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化過程中的政治制度改革*

 

施正鋒

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暨公共政策研究所教授

  

與中南美洲、以及東歐國家的民主化比較起來,前者的困境主要是經濟發展、以及財富分配的問題,後者則有如何建立後共產制度的難題,而台灣民主政治所面對的挑戰更為複雜,具體而言,包括國家肇建(主權獨立)、民族塑造(國家認同)、以及國家打造(制度建構)等三項任務。

決定民主鞏固的因素,包含制度性、以及非制度性的因素(圖1)。一般而言,制度性因素包括憲政體制、選舉制度(包含初選制度)、以及政黨體系,特別是前二者,比較有人為擘畫的空間;非制度性因素包含政治文化、以及社會經濟結構,在短期內比較難以改變。我們將以憲政體制、憲政體制、選舉制度、以及初選制度的順序來討論。

壹、憲政體制

除了國號、領土、以及人權以外,憲法的核心在於憲政體制的規範,尤其是行政權與立法權之間的關係,也就是一般所謂的中央政府體制。大體而言,憲政體制可以約略分為總統制、內閣制、以及雙首長制(或稱半總統制、混合制)(圖2)。總統制的最大特色是行政權(總統)與立法權(國會)相互牽制;內閣制強調行政權與立法權合為一體,也就是執政黨(或是執政黨聯盟)必須掌握國會的過半席次,才能推派總理、掌管行政權;雙首長制在形式上比較像是總統制,有一個民選的總統,不過,總統任命的總理必須獲得國會的同意。

在民主化的過程中,我們透過增修條款的方式,已經進行過七次修憲工作,漸次恢復人民參與政治的權利,特別是在前總統李登輝主政時期的六次憲改,國會全面改選、北高市長直選;另外,透過凍省、以及國民大會虛級化,來間接進行「中華民國的台灣化」。在憲政體制方面,透過取消閣揆對於總統人事令的副署(1994)、以及立法院對於總統提名閣揆的同意權(1997),我們當前的憲政體制,大體已經遠離內閣制的框架。

不過,由於當年的修憲工作未竟全功,以致於在朝野對抗的情況下,對於中央政府的權責仍有相當大的爭議。具體而言,經過幾次修憲,行政院長直接由總統任命,已經不必經過國會同意,當然就不用再對國會負責,然而,增修條文仍然規定行政院對立法院負責,造成閣揆有權無責、總統有責無權的窘態。另外,如果行政部門認為國會通過的法案窒礙難行而提出覆議,必須有過半的立法委員支持,內閣制的遺跡尾大不掉,不像採取總統制的美國,總統只要在國會有三分之一席次即可;因此,在朝小野大的情況下,贏得總統大選的人無法實現對選民的承諾,反而必須執行反對黨通過的法案,如此違反民主課責的情況,可以說是制度殺人,並非民主政治的常態。

如果未來台灣的憲法真的能算是屬於台灣兩千參百萬人所有,必須至少符合兩個條件,也就是必須由我們自己來制定、以及為了我們所制定;前者有對外宣示的象徵意義,後者則是針對內部的政治整合而努力,分別代表台灣制憲的正當性、以及必要性。從「人民自決/民族自決」的原則來看,所有的人都有權利決定自己在政治、經濟、社會、以及文化上的安排,那麼,目前的國家體制畢竟是國民黨政權於戰後所硬加移植,並沒有獲得台灣人的同意。儘管民進黨政府嘗試著將中華民國體制加以馴化,畢竟還是借殼上市罷了,因此,不管中華民國憲法的實質內涵是否合宜,制定新憲就是台灣人要向世人展現想要有自己國家的決心,並且要以國家的重新定義來確定台灣的主權歸屬。

