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台灣教科書中的國家認同──以國民小學社會課本為考察的重心

作者

施正鋒  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副教授

日期

2002/5/25

上社會課能讓你了解社會上的事情,知道怎樣和別人相處,知道自己能為社會作些什麼,並且培養參與社會生活的能力。

──〈給小朋友的話〉社會康軒上:2

社會科教學的主要目標,因兒童年級而不同,中年級在輔導兒童了解其生活環境及本國的歷史、地理和文化,以培養其按鄉土、愛社會、愛國家的情操;

──〈編者的話〉社會新學友四上:2 (1997: 61)

In a democracy, political disagreement is not something that we should generally seek to avoid. Political controversies over our educational problems are a particularly important source of social progress because they have the potential for educating so many citizens.

──Amy Gutmann (1987: 5)

 

壹、前言

台灣原為「原住民族」(indigenous peoples) 世居之地,然而,四百多年來,由於來自中國(唐山)的漢語系經濟性、政治性移民相繼前來,在所謂的「開發」(settlement) 過程中,漢人挾其人口、以及生產上的優勢,使得原住民族在自己的土地上逐漸被邊陲化,不只在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淪為弱勢族群,集體認同也遭到嚴重地侵蝕、切割;甚至於,由於受到外來統治者以夷制夷的手段荼毒,族人內部的自我歷史和解迭遭困頓,進而影響到原住民族的自覺,也阻礙到民族自決的實踐、以及自治運動的推進。

壹、前言

在台灣民主化的過程裡,「集體認同」(collective identity) 的糾結一直左右著政治的運作,也就是過去一向聚合的政黨認同、族群認同、以及國家認同。李登輝在總統任內兼任中國國民黨主席,終於將一個操縱黨國體制的列寧式政黨裂解為四,為嶄新的政黨體制鋪路;不過,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依然是相互強化,除了左右選民的投票行為,更是影響我們的對外政策,特別是對於中國的定位。

近年來,我們對於「族群」(ethnic group) 的概念漸能接受,特別是反映在政治場域的所謂「四大族群」論述 ,相較之下,對於「國家認同」的概念化 (conceptualization),仍有相當大的探索、以及對話空間。就漢文的字面來看,國家認同大致是指「對於國家的認同」,不過,這樣的定義並不周延,因為,認同不只是自己對於他人、族群、地區、理念、組織、或是國家的認定 (identify with),更重要的是「對於自己的定位」(self-identity);如果國家只是被假設為先天就存在的個體,作為有自主性的個人,並沒有絕對要與之認定的道理,除非這個國家是個人為了生存而結合的共同體 (community) 所建立的。

自從法國大革命以來 (1789),以人民主權 (people's sovereignty) 來對抗封建的君權神授,這種共同體開始被稱為「民族」(nation) 。連帶而來的是「民族主義」(nationalism) 的政治訴求/信仰/理念:凡是自認為是民族的一群人──在定義上 (by definition),他們就是具有集體認同、希望生活在一起,而且要以國家的政治型態來體現──就有權利決定要不要接受他族的統治,這種權利稱為「民族自決權」(national right to self-determination);而這種國家稱為「民族國家」(nation-state),也就是「民族 [所建立] 的國家」(national state)

在這樣的認識下,「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 的有無才是構成民族的唯一基礎,才是國家存在的理由 (raison d'etre)。不過,由於漢文的民族有多重意義,除了上述的「政治民族」以外,又往往被聯想到具有血緣關係的「種族」意涵,特別是所謂的漢民族,此外,民族也被當作「族群」的同義詞 ,譬如少數民族、邊疆民族,因此,學界多主張使用「國家認同」 。我們同意,這兩概念高度相關,不過,我們在這裡暫且將國家認同當作民族認同的權宜性代替用詞,並非主張兩者的深層意義等同。

其實,民族與國家的關係是雙向的、相互建構的:一方面,國家的存在因為民族而有意義,另一方面,國家機器可以強化國民的民族意識 (national consciousness),特別是文化機構、以及教育體系在平時期的潛移默化,比起戰爭時期因外部威脅所產生的同仇敵愾 (sense of solidarity),效果上可能更為長遠;事實上,如果缺乏堅實穩固的國家認同,一旦遭遇外犯之際,極有可能面對「為誰而戰」的困惑(施正鋒,2001)。

