街的一面牆壁,整片卸除,只用細緻的鐵欄杆將店與街聊為之分隔。兩個巨型落地窗,各有兩大片摺門推向兩側,中間只留一片窄窄的粉牆,寫著店名Cesar和門牌號碼1515。四、五張木桌和椅子擺在那裡,飲酒談笑的人簇擁其間,彷彿就是被店內擁擠的人群擠出街上來似的;尤其入夜以後,街面黑暗,獨獨這個挖空的牆壁內燈火輝煌,人頭攢動,景致真可嚇倒行人。便也往往望而卻步。

    店是從下午三點營業至午夜。一週七日,沒有休息。

    這一天,我們決心不做過客,定要入內。便選擇一個非週末、非假日的下午四點過後。那一帶是出名難駐車地區。店才開始營業不久,果然賓客並不多,但是我們繞屋三匝,未能覓得車位,便只好駛向稍遠處,並互相提醒,一個鐘頭以後須來丟銅板。

    「凱撒」的落地窗敞開向街,已然有兩、三個檯子被占據。我們從側面推門而入。

    到得早,是有好處。店內空間寬敞,不像往時看見的熙攘擁擠情況。迎面整片牆是吧檯和酒架,中央部位鑲著一巨型玻璃。吧檯邊當然有一列高椅。其對面是一長排由木條組成的不分隔的椅子,放著十來張小方桌,夾著方桌,各置一張木奇。中間地帶,則散放著稍大的圓形桌,可坐四個、五個,甚至六個人。中心處則被一長方形樸質的木桌占據著。四面隨便地放者長、短板凳四具。人多時大概是可以肩並肩、臂觸臂地擠坐的吧。

    如今,四張板凳上,空無一人。許多圓形的桌和方形的桌,也尚無賓客。到得早,反而不知所措,猶豫不決,不知坐哪個位置才好。

    選定長排椅的中間部位,也沒有什麼特別用意,只覺得這個位置適合觀察店內全景;他只得很自然地落坐對面的木椅上。

    甫一坐定,全身黑色衣褲,甚至圍裙也是黑色的侍者便用三個指頭?夾著一小碟各色橄欖,含笑放在桌上;同時也送來三份單子。兩張相同的白底黑色簡單的,一面印著一般酒品,另一面是今日菜餚(tapas)。每人各有一張,方便各人選酒點菜。一本有黑色皮套的小冊子,則是全屬酒事。從各色紅、白葡萄酒,至世界各地的佳釀,產地、年份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我們翻看一陣,相顧莞爾,同時拿起那份簡單的。洋酒的學問大了,可別出洋相才好。想起溥心畬先生那則逸聞。溥先生早年遊學於法國之初,在餐館點菜,因不諳法文,在菜單最上一行點一點。侍者端來一杯酒。以為法國人餐前好尚飲酒,乃飲盡杯中物。侍者再來時,溥先生指了最下一行;詎料,復來一杯酒,亦只好飲盡。第三次,便指了中間一行,竟亦是酒一杯。酒已足而飢腸轆轆,他哭笑不得。其後方知那張「菜單」,原來是酒單,無怪乎指哪一行字,來的都是酒!這是溥先生往昔在師大藝術系教國畫時,親口對學生們說的;而那時他正是其中一個學生,所以不是?造的名人趣事。

    他叫了一杯「些利」(Sherry)。我要了一杯「馬嘉利大」(Margarita)。等酒的時間,我們用指頭撿起大小顏色各異的橄欖。想起前幾年旅行西班牙時聽當地人說的,橄欖是上帝的恩賜;果實可食,既營養又助消化;其油可烹調,膽固醇低;枝葉可以焚燒取暖,復可用於沐浴之際擊打加熱之后,使散發芳香之氣。至於中國人飲酒時最自然會想到的,大概是花生吧。想到飲酒與花生,難免又自然會想起臺先生。他有一句名言:「花生佐酒,謂之『吃花生酒』。」老學生在課堂之外,大多聽過臺先生這句戲謔的話語,大概也多數不會忘記他說罷哈哈大笑的爽朗神情。那竟已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多年後在異鄉想到這些,忽然令人心痛!

