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告別結構性現實主義* 施正鋒 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暨公共政策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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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冷戰時代成長的──那是一場高手過招不流血的持久神經戰、也是用人家的手骨撞石獅的代理人戰爭;不過,這場將近半世紀的霸權之爭,卻在無預警之下被戈巴契夫斷然片面結束,迄今仍讓美國的國際關係專家錯愕不已。 在1960-70年代的台灣,與外界接觸的媒介不多,不像現在有CNN,也可以每天透過internet看《紐約時報》,短波則是少數人的奢侈裝置,當然,前提是要懂英文。當時的報紙只有一落,國際版是放在最後的一面,依稀記得只有半張,卻是一般人對外的唯一管道;在那區域戰爭不斷的時代,每天必定有一張來自國外的相片,不管是越戰、六日戰爭、還是非洲的反殖民游擊戰。南越在1975年淪陷,當時我還在念高中,報紙上戰車軋過街頭的相片,迄今依然忘不了。 另一個來源是美國新聞處在香港出版的《今日世界》,印象中一本定價才三塊半,讓我們對新大陸充滿憧憬之際,不忘宣示美國的「正確」立場,不過,至少提供我接觸世界美麗的窗口,是威權時代被允許的精神食糧。此外,台灣當時雖然尚未有新聞性周刊,倒是有幾本來自香港的綜合性刊物,版本類似時下流行的所謂「洗頭雜誌」,卻有一點點像美國的《生活雜誌》,他們報導的尺度較寬,至少對於北愛爾蘭、賽浦路斯、東巴基斯坦(孟加拉)等地的紛爭稍有介紹。 在大學四年裡,Time(還是Newsweek)在進行校園推銷,讓窮學生可以用很低廉的價格去訂閱,讓我有機會去熟悉各國的政治情勢;意猶未盡的我甚至於前往光華商場搜購過期的《遠東經濟評論》跟《亞洲周刊》。還記得,卡特的人權外交令黨外人士雀躍不已,但斷交後的「美麗島事件」爆發,以及美國對於伊朗、尼加拉瓜獨裁政權言行不一的態度,這些困惑逼我去思考:個人的價值觀是有可能與國家利益相左。1981年刊在《縱橫月刊》的〈海格外交政策的困惑〉,代表的是大學生時代的我,對於國際關係的初步摸索。 在中廣擔任晚班編譯的一年裡,我負責外電的翻譯,這真是上天賜我的良機,法新社、美聯社、以及路透社的消息,不停地透過電傳打字機源源而來;除了報導、及背景資料外,更令人驚喜的是新聞分析;那不再是工作而已,而是美妙的知識泉源。在嘆為觀止之際,我開始了解到,光是知道事實的陳述還不夠的(當然,我現在會說「現實」(reality) 是人為建構的),任何人即使再聰明(巧)、再認真,只憑自己的素人式自學,終究是有所侷限,還是要經過有系統的訓練來汲取知識,也因此促使我開始有想要出國唸書的念頭。 非政治學科班出身,申請學校唸碩士班研究所完全是盲人摸象。在記憶中,好像只接到Syracuse大學、以及愛荷華州立大學 (Iowa State
University,在Ames) 政治系的入學許可(I-20)。我最後選擇後者,除了公立學校的學費比較便宜外,更因為他們在信中表示,有關獎學金一事,先來唸一個學期看看,再來與美國學生競爭,因而留有一線希望。第一個學期修了系上三門課,心想,最壞的情況是萬一分數平均沒有B,或是身上的一萬元美金(台幣四十萬)用光了,就乾脆將居留身分改為F2(留學生眷屬),再前往伊利諾大學陪太太唸書也好。 還記得在1985年初的寒假裡,巴西籍的室友焦急地在週五打電話到伊利諾找我,說是系上有要事通知。那真是人生最長的一次週末,不知一個學期來全力以赴的自己,是否能通過美國人的初步考驗。