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民間「有唐山公、沒唐山母」的說法,台灣的漢人祖先當年來台,大部分是單身的羅漢腳,理所當然要與在地的原住民族女性通婚,也就是居於西部平原的平埔族,包括台南的西拉雅族、嘉義的洪雅族、彰化的巴布薩族、以及台中的拍瀑拉族等等。
在清治時期,滿洲政府根據漢化的程度,將台灣的「土著」分為「生番」、以及「熟番」;由於統治者的同化政策,平埔族陸續被迫接受漢人文化。在「非漢即番」、以及「漢等於人」的公式下,熟番被迫接受統治者的循循善誘,選擇努力「作人」(當人);由於必須掩飾自己的集體認同,平埔族人勢必有萬般地無奈,卻種下日後的原罪,徘徊於原住民族身分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在日治時代,殖民者採取比較文雅的修飾,分別將前者改稱「高砂族」、以及「平埔族」,聽來有幾分東方主義般的異國情調。不過,來自漢人社會的同化壓力並未因此減少,甚至於在1930年代之後,由於總督府禁止漢人仕女綁腳,碩果僅存的平埔族終於失去唯一的文化區隔特徵。目前,只剩台南、以及埔里有明顯的平埔聚落,苟延殘喘;另外,長老教會的信仰,也是平埔族用來隱藏認同的一種委婉符碼。
其實,儘管採取皇民化的威脅利誘,日本人原本在戶口調查簿的種族欄有「平」(平埔族)、或是「熟」(熟番)的註記。只不過,在戰後,省政府以平埔族過於漢化為由,硬生生地以行政命令取消他們的原住民族身分,只承認高山族、或是山地同胞,眼中完全沒有熟番、或是平埔族的存在,讓原本馳騁嘉南平原的獵鹿民族在一夕之間消失無蹤。
原住民族在1994年6月23日舉行「爭取『正名權、土地權、自治權』入憲大遊行」,平埔族人幡然現身,一起獲邀晉見前總統李登輝。當時的總統府秘書長蔣彥士還大或不解地問道,為甚麼從來沒有聽過平埔族這個名詞?從此,平埔族向政府要求恢復原住民身分的呼聲不斷。只不過,當下,沒有原住民身分的平埔族的抗議對象不再是漢人政府,而是具有原住民身分的兄弟所主事的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
我們必須承認,統治者一向以夷制夷,因此,平埔族(熟番)與高砂族(生番)應該是有相當不愉快的歷史記憶。在那開山撫番的時代,失去平原地區祖居地的平埔族人,往往站在第一線擔任隘勇,一方面嚴防生番出草、一方面開墾所謂荒廢的土地,究竟是被驅策、還是自動請纓?恐怕兩者都有吧!
弔詭的是,山地原住民多對平埔族保持開放的態度,究竟是因為歷史久遠、恩怨不再,還是因為彼此有攜手合作的經驗,還要留待歷史學者爬梳。至於一些平地原住民所表現出的嫌惡,應該是延續到戰後的集體記憶了。不管如何,就社會和諧的角度而言,這是政府必須出面來調解的要務。
從二二八事件的經驗來看,唯有真相,才可能有真正的和解,否則,表面上的一團和氣,隱藏不了心中化不開的陰霾。碩果僅存的平埔族人,到底是作了哪些不可原諒的過錯、代替漢人受過、還是有其他不足為外人道的恩怨情仇?當我們在追求閩客、或是省籍和解之際,甚至於高談與中國的和平,政府若堅持將同為南島民族的平埔族拒於千里之外,總是令人覺得時光竟然是在倒退的。
在過去,漢人強迫同化平埔族人,戰後,國民黨則進而取消其山胞身分,而現在,自認為代表所有原住民的原民會則悍然拒絕其原住民族身分。在民族主義的文獻上,有所謂的「A-B-C
paradox」,也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殘忍現象。原本同是屬於南島民族,平埔族卻因為歷史的不義,必須接受自己的高砂兄弟處罰,簡直是一種雙重的處罰。
阿美族原運者以撒克.阿復指出,如果當年白人在東海岸發現金礦、大量開採,今天要求復權的平埔族,將是阿美族、而非西拉雅等族。當我們看到少數具有身分的官員一再撻伐平埔族,顯然就是嚴以待人、寬以待己,那麼,不要說社會很難再有支持原住民權利的訴求,最令人擔心得是,我們如何避免別人使用同樣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