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吳潛誠教授

江文瑜

前 言:

  十一月三日晚上十點,李敏勇老師來電,告知我吳潛誠教授過世的消息,並找我與劉毓秀一起討論追思晚會的相關事宜。這個消息令我萬分懊惱。從今年八月與好友邱貴芬、張小虹、劉毓秀一起去探望過吳教授後,我個人因雜務纏身,至他過世都未能再與他談話,而等到想與他聯繫時,就已聽到噩耗,十分後悔未能及時與他聯絡。對於吳教授的去世,我最惋惜的是,在讀詩、寫詩、評詩變得如此小眾的年代,我又失去一位可以談詩的朋友。今天,寫這篇追悼文,我想藉由一個小插曲來呈現吳教授嚴肅的外表下,較風趣浪漫的一面。

  「紅玫瑰、黑玫瑰、與白玫瑰都很美,為什麼不能同時鍾愛三種,而被迫只能選擇一種?」吳潛誠教授道。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溢出光芒,整個人跟著閃亮起來。
  一九九八年四月初的某天,吳潛誠教授說了這句話,至今還深深停留在我的腦中。
  那天,我剛教完在社會系開的一門研究所的課,五點多開車回到台大文學院,正準備回家,前面迎來幾乎一兩年未見的吳教授。自從他借調至東華大學後,我幾乎未與他碰面。之前,我也與他不熟,雖然他的研究室離我的只有兩間,我只在樓梯口遇見他一次,另一次是他擔任《中外文學》主編期間邀請我負責「台灣流行歌」專輯的策畫,而在電話中聊了幾次。所以,那天在文學院的水池邊的偶遇,我覺得十分驚訝,便將車窗搖下,向他打招呼。他穿西裝打領帶,與過去較樸素的裝扮頗為不同。他看見我後似乎非常興奮,開心地說:「江
文瑜啊,好久不見,妳竟然寫起詩來!」我一怔,一種親切感驅使我想與他說話,在這種寫詩倍覺孤獨的年代,任何可能提到「詩」的時刻,都讓我精神百倍。
  我下了車,與他站在水池邊聊了起來,一聊竟是三個小時,手錶的時間已過了晚上八點!
  我們聊台灣詩壇的現況,聊台灣有哪些詩人值得期待。最重要的,終究又談到葉慈。一講到葉慈,他的眼睛活了起來,然後他娓娓道來葉慈如何為情所苦,終身苦戀得不到的茱德•岡,也因此寫下絕美的詩篇。「得不到的愛才能如此刻骨銘心,得到了就沒有這些優美的詩篇了!」他評論著。以前看吳潛誠教授,總覺他鬱鬱寡歡、嚴肅,而神情帶點落寞,此刻他卻表情豐富、比手畫腳,洋溢著喜悅,彷彿化身為葉慈,好幾次引用他的詩句,他從葉慈如何數次向茱德•岡求婚而被拒說起,接著描述一個月後葉慈轉而向她的女兒伊索德求婚又被婉拒,又激動地表示葉慈結婚時已經五十二歲!我當時聽得入神,回答道:「哇!像葉慈
這種癡情的稀有男性真是令人十分激賞!」
  但是,當我正要「激賞」葉慈時,吳教授立刻表示葉慈其實也不是那麼「純情」與「專情」,他一生除了迷戀茱德•岡外,其實還有兩位比較重要的「紅粉知己」,一是交往十五年的奧麗薇亞•莎士比亞,和她產生一種穩定,具舒緩作用的情感,一是年紀比葉慈年長許多,帶給葉慈鼓勵與力量的葛列格里夫人。吳教授又不厭地從頭訴說起,並一再強調這兩位
紅粉知己帶給葉慈許多快樂,不似茱德•岡帶給葉慈無窮的痛苦。當時,我開玩笑回應道:「你不覺得同時喜歡三個異性很辛苦嗎?」吳教授立刻不假思索地說:「紅玫瑰、黑玫瑰、與白玫瑰都很美,為什麼不能同時鍾愛三種,而被迫只能選擇一種?」
  我想,也許吳教授欣賞葉慈能擁有這三種截然不同形式的愛情,所以他在敘述時,臉上的表情幾乎是帶著嚮往的、羡慕的渴望。當然,站在男性的觀點,葉慈的愛情似乎是何等的浪漫,「他好像刻意選擇要找哪一類的女朋友來豐富他的詩世界!」吳教授繼續說道。當時,我聯想到畢卡索,還有無數的男性藝術創造者,為何他們都以「增加藝術創作靈感」為由,不斷更換女友,甚至以同時擁有許多「情人」自豪,我告訴吳教授說,社會都以雙重標準對待兩性,在藝術家的領域裡,我們很少看到女性創作者的感情世界可以拿來「自豪」,還有,女性要是沒有一張美麗的臉孔,恐怕再有才華,都不可能有什麼「青衫之交」,我們為此議題談論甚久,吳教授一再強調,紅玫瑰熱情如火,黑玫瑰幽暗神秘,白玫瑰純情可愛,因此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欣賞這些不同風韻的玫瑰。
  如今,再回想這段與吳潛誠教授的對話,反而更加體會他在說這些話時的率真。畢竟,對一個年過五十的男性而言,還能用年輕的心情談「三色玫瑰」,應該在心靈深處,同時也渴望著經歷如葉慈那般澎湃激盪的感情世界吧!而且,這種真實的話語是非常合乎人性的。我記得那天的黃昏,當一抹斜陽穿過水池的樹梢,吳教授說他年輕時也嘗試寫過詩,只是都未發表,「現在,已經沒有寫詩的心情了!」記得當他借調至東華大學英文系擔任系主任時,我還在報上看到他答應的原因是「可以在幽靜的花蓮寫詩」,我戲謔地問他:「你不是要到花蓮寫詩嗎?」他立刻帶著靦腆的微笑,說:「他們亂寫的啦!」
  其實,一個懂得分辨紅玫瑰、黑玫瑰、與白玫瑰之美,又能同時鍾愛三種玫瑰的人,天生不就是一位詩人了嗎?



原載:《文學台灣》,〈吳潛誠紀念專輯〉,33 (2000.01): p.179-82。
轉載業經《文學台灣》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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