好不容易終於熬到週一,系上的大秘書在電話中問我,是否願意接受half-time的獎學金(assistantship,一週工作20小時、免學費、還有薪水)時,我當時心理完全沒有想到,楞了幾秒才定神過來。我經過好一陣子才發現,原來系上提供的入學許可其實是條件式的,也就是要先觀察我的表現,才決定是否要將我的身分改變為正式學生。 這真是我人生最大的轉捩點,讓我相信只要結構是公平的,個人的打拼還是有用的;前提是,我自己先要有主觀上的意願,是不會有人逼你去當自己的主人。不過,光靠自己的努力還是不夠的,還要有人願意指導你。業師James M. McCormick 是鑽研美國國會對外交政策影響的專家,在他的引領指導下,讓我順利進入學術的領域,日後又幫我寫了很好的推薦信、積極地向他校爭取博士班的獎學金。 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政治系裡,美國政治、國際關係、以及比較政治鼎足三立,我主攻 (major) 國際關係、副修 (minor) 比較政治,而國際關係中的專長 (specialty) 是比較外交政策學、以及國際政治經濟學。修課階段的指導老師Charles
F. Hermann 是比較外交政策的佼佼者(當過International Studies
Association的會長),讓我們充裕地修遍所有行內的課。「結構性現實主義」 (Structural Realism) 在1980年代當道,有經濟學基礎的我,很快就了解其簡約的 (parsimonious) 大論述;不過,在其概念架構之下,台灣的外交似乎沒有多大的自主性,套一句老生常談,「只要美國打噴嚏,台灣馬上就會感冒」。當時,如果台灣要當博士論文的題目,當然是經濟發展、或是民主化比較熱門。 不管是在愛荷華、還是在俄亥俄,我所受的訓練是「正統的」實證主義式 (positivist),也就是誓言 (committed to) 要以「科學的」方式來解釋政治現象;這種看來理性的知識論,其實是令人沮喪萬分,特別是結構性現實主義所強調的命定式 (deterministic) 制約,讓小國只有作反應式調整的機制,幾乎沒有主動自我出擊的可能性。不過,Alexander Wendt 有關行為者 (agent) 與結構 (structure) 相互建構的反思性挑戰已悄悄地開始出現;尤其是在冷戰驟然結束之後,「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 正式擺脫結構的羈絆,它除了提供無限的的想像空間外,也告訴我們,理論/論述其實就是建構現實的一種努力。坦白說,是歐洲的國際關係學說打開我的新視野,不過,這已是1990年代中的事了。 回國任教淡江大學,受聘教授政治學、以及國際政治外,我一直隔年開比較外交政策的課給大學三、四年級的學生選修;剛回國的頭兩年,也曾經受邀在東海大學政治學系教外交決策分析。過去十年來,筆者的研究多以族群關係及民族認同為主,不過近年來,也開始有機會就主攻專長的訓練來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本書就是相關論文的結集。由論文撰寫的年份可以看出,筆者的思維逐漸由結構性現實主義轉向到建構主義;其實,在較早期「中規中矩」的文章裡頭,也隱隱約約透露出抗拒國際政治中實力至上 (power politics) 原則的蛛絲馬跡。持平而言,一直到蘇聯瓦解為止,結構性現實主義還是有其時代上的 (contingent) 解釋性。為了強調台灣的主體性,我在這裡依據論文的鋪陳性質,先由反思式的論述安排、再回溯呈現解釋式的模式。 在第一章〈台灣民族主義與墾殖國家的政治民族塑造〉裡,我們以漢人血緣、華人文化、以及政治中國三個面向,來分析台灣與中國的藕斷絲連般的糾葛。我們指出,當前對台灣民族主義的誤解,在於一般人習於對民族作原生式的文化定義,因而妨礙整合式的多元政治民族的建構。 