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和平攻勢*

 

 施正鋒

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暨公共政策研究所教授

 

摘要

不管是「主權在民」、還是「人民主權」(people’s sovereignty),台灣的主權屬於所有台灣的住民,這又與國際公認的最基本的人權相吻合,也就是「民族自決權」(national right to self-determination)。中國近年對於台灣「去主權化」的努力不遺餘力,除了堅持「台灣是中國神聖不可分的領土」說法,近來又有「共管」(co-manage)的說法,而泛藍也提出「主權共享」(shared sovereignty)的建議;相對之下,陳水扁總統似乎對於歐洲聯盟的發展情有獨鍾,也就是試圖以統合(integration)來架構台灣與中國的定位。

我們以為,雖然歐盟的前提是承認會員國的主權獨立,然而,統合的最終目標是甚麼,政府必須審慎清,同時,也要評估選民、對手、以及有人的接受度。具體而言,如果統合的境界就是要尋求接受政治中國的統治,那麼,不管是任何形式的主權共享,終究就是放棄台灣的主權獨立。

我們建議,政府必須立即研究歐盟統合、以及北愛爾蘭和平的模式,切勿急病亂投;再來,我們建議政府探討原住民族與國家之間的主權關係,或許有助於台灣取得法理主權獨立;最後,我們建議政府發展和平研究(Peace Studies)這個領域,以便在國際社會提出台灣有助國際和平的論述,並且駁斥中國近來所批的和平外衣。

現況分析

        中國歷年來對於台灣所進行的戰術,無非採取文攻武嚇,也就是一方面向台灣的老百姓伸出橄欖枝葉,另一方面卻逐年增加隔海的飛彈部署,具體而言,就是以民逼官、以商逼政、以及以野迫朝。近年來,中國又將其攻勢聚焦於所謂的「三戰」,也就是一體三面的心理戰、法律戰、以及輿論戰:一方面不放棄自來的武力威脅,卻又拼命擺出笑臉;再來是積極以國內法來定位台、中關係,試圖建構將來出兵台灣的法理依據;同時,又向國際社會散發和平崛起(peaceful rising)的訊息,企圖以好人的形象,進一步在國際社會孤立台灣。

        整體而言,在大一統(irredentism)的大方向之下,中國訂出「一國兩制」的底限,不承認台灣人民擁有台灣的主權,絲毫沒有半點讓步的可能,而泛藍所津津樂道的「中各表」,只是用來包裹毒藥的糖衣,即使民進黨政府樂意接受「各表中」的文字上調整,頂多只能暫時緩和內部的促統壓力,卻更改不了中國併吞台灣的野心。

        比較令人擔心的是中國近來提出「美中共管台灣/台海」的建議,不管美國會不會接受,大體是要跳過台灣,想要直接與美國針對所謂的「台灣問題」進行協商。這樣的說法,恰好與國民黨主席馬英九所提的「主權共享」遙相呼應,也就是以主權的出讓來交換想像中的和平,不免讓人想起北宋真宗與契丹遼人所簽訂的澶淵之盟

        在這同時,中國又頻頻以和平來包裝其國際形象,也就是一方面強調中國在宗教、文化、以及哲學上固有的和平傳統,另一方面,又炫燿其開放改革以來所累積的經濟實力,特別是在世界各地的援助、投資、以及購,也就是借用Joseph Nye所提出的soft power。就以近日在加拿大舉行的國際和平研究學會(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Association)雙年會中,幾位中國學者在英國學者Alan Hunter的幫助之下,在「衝突化解暨和平建立」分組之下特別有一個場次(session)來闡述中國的和平崛起、以及在和平研究上的努力

        相較之下,原本應該是不分黨派(nonpartisan)的對外政策,因為朝野之間的長期對抗,步調顯得喧嘩而凌亂。如果說朝野在外交政策有所分工的話,應該是由政府從事正式交往,而在野黨則扮演煞車的黑臉,讓白臉有討價還價的空間;然而,當在野黨把中國政策當作自己的業績,甚至於越俎代庖,要政府概括承受,就是在破壞政府的威信、侵蝕國家的主權。問題是,當政府部門之間缺乏協調(譬如人民幣的兌換)、甚至於總統府與行政院立場不一致(譬如經續會的開放三通),起蕭牆,敵人不攻自滅

 問題所在

        面對中國對台灣「去主權化」的挑戰,我們最大的困境在於內部對於國家定位統一vs.獨立的分歧看法,而這種立場上的差異,又與國家認同中國人vs.台灣人、政黨認同藍營vs.綠營、以及族群認同外省人vs.本省人糾纏不清。如果從比較外交政策的理論來看,除了說是國內因素影響外交政治的走向以外,外部力量也會左右國內政治勢力的角力;在因素之間相互強化的情況下,暫且不說決策者如何在這種「兩層級遊戲」(two-level game)取得適切的回應,連學者在分析上也很難清「由內到外」、或是「由外到內」的回歸(recursive)關係,更不用說政治人物很難壓抑不去操弄

        除非政黨板塊有重新裂解的可能,或許朝小野大的困境,畢竟是在短期內無法改變;同樣地,即使陳水扁總統有憲政改造的承諾,不管是修憲、還是制憲,除非朝野有相當的共識,憲政體制不清的窘狀還是會持續下去。此時,唯一可以操之在我的是執政黨、以及總統本身是否願意主動出擊。