在本研究裡,我們選擇國民小學 的「社會科」正本教科書 為檢視的對象,主要理由是教育是一種「政治社會化」的過程,而「國民教育」(primary education) 的目標就是要將土地上的「人民」塑造成國家的「公民」(citizen) (Gutmann, 1987),也就是一般所謂的「國民」(national),好讓個人了解作為公民/國民的權利、義務,因而是培育國家認同的最重要場域 。台灣教授協會在1992-93年曾經進行過「體檢國小教科書」工作 吳密察、江文瑜:1994,我們現在則針對1996 鬆綁後的新教材作考察,因為教育部此後只根據『國民小學課程標準』(1993) 來審定民間編輯的各種教科書,再由校長、或是級任老師來決定採用何種版本 此外,由於社會科 包含人文、以及社會科學,就國家認同的課題而言,當然會比「國語」、或是「道德與健康」來得有考察的優先順序。

社會科學上對於認同如何產生的理論,大致上可以分為三大類。根據「原生論」(primordialism),認同決定於天生的血緣、外表、或是文化特色,而集體認同就是由共同的有形特徵來判定,譬如膚色、語言、宗教、或是生活方式。持「結構論」(structuralism) 的人則指出,集體認同是因為不公平的社會結構,剝奪了一群人應有的政治權力、經濟資源、文化表現、或是社會地位,因而將原本鬆散的他們凝聚為族群、甚或民族。在「建構論(constructuralism) 的架構下,集體認同是經過人為建構而成的,強調成員的共同經驗、記憶、或是歷史。綜合來看,原生論是保守的看法,以為認同是一成不變的;結構論則為負面的解釋,將認同定義在於對外來支配者的反彈;建構論的觀點較為正面、積極,認為認同是隨著情境的變動而高度流動,因此相信個人有相當大的選擇度。

在本研究裡,我們將分別從原生、結構、以及建構三個場域,來看這些社會課本的編者 如何向小學生描繪我們的國家認同、以及他們所想像出來的國家認同圖像為何,最後,再針對這些編者的作為進行初步的解釋。

貳、原生觀之下的中華民族

根據編者,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境內原本有各種具有文化特色的「[] 民族」,經過遣使、貿易、通婚、以及征戰,終於融合成中華民族這個「大民族」社會康軒五下:34-3560-61。這樣的融合過程,是以黃河流域的「華夏族」為中心,他們有一脈相承的黃帝、堯、舜、夏、商、周朝世系,再影響長江流域的楚、吳、越族。我們的小學生是如此地被教導:「四周的其他民族,只要認同農業社會的文明,願意採用華夏族的生活方式和制度,就可以成為華夏族的成員」社會康軒五下:36。然而,假若「非華夏族」拒絕接受華夏文化的話,命運又將會如何?編者只能含混其詞地交代:「當秦國統一天下時,中國已經 融合為一個以農業文化為特色的民族」(頁38)。不過,學生說不還定會繼續提出疑問:到底那些華夏族以外的人是因為已經被武力征服,才不得已接受「書同文、車同軌」;還是因為自我選擇同化(農業),終究還是要被軍事「統一」,再被強迫進一步同化? 其實,我們同樣地看到,不投降漢朝的匈奴,就必須面對被征討的命運(頁41-42)。

編者藉著北魏孝文帝祖母鮮卑族?)的口說出:「只有鮮接受漢人文化,才能一統天下」,也就是以「胡人」的主動追求來合理化同化政策社會康軒五下:46。表面上,「彼此生活在一起,當然會互相影響,如此,胡人與漢人之間的差別便會越來越小」,似乎是回答了「鮮卑人學習漢人的文化,漢人是不是也會模仿鮮卑人的生活方式呢?」學生獲得下面充滿誘導性的意象:在契丹人的遼國、以及女真人的金國,「雙方在生活上的差距便逐漸縮小,終至融合」(頁53);在蒙古人的元朝,「透過彼此間的密切往來,互相學習的機會就相當頻繁」(頁55);在清朝,「滿人十分重視中原得學術文化,並招攬漢人入朝為官,使得滿人和漢人在衣、食、住、行方面慢慢融合了」(頁58)。既然所謂的「漢化」就是說漢語、穿漢服、改漢姓、以及與漢人通婚社會康軒五下:46-47,不管是文化、或是血緣上的融合,當然是不對稱的交換關係 。正如清治以來的平埔族,在漢人文化的壓力下「選擇同化」,長期被迫壓抑自己的認同,融合所代表的就是少數族群的消聲匿跡。

編者似乎也對這種安排感到不安,因而問道:「唐太宗打敗突厥人後,願意接納胡人的文化嗎?」然而,答案並不太確定:「唐太宗的胸襟廣闊,當他降服突厥時,不但沒有傷害他們,還安頓他們的生活呢!」社會康軒五下:48。同樣地,編者也隱約察覺到傳統以漢人觀點為中心的不妥,因而,提出兩個問題:「當南匈奴人移居長城內後,與不同生活方式的漢人接觸,可能會發生哪些事情呢?」「你認為『五胡亂華』的名詞有輕視的意味嗎?你贊成用這樣的名詞,來說明這段歷史嗎?為什麼?」(頁4144)稍微顯露出調整心態的傾向。

