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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總統大選的過程,拜登號稱外交政策的智囊高達千人,聲勢浩大、有點膨風,真正參與規劃的應該只有百人,其中,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是最高的顧問。當下,拜登政府的外交團隊,基本上是前總統歐巴馬的人馬班師回朝,也就是圈內人,特別是國務卿布林肯、及國家安全顧問傑克•蘇利文(Jake Sullivan),兩個人算是先進與後輩,很快就上手。他們所領導的班底,算是民主黨內部的中間偏左,介於進步派與中間派之間,相當務實,並沒有進步主義者所期待那麼「進步」,也就是妥協中的妥協,基本態度是不要出事就好。布林肯原本是國家安全顧問的熱門人選,最後卻重回國務院,應該是要借重他的外交專才,跟伊朗談判核武、以及處理伊斯蘭國。 早期的經歷 布林肯出身外交官世家,雙親都是猶太人,一向毫不掩飾對以色列的支持。他九歲時父母離異,隨母親搬到巴黎念雙語學校,法語據說是無可挑剔。他的繼父是經歷浩劫的波蘭裔猶太人,大牌律師、與歷來的法國總統交好,寫了一本回憶錄《血與希望》(Blood and Hope);他生前接受訪問時緩頰,說布林肯他小時候老纏著想知道當年戰爭的經驗,所以,聽聞敘利亞發生毒氣殺人事件,難怪會回想到集中營的慘劇,因而日後在國會擔任拜登的幕僚,會遊說老闆支持美國出兵敘利亞、及利比亞,聽起來是相當悲天憫人。 他後來回美國念哈佛大學(1980-84)、主攻社會研究,接著到哥倫比亞大學拿了一個法學博士(1985-88)。在進入政府部門工作之前,他在紐約、及巴黎執業當律師,有時候也投稿發表時論,譬如在《新共和國》(New Republic,
1991/7/8)雜誌寫文章談德國的墮胎政策,典型的自由主義文青。歐巴馬的顧問、政治學者阿克塞爾羅(David Axelrod)誇耀他優秀、貼心、誠實、老到。就個性上而言,布林肯有幾分重視形式主義,講白一點就是稍嫌矯揉做作。 在柯林頓當政時期,布林肯加入國家安全會議團隊(1994-2001),先是參與戰略規劃、兼總統演講撰稿人,後來轉而負責歐洲、及加拿大事務。小布希政府上台,閒賦的布林肯投稿《時代周刊》(2001/5/21),提到先前的工作主要是傾聽歐洲人批判美國人支持死刑;他覺得有點委屈,畢竟,連自己都反對死刑。他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
2001/5-6)進一步闡述,認為除了死刑,歐洲盟邦對美國有相當大的誤解,也就是沒有內才、對外臭屁的看法,特別是把靈魂賣給資本主義、及軍工複合體;他指出,彼此的價值其實並沒有很大的差距,細究之下,大西洋兩岸在文化、經濟、甚至於戰略上有相當大的聚合。 由於拜登在政壇上打滾了將近半個世紀,大家都熟識;然而,儘管他在外交政策有自己的想法,一般的評價卻是缺乏宏觀、見招拆招。還好,布林肯相隨多年,兩人的關係被形容為「心靈契合」,所以,他在重要關頭還是勇於說出不同意見。布林肯描寫拜登的待友之道,在私底下要儘量保持相當大的差異、至於公開場合要儘可能表現出沒有距離,相當傳神:由此可見,對於拜登來說,中國絕非美國的朋友。在理念上,布林肯支持民族自決原則,所以,過去曾經要求土耳其讓境內的庫德人自治。不過,在行事上,他算是比較低調的人。 初試啼聲的通盤交往策略 布林肯任職於參議院外交委會時(2002-2008),戰略思想才比較有完整的呈現。首先是在《華盛頓季刊》(Washing Quarterly,
2002/Spring)發表了一篇〈贏得理念的戰爭〉(Winning the War of
Ideas),認為美國要是不能贏得全球的理念之戰,那麼,阿富汗戰爭是白打的;他強調,說服是一種力量,主張外交官必須改善溝通的方式,特別是應該傾聽,不要讓人家留在十九世紀歐洲人對美國人的觀感,也就是粗線條、沒有教養、物質主義、自我中心。他援引奈伊(Joseph Nye)「巧實力」(smart power)的概念,美國必須結合盟友、及尋求妥協才能化解別人對於美國自行其是的不滿。 布林肯同意,實力是美國國家安全的磐石,然而,在這全球化的時代,美國需要他國的積極合作才能擊潰敵人,因此不能固執己見採取單邊主義;他指出,畢竟有些批評未必是沒有道理的,要是不能化解怨氣,最壞的情況是擴大敵人的勢力。他提到冷戰時期所盛行的公眾外交(public diplomacy),強調美國政府必須去瞭解、告知、並影響外國大眾,特別是異議的知識份子、政治人物、及藝術家,聽來暮鼓晨鐘。比較特別的是,他主張美國外交的優先是敦促他國保障媒體自由、著手教育改革,如此,才有可能掃除偏執、偏狹、及蒙昧。 他緊接著又在學術期刊《生存》(Survival,