                我們以為,儘管民進黨以「獨立建國」的訴求起家,也有所謂的『台獨黨綱』,不過,只要是在野黨的身分,就可以假設國家定位是不用觸碰的議題。然而,2000年上台以來,要如何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執政黨,陳總統、以及民進黨在連任的壓力下,對於中國政策卻是猶豫不決、甚至於是父子騎驢,以至於連支持者都搖頭。即使在獲得連任以後,陳水扁總統對於究竟要履行政見、還是將國王的新衣掛起來,大致還是依違於短期的政治偶殊(contingency),因此,難免看來搖擺不定。

        如果控制國內的政治盤算,大體而言,陳水扁總統的想法是試圖以歐盟的統合模式,來架構台灣與中國之間的關係,並希望能至少能在任內與對岸簽訂某種和平條約。在這樣的了解下,陳總統或許原本寄望親民黨主席宋楚瑜能代為表達善意,卻讓連戰搶了頭香,恐怕是始料不及;同樣地,謝長廷摘冠表面上是因為三合一選舉挫敗,真正的原因,也許是因為誤以為兩岸經貿是閣揆的權責,不小心踩到總統的權限,只好黯然下台

        除了說企業界曉以大義以外,中國政策大致上是屬於管制性、以及重分配政策,並無立即的肉桶式政府資源分配效應,因此,行政部門應該可以降低國會議員的掣肘;至於在野黨先下手為強的做法,有違常態的政治課責accountability)的規範,也就是母雞司晨,除了有限的受益者以外,未必能獲得多數選民的讚賞。因此,如何謀定而後動,應該是陳總統在剩下不到兩年任期內的迫切課題,尤其是如何勇敢面對黨內派系逼退的壓力。

 具體建議

        就實質政策選項而言,陳總統必須審慎考量「歐盟模式」、或是「統合論」對於台灣主權是否有所幫助、或是傷害。誠然,雖然學者對於歐洲聯盟究竟是甚麼有不同的見解,也就是國際組織、邦聯、還是邦聯,不過,在逐漸深化、以及廣化的發展中,前提是成員國為主權獨立國家,因此,中國是否會願意接受歐盟統合的架構,也就是先承認台灣為主權獨立國家、再進一步協商彼此要做何種統合,令人高度懷疑。

        即使中國願意採取歐盟模式,那麼,不管是支持者、還是利益關係國家(美、日),一定會想要知道,到底統合是台、中之間和解的過程、還是目標?表面上,歐盟的經驗可以向國民宣示,目前國家實質主權獨立的狀況應該可以獲得對方的確認,不過,究竟統合的最終目標為何,才是眾人最關心的問題,也就是說,如果最終的狀態是必須被政治中國吸納而交出主權,那麼,到底會有多少人願意為了一時的維持現狀而犧牲未來?換句話說,陳總統似乎是要以設限的(open-ended)歐盟模式來引誘中國上談判桌,同時,又以歐盟會員國主權獨立的確立來說服國人,表示自己除了並未出賣台灣的主權,甚至於要中國承認台灣的獨立,這是別人做不到的。就民主政治而言,國家定位的選項當然是可以開放的,不過,如果國家領導者、或是政黨不能提供明確方向,只願充當過渡時期的架構提供者,在彼此實力不對稱的情況下,又沒有國際組織的保障,台灣的未來主權豈不是決定於他人的善意?

        相對之下,中國打算與美國共管台海的說法,有點類似於北愛爾蘭的和解方案,也就是在美國、以及歐盟出面的情況下,英國與愛爾蘭同意讓北愛爾蘭公投內部的政治安排、權力分享、以及與英愛的關係。這裡,其實是牽涉到主權共享的概念,也就是英國、以及愛爾蘭如何分享北愛爾蘭的主權;此時,我們必須問,難道是要答應將台灣的主權交由中國與美國來分享?也就是說,「共管」只是一種機制,真正的結果是將台灣的主權交給他人來「共享」。

        短期內,政府應該在做決定之前,趕緊研究歐盟、以及北愛爾蘭在主權共享的經驗,切勿急就章來應套在台灣的身上。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透徹的了解,只有浪漫的憧憬、或是錯誤的類比,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

        中期而言,政府應該強化有關國家主權取得/確立的方式,因為,光是強調中華民國在台灣的事實獨立,並不能有助於台灣進一步取得法理獨立。政府與原住民族之間的和解,或許可以有較建設性的啟發。

        長期而言,台灣若要擺脫搗蛋鬼(troublemaker)的形象,應該要擺脫冷戰的思維,改弦更張,思考如何以和平的角度來看台、中關係。當然,要有政策上有新的典範,就必須在學術上有起碼的和平研究的根基,在論述上才不會任外人覺得左支右絀。


* 遠景基金會,2006/7/16

譬如Sujian GuoChinas ‘Peaceful Rise’ in the 21st Century2006Ashgate)。

有關soft power,見wikipediahttp://en.wikipedia.org/wiki/Soft_power。副總統呂秀蓮則稱為「柔性國力」,也就是民主、和平、以及繁榮。

南京大学历史系钱乘旦教授获英国考文垂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http://202.119.34.35/news/show. aspx?id=84&cid=12)。

當然,也有可能是故意假糊塗,想要測試陳總統忍耐的底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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