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的自我要求*

施正鋒

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暨公共政策研究所教授

                                                  

                                                                                                                                            

這本書分為大中小部分,各自大致是以時序編排。第一部分包括研討會論文、專題演講/講座、以及政策研究報告;第二部分包含雜誌文章、會議/座談會引言、以及訪問稿;第三部分以報紙、周刊評論為主,再加上公聽會引言、以及論文評論。與其說是單純的學術性著作,我把這些當作是理念的實踐。

記得在博士論文口試的時候,系上的國際政治經濟老師Brian Pollins問我:「畢業後的生涯規劃是甚麼?」乍聽之下,他的問題有點沒頭沒腦,因為,花了那麼多時間學習如何獨立做研究,如果不是為了研究作準備,又何必多此一舉?話又說回來,台灣的讀書人往往有「而優則學、學而優則」的想法,以為拿到博士就好像考上狀元,從此,一輩子要輝煌騰達,好像是如不當官、就未免對不起自己。也難怪,戰後台灣政治學的不少,不過,留在學術圈子的好像並不太多。

話說回來,我當時的回答是這樣子的:如果能到大學教書最好,才能繼續鑽研留學七年所學到的東西;再來,我希望能學以致用在台灣獨立運動;最後,我不能忘情的是出國前的一段短暫編譯經驗,因此,希望能再透過刊物進行解構霸權、以及啟蒙的工作。

原本,我答應江鵬(前民進黨主席),如果我能僥倖回到台灣,大概不會有學校敢用我,因此,會到台灣國際基金會。沒想到,竟然讓我在1991年進入淡江大學任教;當安全資料送到淡江之際,想必是嚇壞了不少管理階層的人。在回國將近十五年期間好快!),我一直待在淡江,儘管自知不是純種的淡江人,也就是說,不是淡江大學部、或是研究所畢業的,有點像是所謂的「外省人」,既想要定下心來,卻又徬徨不知被當作是甚麼,點滴在心頭。原來,即使再堅強的人,仍然有認同/被認同的需求。因此,當張老闆(正確的說法是「張建邦創辦人」)在被提名為監察院長後而被泛藍立委修理之時,我義無反顧地在媒體辯護,多少也有一點是飲水思源的緣故。

中央大學客家學院原先要聘我為政治經濟學研究所的創所所長,最後,聽說是因為校長認為我太綠而作罷,不過,我還是感謝客家學界先進對我的提攜。同樣地,東華大學原住民族學院也私下問我是否有意願到花蓮去;當然,能與熱情的原住民師生相處、又能回到母親的故鄉,應該是義不容辭的,不過,一想到台北的戰場,就不得不謝謝大家的好意了。近來,又有朋友提到中南部的類似出缺,我只能表示歉意。其實,我還有一個在心理上沒有辦法解釋的結,也就是當我一再跟學生說,私立學校未必比國立的差(我自己過台大),為何卻也要靠前往國立大學來肯定自己?

在運動(movement)方面,由於自認為對於武場已經有太多人在作,因此,逐漸轉向文場,也就是說,希望能透過學術的網絡工作(networking),一方面將具有台灣意識的學者結合在一起,一方面進行相關論述的建構、以及傳播。在這樣的信念之下,我除了參與相關學會/協會的運作,甚至於積極推動平台的搭建。台灣人好像不太喜歡唸書(不是指考試),不過,在被槍斃之前,至少也要知道我們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死吧!

除了學術期刊,我偶而也被報刊邀寫寫時事評論;不過,一年多來,我每週的例行工作增加了上電視台的扣應(call-in)節目。其實,從地下電台/民主電台出現十年(多一點)以來,我一直把這裡當作訓練思考的地方,同時,也多少也有相互學習的想法。照說,由於我的話並不太多、過於嚴肅、加上不喜歡爭鋒相對,並非這類節目所歡迎的人物。曾幾何時,開始有人在路上跟我寒喧,也不時有計程車司機兄弟鼓勵;有一次,一個婦人還特地停下摩托車來致意,等我回過神來、想到要靦腆的時候,她已經揚長而去。我想,我們的心是一樣的,純真、骨力、打拼,幾百年都沒有變,變的是沒有自信、或是投機的政客/讀冊郎

偶而,人生也有一些錯的經驗。考試委員張正修在2005年找我當律師高考國文科的命題委員,沒想到,竟然會在媒體引起軒然大波。阿修的用意,既要有所開創,乾脆就不要國文先生、或是法律出身的人,我覺得有道理,也就當仁不讓了。70分的作文題目是「律師性格與國家領導」,出發點相當單純,就是民進黨的現在領導者(陳水扁)、以及未來可能的總統候選人(謝長廷、蘇貞昌)都是律師出身,雖然適合對抗統治者,卻對於理念的堅持令人質疑,因此,有鞭策的意思。