大體而言,「漢人/漢族」這個主體是對照著「非漢人/胡族/胡人」的客體而來;後者又被稱為「少數民族」,包括匈奴、鮮卑、、羌、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回人、滿族、甚至於台灣的原住民社會康軒五下:414446-475355585956-57。令人好奇的是,當課本把場景拉到台灣之際,竟然忽略到四大族群的差異,只介紹來自菲律賓、泰國的外勞,以及其他外國人社會國編館六下:67。眾所週知,台灣的族群差異,至少有三大軸線,分別是「外省vs. 本省」、「客家vs. 」、「原住民vs. 漢人」。如果說所謂的省籍關係過於政治敏感的話,客家與鶴之間的差異仍然是顯而易見的,卻未必有立即的政治緊張;特別對於客家族群來說,語言文化上的特色幾乎是確認客家身分的唯一基準,即使是課本的無意忽略,也可以被詮釋為故意視而不見。相對地,站在定於 (holistic) 的漢人立場,好像只有原住民的差異才被允許承認。

儘管如此,學生雖然可以從課本中的台灣的史前文化看對到原住民的介紹 (包括高山族、平埔族),然而,我們看到的台灣歷史,依然是以漢人觀點為中心 、以開發史為主軸,因此,原住民只不過是點綴般的異國情調社會新學友四上:第三單元;甚至於,當台灣原住民被平鋪直敘式地介紹之際,我們感受不到「他們」是被當作「我們」的成員來看待。

總之,課本中對於「中華民族」的敘述社會康軒五下:第二單元,表面上是批著建構式的外衣,實際上卻是完全採取原生的「融合」觀點,也就是說,編者雖然並未採取血統決定論 (deterministic),卻強烈相信認同是建立在共同的文化本質之上,特別是以漢人文化為中心的「中華文化」、或「中華文明」,因此,「在融合的過程中,除了血統之外,更是由文化來決定」社會康軒五下:60。事實上,這種看起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融合」過程,就是試圖以同化來確保「外族 」對漢人國家的忠誠;當套用到台灣的脈絡之際,書中提到漢人與台灣原住民的紛爭,也持相同的思維,認為是因為彼此通婚而減少(頁59)。

如果以台灣目前四個族群的態勢大致凍結的事實來看,除了原住民以外,只有戰後前來的所謂「外省」族群,勉強可以說是具有這樣的「胡漢融合」歷史記憶,至於鶴、客家族群,他們有迥然不同的歷史軌跡,因此,對於孫中山在中華民國成立後,為了安撫境內少數族群而建構的「中華民族」,當然無法感同身受。站在多元文化主義 (multiculturalism) 的出發點,如果是為了對於「外省」族群的集體記憶表示尊重,也應該根據人口/時間的比例原則來分配篇幅,不然,頂多是假設每族群的重要性一樣,至多四分之一。其實,諸如「當北方的漢人移居到南方時,南方人歡迎他們嗎?」等議題(頁45),或是上百越的來龍去脈,跟目前台灣多數的人口比較有歷史相關,學生可能會比較有興趣。

誠然,在這些社會教科書當中,小學生多少可以開始學習到多元文化主義的價值觀 ,譬如「我們雖然長得不一樣,但都能快樂相處」社會康軒上:69、或是答案清楚的「對於不同的 [原住民] 習俗活動,要有什麼態度?」社會明倫二上:67,不過,這裡的關照卻也僅止於外觀的差異;雖然是踏出第一不,尚未看出來是否有心要推廣到容忍不同的語言、宗教、生活方式、政治立場、甚至於國家認同。

參、結構觀之下的反外來者情結

我們觀察到,編者想要呈現的國家認同,有相當大的成分是建立在漢人國家對於異族/外來者 (outsider) 的負面認知 ,特別是荷蘭人/西班牙人、以及日本人的「占據」台灣社會新學友四上:7492;社會康軒四下:32;相對地,對於中國明朝鄭成功的詮釋是正面的「建設」,而對中國的清朝的理解是中性的「治台」社會新學友四上:8088。荷蘭人之所以被當作負面的參考點,主要是因為他們「收重稅、欺壓漢人」 (頁74);同樣地,日本人「剝削台灣」、採取「高壓統治」、想要「消除台灣人的民族意識」,當然不會有正面評價社會新學友四上:93-95