    酒來了。喝酒吧。

    侍者站在一旁問:「決定點些什麼菜餚嗎?」

    那份tapas上面列出的樣式並不多。是日日更換的菜單。看看左右的客人,每個方桌之上都

    有一盤如山一般聳起的炸洋芋薄片,便先點了這一道再說。

    那炸洋芋片,與漢堡附帶賣的有些不同。連皮切得極薄的長條形狀,炸的火候剛好、不膩不黏,乾而且爽脆,略帶鹹味,間又有些各類香菜。以之佐酒,風味絕佳,難怪幾乎人人點一盤。鄰座一個中年男子,比我們早到,獨自飲酒讀晚報,自始至終便只慢條斯理抓兩條芋片,佐酒也佐報。或許是一位常客吧。

    啜飲幾口酒後,忽一抬頭,看見對面稍遠處有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定神再望,方知是鏡中的自己,不覺得有些滑稽可笑。其實,方才一進門就注意到這一大片鏡子,怎麼竟自己嚇倒了自己呢?鏡子大得像一面牆,又令我想到馬奈(Edward Manet)那張油畫《吧檯》的印象派作品(Bar at the Folies-Bergere)。不過,對面站在吧檯後的不是金髮婀娜的少婦,卻是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他正非常專業地從左肩上方斜斜搖下調酒瓶,動作精確而有韻律感。行行出狀元。那人的位置、動作和神情,都極明顯地成為酒店的重心,其餘遠近各種角度映現於大鏡中的男男女女,相形之下都變成了芸芸眾生。我那個身影,和坐在我對面的他的背影,當然也是芸芸眾生的一部分了。

    芸芸眾生,每個人都在忙些什麼?在他們尚未來到此酒店以前,以及以後?生活樣式有千百種,無以計數,驟然於此刻相遇構成芸芸眾生的一部分,也是一種緣分吧。

    我們現在未必真的那麼忙,但是偶爾的憩息和排遣空閒的方法倒也是有種種,兩個人來酒店消磨一下午,則是頗新鮮的經驗。至於我的毛病是,遇著新鮮的事情就喜歡用心觀察。譬如這樣子看吧檯的酒保,又裝成若無其事地左顧右睞看這些人群。什麼時候才能戒掉這種習慣呢?

    換一個姿勢坐,並不是原來的坐姿不舒服;把頭偏向另一邊,是想要丟棄用心觀察的持續。「怎麼啦?」他問我。「要再點一些什麼小菜嗎?」

    也好。再點一些小菜吧。「要一碟醃火腿片。」我知道那與金華火腿近似,片得薄薄、生吃。「再來一碟燻雪魚。」「如果還要一點番茄蝦,會不會嫌多?」是稍嫌多了些,但中國人不作興乾喝酒,總要佐些菜餚。環視酒店內,只有我們兩個黃種人哩。
    於是,順便又各續一杯與原先相同的酒。

    Margarita是墨西哥雞尾酒。取材於龍蛇蘭的「特級辣酒」(Teguila),辛辣似杜松子酒。加些冰塊,夾一片檸檬於寬杯口,杯口塗抹一圈細鹽。輕輕搖晃玻璃杯,使冰塊與酒均勻混合,檸檬片在唇貼著抹細鹽的杯口時最是芳香。這Margarita與「馬丁尼」的製法相類,也很好上口,一不小心令人醉的特色也近似。所以有臺灣飲客戲稱為「墨西哥晃頭仔」,蓋指其易令人醉後搖頭晃腦的吧。

    可是,在這個酒店裡沒有人喝得搖頭晃腦。人人似乎來此享受談天或獨處的樂趣,酒是增添樂趣之一途罷了。
    聲音越來越大。

    在我們續杯添菜餚之際,西陽更斜,下班或下課的人漸漸填滿那些原來空著的位置。原先清楚可辨的配樂,那種帶著些許哀愁和慵懶的西班牙民謠,也逐漸淹沒在喧嘩的談笑聲浪裡,幽幽地斷續間歇地,歌詞樂調在可辨不可辨之間低低吟唱著。

    隔壁看報飲酒的人,起身付帳,套上外衣,將看過的報紙仔細摺成長形夾入腋下,與酒保遠遠舉手道別,走了。桌面上留著一只空酒杯,和乾乾淨淨不剩一片炸洋芋的白瓷碟。

    兩杯Margarita尚不致令人搖頭晃腦,但雙頰上微微發熱,可是人多起來的緣故嗎?
    瓷碟裡尚有些許殘餘的酒餚,但酒杯既空,我們也該走了,把位置讓給門口稍稍擁擠起來的下一波酒客。

    走出店門外,西天豔紅。「秋陽似酒」,有人取書名如此的美。而秋陽確實似酒,唯風中已然有些寒意。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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