 貳、政黨體系

就政黨體系而言,自從國民黨裂解以來,我國的政黨板塊還在進行盤整;然而,自從民進黨執政以來,似乎兩大黨有進行聯合壟斷的默契,也就是分別要鞏固自己的地盤,再透過總統大選來進行決戰,而單一選區、以及國會減半是最明顯的陽謀。誠然,由於仍有政黨比例席次,小黨尚可苟延殘喘;不過,當兩大黨醞釀提高分配席次的門檻之際,儼然就是要進一步以制度壓縮小黨生存的空間。

大體而言,政黨體系反映的是社會的基本結構,也就是讓選民在現有的政黨光譜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代言人;相對之下,政黨應該提供負責的政黨認同,以尋求穩固的社會支持基礎,如此一來,才有可能將政黨體系加以制度化,為合理的政黨競爭建立穩定的機會結構。然而,當兩大黨試圖凍結政黨體系之際,其實就是強迫選民在認同的單一軸線作黑白分明的選擇,不容選民所關心的其他議題有進入議程的機會。

台灣團結聯盟(台聯黨)原本可以在民進黨的左右翼遊刃有餘(圖3),不過,在民進黨的排擠之下,為了在接下來的立委選舉殺出一條血路,只好在目前的政黨支配主軸另闢蹊徑。由於民進黨在經濟上採取放手的政策,使得財團有上下其手的機會,整個社會的財富分配漸有雙峰的趨勢,讓前總統李登輝覺得有突圍的空間,也就是讓台聯做「社會民主」的轉型。

其實,李登輝的樂觀並非沒有根據,也就是說,目睹馬英九無力整合內部的窘境,即使親民黨面臨泡沫化的危機,他判斷國民黨仍有裂解的可能;再加上民進黨諸派系如果因為總統、以及立委初選失利,屆時,很可能有人會憤而出走,這時候,左右逢源,還是有壯大的契機。如果政黨板塊又重回三分天下的局面,即使是兩大一小,嘗試跳脫二元對立的李登輝,不管總統大選的選舉聯盟、還是國會的立法聯盟,蛻變的台聯黨仍有左右政局的良機。

不過,除了立委選舉的戰術精算以外,李登輝應該是有更深一層的考量。就國家定位而言,他認為台灣已經獨立,剩下來的就是正名、以及制憲的工作,也就是所謂的「國家正常化」,因此,他會直言「從未主張台獨」、或是「台灣不必追求獨立」,對於「台獨教父」的稱呼也敬謝不敏。如果我們細緻考察李登輝自來的言論,一向強調「台灣優先」、以及「台灣主體」,近年來則力主「台灣的正常化」,特別是如何強化台灣人的國家認同,未必是昨非今是。


近日台灣政壇最大的震撼,是李登輝接受媒體所說的「我不是台獨,也從來沒有主張台獨」。其實,我們比較李登輝與民進黨的國家定位論述,最大的差別在前者自豪將外來政權本土化,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台灣化」、或是「台灣中華民國」;相對地,後者認為我們已經由「中華民國在台灣」提升為「中華民國是台灣」。如果國民黨真的作「去統納台」的調整,也就是提出「台灣是中華民國」,那麼,相較泛綠陣營的「土著化」、以及泛藍陣營的「內地化」,政黨之間在認同的軸線上日漸趨同。既然如此,政黨勢必尋求新的發展空間;在重圍中,台聯黨的政黨圖像應該可以做更清晰的呈現。


 

 參、選舉制度

就國會議員選舉制度的結構面來看,我們可以解析為投票結構(包含投票對象、投票過程)、選區結構(包含選區範圍、選區大小)、以及換算公式(包含相對多數、絕對多數、比例代表制、半比例代表制)三個層面;如果我們根據換算公式來看,大致可以歸納為相對多數/絕對多數、比例地表制、半比例代表制、以及混合制(圖4)。自從1992年國會全面改選以來,台灣的立委選制採取單一不讓渡(區域選舉)、以及政黨名單(比例代表)的混合制,未來則單一選區相對多數、以及政黨名單的混合制。