進一步來看,由編者對於歷來統治者的用詞,也可以看出否與否的尷尬,譬如「荷西」社會新學友四上:72,「明鄭」社會新學友四上:76,「清朝」、或「清領」社會新學友四上:78-91;社會康軒四下:55;社會康軒五上:4447-51,以及「日據」、或「日治」社會新學友四上:92-101;社會康軒四下:556668。對於「戰後」時代社會新學友四上:102,課本的用詞更為紛歧,譬如「光復」社會康軒四下:38,「中華民國」社會新學友四上:102;社會康軒五上:52,「民國」社會康軒四下:40-455869;社會新學友四上:102-5,「中華民國政府」社會新學友五上:44,「中央政府 社會新學友四上:102;社會康軒四下:535871,「政府」社會康軒四下:6977,「中華民國政府在台灣」社會國編六上:149,「六十年代」與「現在」社會康軒四下:55,甚至於「蔣中正總統時代」、「蔣經國總統時代」、「李登輝總統時代」社會新學友四上:103-5,一再顯示出編者不知如何將中華民國/國民黨政權定位的困擾。

「台灣人」、或是「台灣人民」在課本中唯一出現的時機,是在描述日治時代、以及拿來與日本人作對照使用之際 ;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來,編者的目的是在強調抗日志士的「愛國精神」、以及他們如何啟發人民的「民族意識」社會新學友四上:9398100;社會康軒四下:66。然而,到底這裡的「國家」、「民族」所指涉的對象為何?是「中國/中華民族」?還是萌芽中的「台灣/台灣民族」?我們甚至於注意到,教科書在提到台灣的現狀之際,唯一可以被允許的用詞是「台灣人民」社會康軒四下:46。我們無法得知,編者到底是善意地擔心「台灣人」所蘊含的多重意義,可能會造成族群之間的齟齬,還是惡意地不願意「台灣人」出現,以免和「中國人」相互競爭而取得壓倒性的接受?

也因為如此,由於「人民 」原本是相對於「政府」的用詞,可以意味著未加任何修飾的一般性用詞社會康軒五上:153-556062-6588-8993,也可以用來含混夾帶特殊的時代情境社會康軒四下:5368-71;社會康軒五上:87,或是加上所有格的「我國人民」社會國編六上:118、以及「台灣人民」社會康軒四下:47,因而比較能獲得編者的青睞。

對於戰後「中華民國」的處理,編者採取隱惡揚善的做法,也就是追隨傳統的「台灣光復」觀點:由戰敗的日本將台灣「歸還」社會新學友四上:102;社會康軒四下:36。對於國民黨政權為何走避台灣,課本隻字未提,只說「中央政府遷台」社會康軒四下:3658。對於過去的威權統治,編者將蔣中正政權輕描淡寫為「為使社會安定,因此宣佈戒嚴,限制人民自由」、「為了維護治安,宣佈戒嚴,限制人民的言論、出版、集會結社自由」社會新學友四上:103;社會康軒四下:69;同樣地,在說理不清的形下,編者將解除戒嚴的功勞交給蔣經國來接收,並未提供任何情境上的說明社會新學友四上:104

究竟我們應該如何來對統治者作褒貶?是不是因為他們是「外國人」就會命定地採取差別待遇社會康軒四下:32?那麼,外國人又要如何來定義?站在原住民的立場,漢人豈也是另類的外國人?反過來看,難道「本國人」的暴政就可以容忍,譬如過去國民黨的威權統治?編者似乎也感到為難,因此不經意地問學生:「日本人對台灣有無貢獻?」(頁97)學生在肯定之餘,難保不會將這些歷來的統治者做比較;只不過,編者終究也是點到為止而已,並未提供起碼的評判標準。

坦承而言,假如任何結構性觀點一定要結合原生觀,才能看得出其解釋性的話,也就是所謂的「同步作用的效果」(interaction effect),那麼,它本身是否有獨立解釋的能力,是值得令人懷疑的。一個結構觀如果要有任何意義的話,就必須超越原生觀在血緣、文化上的困境;也就是說,只要是服膺結構觀的真實信徒,就會把歷來統治台灣的政權拿來衡量,看看是否暴政猛於虎。因此,結構觀是一把兩的刀,既可以動員百姓來反抗外來政權,也可以用來對抗萬一出現的「族群化」政權。當然,這些編者的選擇性再現,或許可以解釋為考量當前台灣族群間存在的張力,特別是在選舉之際;不過,我們必須嚴肅地指出,只有在了解真相之後,和解 (reconciliation) 才有可能會隨之而來。