2003/Winter)發表〈由先發制人到交往〉(From Preemption to
Engagement),主張採取通盤交往的策略,強調必須整合威脅降低、核武嚇阻、全球反恐、以及發揮軟實力等四大政策,洋洋灑灑,大致上事前者的擴充。他批評小布希政府在九一一事件後調整柯林頓的國際主義,外交上改弦更張為新孤立主義、甚而採取單邊主義;為了對付恐怖分子,美國放棄冷戰時期奏效的嚇阻、圍堵,還把軍事上的先發制人(military preemption)無限上綱為教條,根本是跟防禦性外交(preventive diplomacy)混為一談。 布林肯不忘(幫自己)澄清,小布希總統在2002年要求國會授權出兵攻打伊拉克,當時擔任外交委員會主席的拜登儘管支持,其實並不認同把先發制人當作一體適用的教條。時任國務次卿的波頓(John Bolton)表示,膺懲伊拉克可以收到示範效果,也就是其他地區的國家將不敢以身試法取得大規模毀滅性武器(WMD);布林肯不以為然,擔心美國這樣的作法會有反效果,譬如北韓、及伊朗加緊發展核武,而其他國家甚至於有可能會錯意,以為應該先下手為強,譬如中國就很可能對台灣出手。 由歐巴馬到川普政府 在2008年大選,布林肯加入拜登的競選團隊,選後再度進入白宮(2009-14),先擔任副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最後升為歐巴馬總統的副國家安全顧問,主要負責阿富汗、巴基斯坦、及伊朗的政策擬定,特別是該地區的核武發展。在2015年初,布林肯被調到國務院擔任次卿,直到歐巴馬下台為止,他自詡勤跑亞太地區,光是到國務院的第一年就跑了六趟,蔡英文是在這段期間見到布林肯。布林肯最津津樂道的是,賓拉登被突襲擊斃之際,自己在戰情室裡頭,就站在歐巴馬總統旁邊觀察實況轉播。 在川普上台後,布林肯隨俗跟友人合開了一家顧問公司(WestExec),公司的口號是「把戰情室帶進董事會」,無非幫軍火商拉攏政府機構,主要是兜售無人機,說穿了,就像過去的季辛吉一樣當掮客。他在2017年底(11/8)投書《紐約時報》,比較川普與習近平的作為,認為前者把全球性的領導權憑空讓給給後者,包括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會、氣候變遷、世界貿易組織、以及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定等等。他諷刺道,人家習近平的「一帶一路」是忙著在造橋,而川普則是瘋狂地在豎立與墨西哥為界的圍牆。 川普就任兩年,布林肯又投書《紐約時報》2019/1/28),認為這是美國外交史上最黑暗的一刻,不說必須經過參議院同意的705個位置尚有275個空缺,國務院的198個缺竟然有三分之一空懸。他發現,不管是應該由總統召開的國家安全會議,由國家安全顧問召開的首長委員會、或是由副國家安全顧問召開的副首長委員會,基本上是冬眠的。既然身邊缺乏有經驗、有知識的正派人士,視每天的總統國安會報為無物,那麼,面對危機之際,總統怎麼有辦法從事清晰而明智的決策?這是相當嚴厲的指控。 總之,布林肯認為,俄羅斯想要東施效顰蘇聯在冷戰時代的作法,想辦法劃定勢力範圍,而中國所關注的則是維持內部的穩定,至於推銷所謂的「大國關係」模型,盤算的是跟美國瓜分太平洋;他表示,老掉牙的勢力範圍是行不通的,因為霸權往往貪得無厭,因此,擴張只會帶來壓迫及反抗,終究只會危及美國的經濟利益而衝突。他對於川普把亞洲的經濟領導、及戰略影響讓賢中國,相當不以為然;同樣地,他抨擊川普在外交上自我孤立,特別是惹惱歐洲的盟邦德國,又讓中國、及俄羅斯趁虛而入,相當不智。不管如何,外來四年,國務院的角色將會重於國防部、及中央情報局應該可以昂首闊步,不再蹣跚踉蹌。 戰略觀浮現 歐巴馬在總統任內,嘗試把重點由中東拉到亞洲,也就是所謂的「重返亞洲」(Pivot to Asia),不過,他比較不重視傳統的地緣政治,因此,眼睜睜地看著習近平的中國、及普丁的俄羅斯的坐大。事實上,不管是敘利亞政策失敗、還是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都是歐巴馬最大的外交污點。此番,民主黨捲土重來,承認光是經濟合作、及交往是不夠的,而所謂的「負責任的利害關系人」(responsible
stakeholder),更是在實務上行不通的。 在2019年初,布林肯與布魯金斯布魯金斯學會的卡根(Robert Kagan)合寫了一篇〈優於美國優先的途徑〉(A Better Approach to