有好一陣子,我一再拒報紙的邀稿,當然是因為被缺席審判而感到不舒坦。其實,圈內的運動朋友大概可以猜得出來,這樣的題目一定是對於民進黨諸公的作為有所不滿,只是不知哪一個仁兄幹的大快人心好事,哪裡會是要拍馬屁。其實,報紙本來就有自己的立場,除了用字淺辭值得斟酌以外,唯一可惜的是並沒有讓雙方有交換觀點的機會一個小插曲是一名政大的法律教授竟然在尚未閱卷之前,公然在報上揭露自己是出題委員,這應該是違法的吧?)。

坦白說,我對於大學教育(包括法學)的結果相當訝異,也就是說,大部分的考生幾乎是在背答案作文,連起碼的說理也不會;我想林肯、甘地、或是德拉看到這樣的水準,恐怕是要擲筆而在三搖頭!有人說,不應該出這種要學生表態的題目,我想,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實上,任何題目都有立場,端賴我們如何陳述自己的論點,如果連自己認為對的東西都不願意去辯護,那麼,這樣的社會是完全沒有救藥了!學生裡頭當然有藍綠之別,然而,除了謾罵阿諛,連起碼的平衡陳述也不會,要當堂堂正正的國民都有問題,更遑論維持社會正義的辯護士

其實,我最難以茍同的是考試院、以及考選部的高官。面對媒體的攻訐、以及民代的預算壓力,這些政務官完全沒有辯護的擔當,言語中充滿首尾兩端的賠罪心態,無形中就貶抑出題、以及閱卷委員,甚至於不顧典試委員會議的決議,在院會強加修改遊戲規則、進行事後二閱(並非平行二閱)。令人難以忍受的是考選部的官員,除了未親自向閱卷委員耐心說明,還一再授意下屬向閱卷委員曉以大義(軟性施壓),以局部的每天分數分配表要求調整分數,這樣一來,除了是侮辱評分標準較高、分數較嚴(或許是比較不願意play safe)的教授,更是不利原本就寫得較好的考生,公平性令高度懷疑人。最可惡的是副院長吳容明,竟然在電話中對高聲質問的閱卷委員說:「我看你神經有問題」。原來,民進黨政府執政後所關心的並不是改革,斤斤計較的是好官自為之,無形中,只是強化對於中華民國體制的正當性罷了!

朱約信問道:「na(如果)沒為台灣、博士bey(要)chong啥(有甚麼用)?」坦白說,我不敢說自己是稱職的政治學者。當然,就台灣目前的所謂「客觀的」評分標準,我當然是不夠格的,特別是既不申請國科會的計畫、沒有SSCITSSCI的論文、又老是寫那些「一個晚上就寫得出來」的文章。不過,對我來說,那些宛如科舉制度般的緊摳咒,是用來刺穿我們鼻孔的後殖民結構、是殺人不見血的文化性暴力;對於這些奢侈的東西,只要我們不自我欺騙,就可以大膽地不屑一顧。然而,光是這樣消極抗拒就夠了嗎?除了拒絕在學術審查之際當鄉愿以外,是否還主動地把任何政治課題當作學術研究的挑戰?顯然地,在步入中年以後,除了說力不從心以外(尤其是唸書的速度),而時間永遠是不夠地。

如果說我們的前輩在日本時代、以及國民黨時代分別奮鬥了五十年,那麼,以1995年為界,不知到2045年的時候民進黨時代?),台灣能真正享有獨立建國嗎?如果說留日的黃昭堂、許世楷、侯榮邦等人可以用四十年的生命辦《台灣青年》,那麼,吾輩應該至少還要奉獻二十年以上。只能誠摯地寄望年輕的學者,能以天下為己任(聽來雖是陳腔濫調),將棒子接下去;當然,更企盼有更多的學子投入政治學的行列。

就知識份子而言,我可以自豪地說「仰不愧於天、俯不於人」,然而,就家庭而言,我一直是抬起頭來。雖然家人並不因為我的社會參與而嫌惡,不過,相對之下,我必須坦承,並沒有很用心在他們/她們的身上。高舉「過門不入、公而忘私」,當然是很高尚的藉口。如果可以重新再來一遍,不知,他們/她們還會選擇要我這個兒子、翁婿、以及/或是爸爸?

也許,等有一天,當台灣能像紐西蘭一般的樂土,再補償你們吧!


 *《台灣族群政治與政策》一書自序。2006/03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