肆、建構觀之下的中國

國家認同有相當的成分是決定於成員的共同經驗,而且,這些集體記憶/失憶往往是高度選擇的,並且要透過歷史的重現來傳遞。也因此,並沒有所謂的客觀的歷史詮釋:一方面,不同的國家認同會有異的史觀,另一方面,史觀的基調也左右著國家認同的塑造。既然歷史記憶是塑造集體認同的便捷途徑,當編者以相當大的篇幅來介紹中國的歷史,反覆不斷地提供這些下意識的線索 (cue),無疑是把中國的歷史當作是台灣的歷史來看,一再提醒我們「我國」就是「中國」。

因此,中國的「君主專制時代」與「民主革命」,彷彿也是台灣人的歷史 ;既然如此,「中華民國」就是「國家」的「新政府」,孫中山當然就是「國父」社會康軒五上:44-5150-5286-87社會國編六上:127。當「使人和睦的管寧」、「睦鄰的宋就」被拿來當作「過去」好鄰居的例子,雖然沒有直接點出台灣與當今「政治中國」的關係,卻進一步配合告訴學生,「現在」應該如何與鄰人相處社會明倫二下:34-35,移花接木,已經巧妙地將「歷史中國」與「現今台灣」結合在一起。

同樣地,由編者對於台灣名稱演變的羅列來看,還是跳不出以中國歷史的「朝代」來作分期的依據社會新學友四上:69。由明鄭「趕走荷蘭人、收復了台灣」(頁76)、中國清朝攻台、將台灣「納入版圖」(頁78-80)、或是鴉片戰爭「列強大肆侵擾我國」(頁88)的背景來看,編者隱晦地、或明白地使用的「我國」,當然是指中國;表面上,看來好像是輕描淡寫的去國家化,也就是不提中國半個字眼 ,然而,通篇的歷史編織豈不就是在進行「中國化 」的努力?

另外,國家地圖原本就是要告訴國民,我們的國家疆域在哪裡的最佳途徑,不過,大前提是自己要先有一個明確的國家觀。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各種「台灣區」、或是「台灣地區」的用字 或地圖,特別是只要牽涉到「行政區域圖」的時候,彷彿未加任何限制的「台灣」兩個字,就只能出現在沒有政治意義的古老地圖、地理地圖、或是衛星影 社會牛頓三下:14-19社會國編六上:66;令人懷疑究竟是編者的自我設限,還是政府(內政部)有這種自我矮化的規定,也就是「台灣只是一個地理名詞」的偏見?我們後來雖然在介紹台灣地理位置、以及行政區域的單元,發現未加修飾/限制的「台灣地圖」、以及惟獨僅有的「台灣行政區域圖」社會新學友四上:822,不過,我們無法判斷是因為出版社/編輯不同的關係、還是政策有所調整。

其實,由台灣地圖在東亞地圖、以及世界地圖的相關位置社會新學友四上:8-9,我們可以由鄰國來間接取得對自己的地理界定。不過,在介紹完南鄰菲律賓、東北日本(以及北韓、南韓)、以及位於西南的東南亞國家之後,再來竟是「西邊和福建省相望」(頁9),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竟然被跳過去。在東亞地圖裡(頁9),我們看到所有的國家都有國旗,中國則用妾身不明的「中國大陸」來標示;此外,福建特別用和台灣一樣的色彩來呈現,再用心良苦地以「青天白日 」的旗幟將兩者圈在一起。如此一來,編者究竟要學生如何來回答:「想一想,和台灣相鄰的國家有哪些?」(頁9此外,我們又在與外國面積比較看到了面對中國的尷尬:雖然有東亞的日本、韓國,美洲的美國,歐洲的英國、法國,以及大洋洲的澳洲,甚至於與台灣較無淵源的俄羅斯,就是沒有台灣海峽對岸的中國(頁21)。其實,如果是領土的糾葛,我們應該可以更開放的態度,將問題的癥結用心解釋給小孩子聽,除非是連編者、或是老師也矇眛無知。

相對於台灣的原住民而言,漢人墾殖者 (settler) 被稱為「大陸移民」、或是「大陸人民」,因為他們來自「大陸」[的中國] 社會新學友四上:70-71;社會康軒四下:1033,在不言而喻的措施中,儼然是將台灣當作「島嶼」、或是「海洋」[的中國]。在說明這些「閩籍居民」「客籍居民」的來源之際,小孩子一定會納悶,閩南的泉州、以及漳州,粵東的潮州、惠州、以及嘉應州,或是閩西的汀州,究竟在目前變成怎樣?屬於哪一個國家?又何必刻意將中國遺漏?

