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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平第一次對於生離死別有強烈的感覺，是在唸小學時阿公過身，他當時就是為了祖厝被拆因而悲憤離世。迄今，我看到好端端的房子硬生生成為瓦礫，總是有莫名的生氣。 老家是在霧峰的大街，從日治時代就是熱鬧的地方，由市區往西驅車草屯、南投、或是埔里，一定要經過我家。巴洛克的西洋建築，掛著看榜「博愛病院」，旁邊一排小字「東京醫專醫學士施純錠」，是我還沒有上學就認得的字。多少文化協會的成員來過，見證著台灣的歷史，包括林獻堂。 小時候，喜歡躺在一進門的長椅午睡。偶而傳來悅耳的牛鈴，那是荷蘭人引入的黃牛，像是西部片的車隊，載著白甘蔗去糖場交貨。挑著粉圓擔的壯年人會固定在下午出現，忘不了那涼涼入口的記憶，是現在泡沫紅茶裡頭的大小粉圓所無法取代。 或許，當時的官員缺乏外環道的概念，說要拓寬道路，老百姓沒有任何道理可說。依稀還記得，洋樓被怪手從前面狠狠地削掉，毫不留情，就好像一個人的臉被刀子由上而下切過，五官全毀。 印象中，被鄉人稱為「阿乖仔舍」的阿公，一個人站在殘破的二樓，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跌落一樓，從此臥病在床，再也沒有辦法再看診了。醫生也找不出究竟是為何病故，只好在死亡證書上寫癌症。 我知道，那是心病，心已經死了，再活著也沒有意義。經過七七四十九天打桶（停柩），我是大孫，封棺前，握著他風乾的手，看著瘦到剩下骨的臉，淚流不止。坐在轎上，捧著排位，看不清兩旁的路祭、被風吹斷的哀戚西索米音樂，小學生，懂甚麼。 三十年後，西螺天主教聖伯多祿堂在1995年經歷「拆堂闢路」的苦難，外獨會長廖中山找上我，一起到教廷大使館外面靜坐。台灣人天主教徒本來就少，加上都是台灣教授協會的成員，當仁不讓，尤其地點就在當時任教淡江大學城區部旁邊。最後，大概教宗沒有聽到我們的聲音。 其實，士林王家、以及大埔農地的事件，全民公憤，耳聞已久，只不過，因為過於專業，一直不敢表達看法。然而，當學生在下課時跟我說，「老師，士林王家明天要被台北市政府拆掉」，已經忍無可忍，哪有政府充當建商打手的道理？上完夜間部研究所的課以後，立即搭夜車回到台北。 昏睡中醒來，匆匆在臉書上留言，辭去台北市政府顧問以示抗議。沒想到人趕到淡水捷運線旁的王家透天厝，聲援的學生跟老師已經被警察載走。有媒體朋友認出我來，要我表達意見，還真不好意思，因為都更不是我的專業，我只是義憤填膺；原來，食衣住行就是老百姓的生命。 在王家被拆後沒有多久，台中市南屯區天主教堂也面對徵收開發的困境，佔堂區面積一半的一千三百多坪土地被強行納入，只獲得地上物拆除賠償金額約三百萬元。很巧，堂區神父高福南人稱「巧克力神父」，來自非洲剛果，原先是我們霧峰的神父，當然要情義相挺。 此回，約有三、五千名來自全國的天主教神父、修女、以及教友，前往台中市政府遞交超過兩萬五千人的連署書，控訴重劃會的巧取豪奪不公不義，這是天主教在台灣傳教150年來第一次上街頭。儘管馬英九總統號稱是天主教徒，無濟於事。 當時，我誓言要從學術的角度來瞭解都更的現象，先是與台大農經系教授吳珮瑛共同撰寫〈政府徵收民地的政治與經濟分析〉，又說服李登輝民主協會主辦一場「土地與政治學術研討會」，拜託有社會關懷的朋友共襄盛舉，我自己也寫了一篇〈美國的宗教土地使用──國會的立法與法院的判例〉，最後結集出版專書《土地與政治》。 沒有想到，我們位於帝寶對面的仁愛教堂也有都更的課題。原本在團協會濫竽充數，兩年服務畢業，卻又被選上副理事長。由於建商利用天主教的階層組織，刻意迴避教堂，我只好以戰逼和，才有機會上談判桌。剛好研究休假一年，我花了不少心血鑽研美國的宗教土地，唸完所有法院的相關判例，這大概是我能力所及；見好收手，以免捲入是非，可惜教堂再也不能去了。 在這同時，在台北的窩是在陋巷也面對都更的威脅。這是夫妻兩個人唯一的不動產，麻雀雖小，頂樓有合法的加蓋可以當書庫。好不容易經過二十年努力，這兩年因為後面的鄰居想要都更，說要把我們納進去，忐忑不安。與人為善、樂觀其成，卻不能霸王硬上弓，也就是以所謂的「民主多數決」來逼少數者就範。人民的基本權利可以使用投票的方式來攫取嗎？當然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實，這並非孤立的事件。照說，老舊殘破社區的居民期待政府主導都更，卻是望穿秋水，相對地，建商把目標放在中正區、以及大安區，擺明的就是圈地趕人，大家心知肚明。政府卻以公共利益為由暗渡陳倉、輸送容積率，還自我矮化為拆除大隊，那跟土匪差多少？ 更可惡的是一些學者專家、或是媒體人，動輒以三十年的老屋無法抵擋地震為由，興風作浪、助桀為虐，鼓吹拆屋改建，行徑有如一些民藝古董販子，只要老廟拆了就有好處，哪管別人的記憶？這些接受豢養的幫兇，即使是高級知識分子，只能說無恥之極！ 我們知道，從師大商圈到諸多夜市市場，表面上是居民想要維護環境整潔、居住品質，背後主使的不外是指染都更改建龐大利益的不肖建商，特別是至少有一半是中資的港商。試想，當天龍國淪為中國貪官污吏的小三國之際，原來的住戶多半只好摸著鼻仔領錢搬走，台灣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插上五星旗了。 我佩服王家，有勇氣捍衛自己的權利，尤其是面對官商無情打壓之際，替所有的老百姓站出來。王家的女公子王瑞霙允文允武，願意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大家，特別是對於家族的歷史記憶，彌足珍貴。小蝦米對抗大鯨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於政客來說，這不只牽涉利益，也是面子問題。期待有良心的法官能還其公道，就地重建。屆時，希望能獲賜一塊紅磚做紀念，這是人民勝利的試金石。 * 王家的故事 序，2014/01/2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