在第二章〈統合理論與台、中關係〉裡,我們首先釐清整合及統合的概念,剖析其在經濟、政治、及安全三個面向的可能發展及組合,再來依據促成統合的因素、規範性動機、以及進行統合的方式來討論各種將統合理論,最後歸納國內各政黨的統合論述。 在第三章〈戰後的台、中關係〉裡,我們嘗試以結構性現實主義的觀點來考察戰後五十年來兩岸的互動,進而分別檢視有哪些因素影響到台灣的中國政策、以及中國的台灣政策。我們以為,在全球性的大三角結構制約下,美國與中國若要和解,中國勢必要舒緩對台灣的壓力。 在第四章〈剖析國民黨中國政策的調整〉裡,我們想要解釋為何李登輝會提出「兩國論」。我們先探討美國壓力所構成的外部環境,再來是國內面對2000年總統大選所提供的契機,讓李登輝有強烈主導中國政策的意志力,也就是由「一國兩府」走向「兩個中國」。 在第五章〈美國的對台政策〉裡,我們先將美國戰後不同總統的對台政策作鳥瞰式回顧,並探究了反共意識型態、國內政治運作、以及官僚體系競爭等可能的解釋變數,再以結構性現實主義的概念架構,分析在國際體系因素支配之下,美、台關係如何遷就於美、中互動。 在第六章〈「兩國論」與台、美關係〉裡,我們先對柯林頓的對台政策作了整體性評估,特別是「三個支柱」,並且對於彼此關係的可能演化,大膽推演了七種可能的模式。我們以為,如果美、中、台三者無法達到皆大歡喜的區域和平,台灣至少也要與美國保持某種結盟關係。 附錄一〈美國一九九一年外交政策回顧〉是筆者的第一篇體制內文章,相當「中性」外,算是以「正統的」比較外交政策途徑著手,仍然足以供學生作入門的參考。附錄三〈應以台灣的立場站出來〉原為座談會發言,以類似的分析架構來觀察就職一年時的柯林頓,想要表達的是,學術既不能走在雲端,老是用艱深的語言來誑唬一般人,也就是遂行「假內行片真外行」的知識霸權,卻也不能像call-in節目般人云己云,即所謂的「三不政策」,不準備、不負責、不記得,因而讓百姓輕蔑知識力量的重要性。附錄二〈帝國瓦解過程中的自我肯定〉是針對中國對台政策白皮書所作的反應,除了想要表示知識份子關心國家、社會的責任並非不務正業外,也要顯示立場清楚是負責的態度,相對的,想要兩邊討好是政客懦弱的表現。 書後所附的相關官方文書分為美、台、中三部份。美國部分包含所謂的「三報一法」、雷根的「六項保證」、以及柯林頓的「三不」、及「三大支柱」。我們特地收錄前者的英文、漢文本,讓有心的讀者體會美國人當時遣詞用字的細膩。台灣部分包括李登輝時代的『國統綱領』、『李六條』、『兩國論』,民進黨的『公投台獨黨綱』、『台灣前途決議文』,陳水扁的『四不一沒有』、『統合論』。另外,也收錄了中國二十年來對台灣的正式喊話。 告別結構性現實主義的時代,進入新世紀,期待台灣能早日脫胎為真正的主權獨立國家。學海無涯,仍有太多相關的台灣課題要去學習,我只能自我期許,要作更多的努力;對於自許為書蟲的我,這個責無旁貸的任務,自然是甘之如飴的。楊碧川前輩,我會記取你的「散彈槍vs.巨炮」鞭策。 感謝論文撰寫時的主推者,依序為謝政瑜、張維邦、張炎憲、黃昭堂、以及周育仁(另有一位不知名)。中山大學台灣研究中心林慶宏教授的支持,讓這本書得以順利出版,真多謝。前衛出版社林文欽社長再度熱情贊助,真是功不可沒,謝謝你;文字編輯洪筱嵐、排版編輯 ,辛苦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家人無條件的支持;真歹勢,沒有盡心作到兒子、丈夫、或父親的角色。 感謝父親當年鼓勵我、陪我背英文單字,告訴我一旦學會英文,將可以進入那多采多姿的世界。我要告訴兒子逸心,這是真的;如果我今天不懂英文,那會失去接觸美好事務的機會,人生將多可惜。 最後,這本書是獻給啟蒙的恩師James
M. McCormick。他作到人師應有的責任,卻不認為學生欠他任何恩情,他說:”You deserve
it.”。我要這樣說:「您是我的榜樣」。 *《台中美三角關係――由新現實主義到建構主義》一書自序,200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