相對的,在〈台灣的面積與行政區域〉的單元裡社會新學友四上:20-23編者更又不經意地以「此外」,透過福建省的連江縣(馬祖地區)、金門縣(金門地區),活生生地將台灣與中國牢牢套在一起(頁922)。既然台灣省已被凍結/廢掉 ,那麼,台灣與福建省的關係是什麼?難不成,就好像澎湖縣一樣,台灣包括福建省的連江縣、金門縣(頁22)?還是說,台灣只不過是一個地區,和馬祖地區、金門地區位階相同(頁20),就好像台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台澎金馬」模式一般?

編者告訴我們,中國包含「中國大陸、台灣島、海南島」,因此,在「中國」的地圖上,被暗示屬於中國的台灣,並未被特別標示出來,地位遠不如汶萊、或是塔吉克等中亞國家。相對的,在「中國大陸」的地圖上,台灣則沒有必要標出,尚可勉強解釋為兩者私下對等社會康軒五下:5-79;尤其是書中在介紹「中國大陸」風貌之際,所用的聲調彷彿與台灣無多大相干,好像是另一個國家社會康軒五下:第一單元。不過,儘管「台灣省」與「中國大陸」軒照不宣地對照使用社會國編館六下:26,此時,卻不知台灣省包含台北市、高雄市與否?又如在介紹少數族群 分布的地圖上,也要把台灣與中國並列,不管有沒有標示、或說明社會康軒五下:3161,無形中就是把台灣當作中國的部份。總而言之,就是由於「中國」與「中國大陸」在教科書中一再被交互使用社會康軒五下:12-1322-2328-2931特別是頁7的地圖,台灣硬是被虛無化掉了。

伍、不確定的國家認同

抽象的「國家」一詞第一次出現,是在解釋儲蓄的用途之際,也就是硬體的「國家建設」社會明倫二下:21,並非直接介紹國家存在的意義、或是功能。令人好奇的是,所謂的一般用詞「政府」、「我國政府」社會康軒四下:2736-4253;社會康軒五上:56,究竟是指「中華民國政府」、還是「國民黨政府」 ?同樣的,一般用詞「國家」社會康軒五上:92社會國編六上:145,是指「中華民國」、還是歷史的「中國」?

「我國」、「本國」是什麼社會新學友四上:88106;社會康軒四下:60;社會康軒五上:525659社會國編六上:118142146154社會國編六下647377-7885?「外國」、「國外」又是什麼社會新學友五上:4744?由「我國慈濟功德會」、「我國發生集集大地震」社會國編六下:8084來看,當然是指現在的台灣;我們又由上下文可以判斷,「本國」大致是指「中華民國」社會國編六下:657380。相較於「中國大陸」,我們並未看到特別多的「中國」用詞 ,然而,當「中國」與「外國」對照使用之際,譬如「中外文化」/「中西文化」,顯然就是被當作「我國」的同義詞社會康軒五上:47社會國編上116141147150152

如果我們是一個國家,我們的首都何在?可惜,我們只看到所謂「國家中心都市」的兩個「直轄市」──台北市、高雄市社會新學友四上:22-23。雖然「中央政府」的照片可以看出是台北,然而,並沒有提到首都兩個字;雖然有總統府的相片,卻沒有文字說明;令人納悶的是,台灣省政府、台北市政府等地方政府的照片卻有說明社會康軒五上:56-57

所謂的「我們」社會康軒五上:61-626567-7173-7580-849194-95;社會康軒五下:60-6163社會國編六下912154459646986-87,除了視為廣義的「人類」不說,成員又包含誰?在融合的政治正確下,「我們都是一家人」,指的是「身為中華民族的我們」社會康軒五下:6063,或是與「中華文化的傳統思想」相連結的「我們的老祖宗」社會國編六下:9

在國家定位尚未清之際,「國人」的界限也是含混不清,可以指當前在台灣的人、也可以指歷史上的中國人社會康軒四下:37社會國編六上:136;同樣地,我國「國民」、「本國人」包含的對象也不清楚社會康軒四下:60社會國編六上:146

在這些社會課本中,民族除了出現在「中華民族」外,一般性的「民族」還包含兩層意義,首先,是被鬆散解釋為具有原生文化特色的「文化集團」,譬如說「地球村中有許多不同語言、習俗和信仰的民族」;其次,是我們所熟悉的「族群」,比如說「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世界其他民族」、「同一國家中,也有不同語言、習俗和信仰的民族」社會國編六上:116-17150153;社會國編館六下:67。然而,學生極有可能無法判斷其認同位階上的差別,譬如在用來稱呼世界各地使用不同家屋的人們,由於在脈絡上將都市高樓、三合院、蘭嶼地下屋、以及石版屋與其他各種家屋對照,看不太出來編者所欲呈現的認同為國家認同、還是族群認同,又如圖中的蒙古包是屬於外國、還是國內多元建築的一種社會康軒一下:30-31