第七次修憲(2005)將國會席次由225減為113席,同時,未來的中選區制度調整為單一選區兩票制,具體而言,扣除原住民族6席、以及政黨比例代表34席,73席區域立委改為由單一選區產生。由於政黨比例代表(包括全國不分區、以及僑選代表)由選民直接投給心儀的政黨,不像過去採取小雞帶母雞的方式,也就是看區域立委當選人的黨籍來計算政黨的得票,因此,可以說是稍有進步。

不過,由於國會席次大縮減一半,每立委的實質權力增加一倍,是否能達到督促立委行使職權,令人懷疑。此外,原本委員會因為立委出席意願不高的運作困難,未來,很可能更會淪為少數人操控的情況;有人建議開放立委參加委員會的數目,不再限定單一委員會,不過,在現況之下,立委都覺得分身乏術,即使立委有足夠的心力,很難想像委員會的安排如何避免時間衝突的難題。

根據政治學者的經驗法則,合理的國會席次數目是該國人口總數的三次方根。如果以台灣的人口為2300萬來估算,國會席次大致是285衡世界上主要民主國家每國會席次所代表的人口數來看(見表1),大致可以歸納成三類:第一類是平均每國會議員的人口比為5萬之下,譬如紐西蘭3.1萬;第二類是在10萬上下,譬如加拿大10.0萬,台灣的10.2萬屬於此範疇;第三類是人口總數上億的國家,譬如印度高達184.3萬、美國62.7萬、日本25.2萬。台灣把國會席次減半到113席,人口席次比提高到20萬多(南韓為17.2萬,已屬偏高),整體而言,令人懷疑國會要如何有效監督行政部門。

其實,要評估國會的表現,除了立法的效率外,還有聯繫選民的功能,也就是代表性。一般而言,在總人口數不變的情況下,每國會議員所代表的選民數目越少,不管是從服務、還是反映民意的觀來看,彼此溝通的機會、或管道就越大,其極大值就是採取直接民主、廢除代議政治。

另外,單一選區的設計,原本的思考是想要降低社會的兩極化。然而,在以相對多數直選總統之下,整個社會逐漸變成M型的分配,如此一來,如果單一選區相對多數的區域選舉,碰上勢不兩立的選區,既然是零和的遊戲規則,只會強化原本的社會分歧,屆時,屬於相對弱勢的一方,恐怕只有進行遷徙,才有可能獲得代表。

1:主要民主國家國會議員選舉制度

國名

人口(萬)

國會席次

人口/席次(萬)

選舉制度

冰島

28

63

0.4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盧森堡

42

60

0.7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愛爾蘭

363

166

2.2

比例代表制(單一讓渡)

芬蘭

513

200

2.6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瑞典

891

349

2.6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挪威

438

165

2.7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丹麥

536

179

3.0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紐西蘭

366

120

3.1

比例代表制(單一選區65+補足名單)

瑞士

797

200

3.5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希臘

1,071

300

3.6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新加坡

353

90

3.9

集選區(超級單一選區)

葡萄牙

992

230

4.3

比例代表制(封閉名單)

奧地利

806

183

4.4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以色列

575

120

4.8

比例代表制(封閉名單)

比利時

1,016

150

6.8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英國

5,911

659

9.0

單一選區(相對多數)

義大利

5,738

630

9.1

混合制(單一選區475+比例代表155

加拿大

2,996

301

10.0

單一選區(相對多數)

法國

5,838

577

10.1

單一選區絕對多數;二輪相對多數

台灣(原)

2,300

225

10.2

混合制(複數選區176+比例代表49

荷蘭

1,552

150

10.3

比例代表制(開放名單)

西班牙

3,926

350

11.2

比例代表制(封閉名單)

澳洲

1,831

148

12.4

單一選區絕對多數:另類投票

德國

8,191

656

12.5

比例代表制(單一選區328+補足名單)

韓國

4,688

273

17.2

混合制(二席選區227+比例代表46

台灣(新)