American First),認為當下的國際社會宛如充斥著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及煽動者的1930年代,而川普的「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混雜民族主義、單邊主義、及仇外意識,因此主張所謂「負責任的全球交往」(responsible global
engagement)途徑,強調預防性外交及嚇阻、貿易及科技、盟邦及制度、及移民及難民四大課題,可以隱約看到拜登總統選戰的國際戰略觀雛形,我們把重點放在第一項。 兩人主張要在危機出現、或擴大之前,就要先想辦法防微杜漸,具體的作法是以積極的外交為主、軍事嚇阻為輔。他認為從冷戰結束、德國統一、到巴爾幹半島的和平,美國的外交厥功甚偉,而川普政府卻耗盡資深外交官。兩人認為,好話說盡、光說不練,並無法阻止普丁、及習近平擴張勢力範圍的野心,必須要讓對方相信光憑武力注定失敗、領悟唯有透過合作取代侵略才能有所得。簡而言之,如果沒有武力作後盾,不可能談和、更不用說強行媾和。 由於卡根在立場上屬於新保主義(Neoconservatism),布林肯跟他共同執筆,可以看出並不排除出兵介入,難免被視為鷹派。拜登誓言外交回到正軌常態、強調對傳統外交的重視,聽起來似乎有點懷舊的樣子,譬如由美國領導的多邊主義、以及採取所謂的戰略耐心,當然會讓人質疑是否歐規拜隨;然而,究竟將會是復原主義者(Restorationist)、修正論者(Transformationalist)、還是執兩用中、甚至於自我矛盾,值得觀察。特別是他在參議院行使任命同意權的聽證會上,表示同意川普對中國採取較強硬的手段,引人遐想。 布林肯在總統大選的時候表示,由於川普的關係,美國的戰略位置落後中國;儘管如此,短期內看不出拜登政府有會重大的調整,尤其是關稅方面。在上述同一場聽證會上,布林肯表示中國是對美國挑戰最嚴重的國家,聽起來似乎勢不兩立;然而,觀察家注意到,他的用字遣詞相當小心,刻意使用「國家」(nation-state),而不像川普政府強調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威脅,應該是別有用心,認為包括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及氣候變遷課題,還需要中國的配合,尤其是描寫前者為「最嚴重」,可見國家安全的輕重有別。布林肯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訪問表示(2020/9/25),癥結在於美國本身,美國人必須反躬自省,譬如經濟及勞動的競爭力落後、民主政治制度的強度、與盟邦的關係是否活絡、以及對於自己的價值觀是否有信心,不要像鬥雞一樣老是要找人單挑,算是肺腑之言。 對台灣的看法 布林肯在2016年春(4/28)前往眾議院外交委員會作證,除了老生常談三報一法下的「一個中國政策」(on-China policy),他還表示致力於台美關係的深化,並誓言會敦促海峽的雙方基於尊嚴及尊重,持續進行建設性的對話,如此才能奠下和平穩定的基礎、進而巨幅改善彼此的關係。中規中矩,此後要是複製、剪貼,文字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在去年(2020/5/20),布林肯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訪問,被問到美國與台灣的合作是否為常態?他首先對於世界衛生組織拒人於千里之外表示惋惜,在政治、及防疫實務上都是大錯特錯,因此主張,不管是台灣參與國際組織、還是分享經驗,都有助於世界。布林肯指出,不管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美國多年來與中國關係不錯,要歸功於成功處理中國與台灣的關係。講白話一點,就是美國跟中國對台灣有起碼的共識,彼此的關係才走得下去。 在選戰打得火熱的時候(2020/7/31),布林肯接受彭博社(Bloomberg)訪問,被問到中國逐漸勒緊香港之際,是否接下來會想改變台灣的現狀,他前所未有答道:「要是讓中國以為可以犯錯而不受罰,令人擔心會對台灣採取同樣的手段」。具體的作為呢?他空泛地答道,拜登將會揭露中國的介入,來強化對台灣民主的捍衛,有氣無力,好像在騙三歲小孩。他認為諷刺的是,台灣在過去幾十年來成功的故事,其實是美中如何處理台灣的成果;聽來似曾相似,不知道是總算鬆了一口氣、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民誌月刊》2021/04,6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