整體來看,書本首先出現的集體認同差別,是將台灣原住民與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古代」中國人、以及非洲的布須人並列在一起社會康軒上:40-41。我們無法理解「台灣」在這裡的位階是否和北極、以及非洲一樣,只是一個地理名詞?此外,當編者把現代與古代錯開之際,「當前的台灣」與「歷史的中國人」的關係又是什麼 社會國編六上:124134-35140143-44?編者是否預留相當大的空間,讓兩個沒有出現的集體認同──「現代的中國人」與「現代的台灣住民 ──有某種交集?首先,編者是否暗示 ,現代的台灣地區?)有原住民、也有中國人/漢人;換句話說,[政治的] 台灣(人)包括中國人,而中國人只是文化、或是血緣上的概念,也就是一般所謂的漢人?其次,編者也可能是有絃外之音,也就是不論是古代、或是現代的中國人,囊括原住民以外的、甚至於所有的台灣住民?

「愛國主義」(patriotism) 雖然與「民族主義」高度相關,畢竟是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對國家的效忠,後者是一種信念,希望擁有集體福祉、認同的一群人(有就是民族),能有自己的國家。因此,當一個國家是由同一民族的人構成的、或是締造的,那麼,愛國就是民族主義的表現。相對的,當一個國家的成員並無共同的集體認同,也就是說,他們對於是否願意在同一國家之下 的意見分歧,此時,強迫性的愛國反而是政治菁英遂行威權控制的手段,特別是外來政權所硬加移植的國家,只不過是奴役百姓的枷鎖,那麼,國旗如果不是用來每日提醒我們被統治的羞辱象徵,至少也是用來強化、甚至於內化支配的催化劑。在缺乏對於特定國家存在的正當性有所起碼介紹之際,諸如「國旗代表國家,尊敬國旗就是愛國家的表現」社會康軒上:72的普遍性說法,似乎是鼓勵學生無條件接受所有掌控國家機器的政治菁英 ,那麼,如果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佔領台灣,我們豈又要重蹈先人被同化的命運,甘心接受日本殖民者的同化政策?同樣地,小孩子在學習開班會之際,不免要懷疑「為什麼要唱國歌」、「為何主席就位時要行一鞠躬」? 社會牛頓三上:18追根究底,必須先回答「這是誰的國家」──中國人的國家、國民黨的國家、還是「外省人」的國家?

陸、失蹤的台灣/台灣人

我們認為國小的社會科編者所從事的,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如何將台灣小孩中國化的工作:在原生場域,灌輸的是漢人如何在文化上同化非漢人;在結構場域,突顯的是漢人國家被異族統治的經驗;在建構場域,強調的是中華民族如何形成。這些所謂的新教材對於「中國歷史」的冗長介紹,與過去國民黨政權所灌輸的思想沒有兩樣。過去的作法,自然有其政治上的背景,也就是中國國民黨戰後以來,企圖與中國共產黨爭取統治中國的正當性,必須強調其中華民國繼承了三代以來的法統 ,隱含著濃厚的中國內戰思維。只不過,在尋求民主鞏固階段之際,我們委實沒有必要去承擔這些包袱。

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除了在介紹日治時代以外,我們在課本中完全看不到「台灣人」這個名詞。當中國人的圖例又是孔子、又是現代的「我」社會康軒五下:64-6584,當中國的雕刻包含三峽祖師廟(頁68),當中國的建築用板橋林家花園為例(頁69),當中國的傳統戲劇包括歌仔戲(頁70-71),當中國菜包含台南擔仔、彰化肉圓(頁82-83),就是把台灣當作中國下面位階的概念,而「台灣人」就在不知不覺中被閹割掉了。

「我」[長大了]是被放在「我們」[的班級]而認識的社會康軒上:6-9,「我是班級裡的成員」,也就是透過學校而取得「學生」的身分,並非經過自我思索來建構的。因此,在自我介紹的過程中,除了姓名、特徵、家人、以及喜歡做的事以外(19),到底「我是誰」呢?