2,300

113

20.4

混合制(單一選區73+比例代表34

日本

12,618

500

25.2

混合制(單一選區300+比例代表200

俄羅斯

14,639

450

32.5

混合制(單一選區225+比例代表225

美國

27,264

435

62.7

單一選區(相對多數)

印度

100,085

543

184.3

單一選區(相對多數)

來源:施正鋒2004226

:包含平地原住民族、以及山地原住民族各三名,不過,並未說明是單一選區、還是維持複數選區。

 肆、初選制度

候選人的產生是政治人才補的重要一環,基本上,這是正式選舉之前所進行的準備工作,主要的作用是如何將有資格、或是有意願的人選,成功地由登記者轉換為代表政黨出征的候選人。做一個負責任的守門員,當供過於求的時候,政黨必須事先替選民做有效的提名篩選,否則,如果任令有意參選者放牛吃草、甚至於兄弟鬩牆,不僅無法履行起碼的政治整合功能,也會喪政黨團結一致的形象;相對地,如果是在乏人問津的情況下,基於開疆闢土的考量,政黨勢必採取徵召。

一般而言,政黨的提名制度有三個面向:首先,是黨中央掌控提名、或是允許地方黨部分權的程度;再來,是政黨菁英允許一般黨員參與提名的程度,也就是所謂的黨內民主、或是民主化的考慮;最後,是政黨提名機制對外開放的程度,也就是由黨員擴及支持者,譬如美國式的直接初選,甚或於擴及一般的選民,譬如民進黨與國民黨此回所採取的民調方式。其實,這三面向是高度相關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根據提名選擇者,適度的合併而作光譜式的呈現(圖5)。

在目前提名制度下,民進黨區域立委的提名是否成功,大體決定於基層經營(包括選民服務、或是豢養人頭)、以及知名度,尤以前者為重,特別是在重視人情、以及人脈的傳統選區。由於區域立委還要進行第二階段的民意調查部分,此種方式當然會強化現任公職的優勢,不利新人出線;此外,個人化的選舉方式將削弱傳統政黨的動員功能,淡化政黨擔任選民與國家連的角色;特別是電子媒體與媒體公關對於選戰的影響日益重要,除了說媚俗化以外,不可避免的是資本主義的色彩日重。

由於相互學習,民進黨、以及國民黨的候選人產生方式是結合黨員票、以及民意調查兩大部分。在黨員人數有限的情況下。在黨員票部分,除了有人頭黨員、以及口袋黨員的陋習,人頭大戶甚至於可以同時豢養兩大黨的黨員,人頭的投資報酬率與派系的配票與換票仍有相當可觀的影響,尤其是傳統選區的扭曲現象較為嚴重,扭曲黨員的意見。至於以民調方式決定初選,為民主國家所未見,候選人為了出線,除了要搶媒體曝光,還要以教戰所則來引導支持者作善意的回答,甚至於有大量申請臨時電話以誤導民調的抽樣。原本,民調是一種權宜之計,在未能行美式初選的情況下,試圖使用一般選民的意向來了解支持者的偏好,同時也希望能藉此稀釋人頭黨員的扭曲,不過,在沒有公辦初選的情況下,民調所呈現的效度、以及可信度令人高度懷疑。

提名制度的好壞不只在於過程是否民主,還端賴是否對於所有有意參選者公平、過程是否有效率、以及是否能推出選民滿意的人選,更重要的是能不能藉此過程整合內部,同仇敵慨得選戰。到目前為止,民進黨的提名制度比較傲人的部分是在形式民主;然而,在政治人物競相拉攏人頭黨員的情況下,只是假民主的外形來遂行派系的壟斷之實,使創黨黨員的影響力逐漸降低,兔死狗亨,也連帶地使他們對黨的向心力也日益下降。國民黨東施效顰,組織方式也會漸次受到影響。為今之計,只有公辦初選,以公權力量介入,才能遏制政黨內部的惡鬥。


* 引言於群策會主辦「國家正常化論壇──從台灣民主化到國家正常化」,台北,公務人力發展中心,2007/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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