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在1991年回國到淡江大學,教政治學、公共政策、國際關係等等。當時,學校的招牌是未來學,院長要我代表院去學校開會,負責政治未來。我一直沒有很大的意願,因為在我的專長之一比較外交政策,老師警告我們不是算命的,不會未卜先知,我一直謹記在心,知道自己的專業責任。 當時,由於國際學者未能預測蘇聯解體,對於整個領域的打擊很大,特別是所謂的「克林姆林宮學」(Kremlinology)專家。剛到學校,在校車上,同仁跟我分享一個故事,一個戰略專家上電視分析中東情勢,信誓旦旦美國絕對不會打伊拉克,結果,老布希在第二天就出兵了。 這裡,就牽涉到學者的責任。就科學的過程而言,從一個事件變成偽公共議題接下來的工作,不外正確的描述、合理的解釋、以及有效的建議,如果以醫療過程來看,就是問診、病理、以及藥理三大項。 當然,如果行有餘力可以作預測(forecast),具體而言,就是根據先前的觀察、以及歸納,嘗試建構一個將重要變數納入的模型,然後,假設某些變數變動的情況下,會有幾種可能的發展。 我們一般比較熟析的是氣象預測,經濟學家往往會有相當複雜的計量模型。政治學的預測模型比較難,主要是牽涉到人與人的互動瞬息萬變,比較能有效掌握,特別是個性。 儘管如此,比較外交政策(comparative foreign policy)還是有些初步的概念架構幫我們分析,尤其是在心理學家的幫助下,理解決策者的特色,包括個性、興趣、理念、訓練、以及角色等等因素。 我們必須指出,預測並不等於預言(prediction),也就是說,我們是科學家、而非算命先。差別在於後者鐵口直斷,問他為甚麼,答案千篇一律是天機不可洩漏;後者則必須有一個經過理論支持的分析架構,指出因果分析,然後考察變動的因素,再綜合推測可能的影響。 科學預測是建立在合理的命題(proposition)也就是在何種條件下,可能會有怎麼樣的發展,而非憑空杜撰的臆測(conjecture)。當然,有經驗的學者不會只是掉書袋、光把相關因素列出清單就好,而是要找出這些因素的相對重要性(potency)、以及可能發揮運作的條件。 人都有立場、以及偏見,這是避免不了的。然而,我也很珍惜自己的專業信譽,特別是在從事政治分析之際,事後一定會再確認,如果有差錯,必須檢討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當然絕不事後諸葛亮、或是人云己云。 當然,各行有各行的規矩,要求不同。許多年前,我被某團體要求作政治情勢分析,在政治老前輩之前班門弄斧,最大的挑戰是有不少政治運作是密室進行,只能作合理的假設,再根據可能變動的部分去推論。 報告結束,眾人紛紛發問,主要是討論前提假設、或是論理是否合宜。不過,有一位學法律的長輩質疑,很多事情都還沒有發生,怎麼可以做這樣的假設?律師的責任講求證據,目的在於罪行的攻防,有多少證據就講多少話,頂多是選擇性呈現。 然而,政治學的功能不同,除了要解釋已經發生的行為,還要作政策建議。更重要的是,對於社會科學家而言,我們的政治觀察透過媒體的報導,會進一步左右輿論,這時候,政治人物考量得失之後,可能會調整既定的行為。如果政客因此改弦更張,再來沾沾自喜挑戰我們的預測不準確,只能說,那是自欺欺人,因為,我們至少達到嚇阻的效應了。 好多年前,我在報紙寫了一篇分析,一個政治人物讀了以後,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興師問罪,首先是為何在匪報修理她,接著是,這些她都還沒有作,憑甚麼做這樣的推測。坦白說,要不是這篇短短的評論,她可能次日沒有機會去跟報社拗那麼大的版面專訪,屢試不爽。 回到正題,這正是法律系畢業的職業性反應,卻未必適用在一般的行為分析。以外交政策而言,除了採取行動,還有可能決定不為所動、緩兵之計、或是猶豫不決,問題是在沒有具體的行為時,很難判斷是哪一種動機,這時候,就看觀察家的經驗及能耐了。 拿到國際場域來看,外交本來就是爾虞我詐的,而軍事上也有欺敵戰術,一般的說法是聽其言、觀其行,問題是,當出兵的時候,事後諸葛亮已經來不及了。以希特勒為例,為了全力攻打法國,先跟蘇聯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等到攻下巴黎,沒有半句廢話,馬上出兵打史達林格勒,蘇聯啞巴吃黃蓮,只能自認判斷錯誤,可以要求希特勒因為食言而肥而道歉嗎? 就近日民進黨的人頭黨員,除了制度設計的討論,要如何解釋背後的政治結構因素?在戰略三角形的態勢下,在邏輯上有多種發展的可能,而最簡單的盤算是兩邊加起來大於第三邊,這是當年美國與中國建交的想法,季辛吉並沒有更複雜的理論。也就是說,為了避免見樹不見林,當然要作合理的解釋。 政治結盟是有默契的,政客不會昭告天下、也不會正式簽約。要判斷我的分析是否合理,就看下旬的民進黨全代會,只要維持以全民調辦理初選,我推測的短期目標就是正確的,其他,還有中長期目標,敬請檢驗。 政治學的訓練告訴我們,政治行為往往是隱諱的,必須抽絲剝繭、旁敲側擊,絕非人云己云,甚至於當政客的傳聲筒。我們有義務把觀察到的分享老百姓,如果因此戳破政客苦心所包裝的美好形象,惱羞成怒要告我誹謗,那是丟臉的事。 坦白說,我們的民主迄今還停留在投票主義,選民要負很大的責任。一些人事不關己,一些人則崇拜英雄、四處找神造神拜神,看法不同的就打成異端,宛如中世紀歐洲的獵巫。一個真正的民主社會,是建立在有獨立思考、自主判斷的選民,真誠期待那天早日到來。 *《臉書》2013/05/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