在這樣的認識下,學生必須知道「自己能為社會做些什麼」社會康軒上:2、必須了解「我能為我們班做什麼事?」就行為者 (agent) 與結構 (structure) 的關係來看,個人彷彿只是為了團體(班級、家庭)而存在罷了,代表的是集體順服 (conformity) 的傾向;儘管書本告訴小孩子「班級會影響個人表現,個人行為也會影響班級」,實際上,卻是單向的期待社會康軒上:27-29

「認識家鄉」或許是培養國家認同的方式之一,透過「哪裡是家鄉呢?」「為什麼它是你的家鄉?」等疑問,以及「當然是現在居住的地方」、「家鄉是一個人出生、成長的地方」、或是「每個人的想法和生活經驗都不一樣,對家鄉認定都不同」的提示,編者提供了出乎意料的開放式思考方向社會牛頓三下:8-9。從隨之而來的家鄉地理位置單元來看,台灣全圖、桃園縣、以及東勢鄉等地圖,似乎告訴我們:「家鄉是指出生地、或是現在居住的地方」。然而,如果是出生在外國的小孩,何處是家鄉?如果是老一輩的人,譬如戰前出生在日本、或是中國的人,特別是所謂的「外省」族群 ,他們又要如何來決定其家鄉?如果家鄉與國家並不趨同之際,鄉愁與國家認同由如何還區別?此時,應該是由鄉愁決定國家認同,還是由國家認同來設定家鄉的認定?編者並未告訴學生這麼多,然而,如果戰後才遷移台灣的「外省」族群有這樣的困擾,我們著實應該加以正視,或許能經過對話來取得相互了解;畢竟,15%的人口並非少數,我們並不能假設這種困擾會隨時間而逐漸逝去,尤其是面對在選舉過程日漸惡化的族群動員。

社會課本沒有用「認同」這個名詞,也沒有試圖討論「我是誰?」(Who I am)、以及「自己是什麼?」(What I am);不過,編者倒是在開宗明義便說得很清楚,是要教導小學生如何參與社會生活的能力社會康軒上:2。事實上,我們應該是先建立對自我 (self) 的認識,再來嘗試著去了解他人 (other) 的差異處 (difference)、以及相同點 (identity),才有進一步尋求如何互動的必要,最後,才由這些互動的網絡組成社會;換句話說,如果沒有自我,又如何來定義自己與他人、或是社會的關係?然而,我們先看到的卻是班級、學校(上),才回頭看到朋友、以及家庭(一下),自我的內涵卻完全沒有直接提及,那麼,書中所灌輸的各種「規範 (norms),又從何而來?

我們要如何來解釋這個現象?首先,有可能是編者認為自我認同的議題過於敏感,因此,為了考量市場的極大化,在社會上還沒有取得呈現的共識之前,不如暫且規避。就光譜上的另一個極端的看法來看,也許有人會主張自我認同並不重要,因此,拒絕浪費篇幅來探索;不過,由近年來台灣在政治上的紛擾來看,不管是對內的族群齟齬、或是對外的國家定位,追根究底,還是認同政治尚未取得適度的平衡,因此,「認同的討論並不迫切」是不負責任的說法。上述兩種觀點反映出來的是威權體制下的封建思想,與民主體制下強調實踐自我的大方向背道而馳。

在上述「規避觀」(avoidance) 與「拒絕觀」(rejection) 之間,還有兩種邏輯上的可能,首先,編者可能相信自我的認識應該是家庭、或是幼稚園的任務,不需要小學教育來作;我們姑且稱呼這種態度為「怠慢觀」(neglect),因為,幼稚園很有可能假設父母會自行處理,結果是兩頭落空,就好像ㄅㄆㄇㄈ的學習一般。事實上,即使父母在小孩就學之前就會嘗試灌輸自己所接受、或是認可的認同觀,我們期待看到的是這些多元認同如何共存,以便這些認同的負載者能和平共處;如果國家有公民教育的責任,就不應該把自我認同當作私人領域的事;就好比過去十年來的母語教育,雖然企圖矯正黨國體制把「非北京化」的本土族群語言打為方言的「國語政策」,然而,當想像中最崇高的「媽媽的話」被矮化為「家內事」之際,代表國家的教育部當然可以振振有詞地置身度外。

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編輯委員對於相關議題不熟悉,因此刻意遺忘、或是遺漏,我們或可稱之為「無知觀」(ignorance)。過去十年以來,國內外有關認同的研究汗牛充棟,教科書編纂者絕對不能本身的專業不足、或是怠惰,來搪塞自己對於重大課題的消極不作為,畢竟,小學提供的是最根本的、最主要的 (primary) 教育,豈可以外行領導內行?如果這是真正的理由,編者是完全不可原諒的。

最後,是不是教科書的編輯委員(包括主任委員、指導委員)在認同上的立場過於一致,以至於未能充分表達社會上對於認同的多元需求?果爾,這除了是出版社的責任,所有關心台灣國家認同的社會運動 團體、或是非政府團體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面對政治社會(政黨政治)、以及經濟社會(市場經濟)菁英對於國家機器所進行的聯合壟斷,應該適時站出來,提出我們對於國家認同在教科書中如何呈現、再現、以及重構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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